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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贪绿恨红

  凤翅镏金镋的翅刃上,挂着一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烂肉。

  唯有那熄而复起、明暗不湮的生命烛火,还在飘摇之中,宣称一尊妖族大圣的不屈。

  属于那尊极美天妖的一切外征,都模糊不分明,没有一个囫囵的妖形。独独还有一双清晰的手,像藤蔓绞缠着大树!

  鼠秀郎固执地握着,这悬挂自己的“横枝”。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他悲怆的声音在血肉里翻滚,渐低渐湮。

  曾奴于猫族而学猫,后来眼界高些,立足妖族整体,又学于人族。学诗书,问礼乐…这一生都在抗争某种命运。

  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浮出浑浊的暗血,仰看着替掌三军的计守愚,他的声音陡又激烈起来:“中央月门,因我而破!未执我首,你怎么向那些战死的荆国战士交代?”

  计守愚正是为了彻底灭杀鼠秀郎这样一尊妖族大圣,才被引出伏于月门的后手。

  已然奄奄一息的鼠秀郎,仍然在奋力挣扎,并不是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状态是何等贫瘠,更不是不想解脱——但这条残命,还能寥为其用,还可以拖延计守愚对军队的掌控。

  宫希晏的死诚然达成了战略目标,但主帅折旗对士气的影响,不是一句遗命就能抵消。计守愚要令归一处,重构中央月门崩溃后的防御阵地,也不是点个头就可以。

  诸天联军并不是简单地围成一圈,而是在占寿的统一指挥下,分成一段段“凹凸”起伏,如同军堡的队列——

  凡是被荆国断后队伍所缠上的军队,都当场锁阵绞杀,甚至允许后退,如此便在整个包围圈上,形成了“凹眼”。

  这个凹眼十分厚实,又分明是一个结实的口袋,卸掉那些断后荆军视死如归的锐气后,再将他们牢牢兜住,慢条斯理地肢解。

  凹眼的旁边即是凸锋,在友军兜住那些断后荆军时,这些“凸锋”并不停留,而是争抢时间,竭力往前冲锋。

  在这个兜敌与冲锋的过程里,占寿不断地微调阵型,将强度不够的军队后移或合并——荆国的阵地在不断缩小、内凝,软弱的攻势是给荆国人时间!

  向来说到海族用兵的大家,都是大狱皇主仲熹。可占寿的军事才能,竟也不输于他。

  因为诸天联军本身素质参差不齐,他对军队的指挥并不像宫希晏那么精细,谈不上行云流水的美感。但他的指挥极其准确,能够将每一部都放到最合适的地方,各尽其用,秩序俨然。

  在中央月门战场,诸天联军已经占据了相当的优势。

  占寿就用这优势滚起雪球来。

  在这个围阵上的凸锋,大部分都就地扎阵,像是海上礁岛,彼此相应,为整个联军部队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其中最尖锐的那些,被占寿绞成了三十六支强有力的箭头,匀称地错落在围阵上。这三十六支锋矢军,彼缓我疾,如浪潮起伏,不断冲撞荆军本阵。

  这就迫使荆军本阵每一个外防面都必须足够厚实,想要虚虚实实的轮换休息、想要喘口气、想要有更多调整补充的间隙…绝无可能。

  只要荆国阵地有一点缺失,诸天联军就必能凿阵。

  鼠秀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挣扎!

  他求活是为求死。

  需要计守愚分出更多精力,才可彻底抹杀他。想要将计守愚的那一声‘遵命’,摁在这刑杀自己的血砧上。

  他乞求一种更为痛苦的凌迟,以换来妖族更为广阔的胜利。

  计守愚却只是将凤翅镏金镋轻轻一抬,翅刃上的烂肉便脱枝而走。

  掌心一圈空洞,掌骨外只挂着大半截食指指骨…就是这样的一只左手,极其坚决地往下按。

  那掌心的空洞仿佛成为风洞,尖锐的啸声一时惊耳。

  当他彻底按下来,人也回到了中央月门的残址——此亦宫希晏生前画地为牢,所圈守的阵地中心。

  守住这里,是守住荆国大军主力,也是守住宫希晏用命换回的“时序”。

  而那尖锐的啸声,是战场上不同荆军队伍的兵煞之灵。

  掌大军者,要以千万人之心为一心,也要承受千万人的心意波澜——平时以严格军纪斩去将士杂念,就是为了合军用煞时少受一些冲击。士卒本心无法彻底杜绝的杂思,是掌军者必须要面对的海啸。

  计守愚以登圣强者的神识,赤裸地承受这一切,亦不免意损神伤。但也用最快速度完成了军队的替掌,然后将凤翅镏金镋往下一拄!

  长杆下刺虚空,如穿无垠大地。

  而后翅刃延展,蜿蜒成枝。金杆膨胀,立为主干。

  这一杆镇压荆地多少年的凶兵,在计守愚催化下,成为一颗高有三万丈的黄金树!

  金性不朽。

  计守愚所行走的道路,便是这五行第一,西位本色。

  而后兵煞攀其枝,织为叶,结为果。

  而后黄弗、曹玉衔、中山燕文、蒋克廉、端木宗焘这些领军的主将,在大阵的统合下,神意纠缠为根须,扎在虚空,向整个神霄世界蔓延。

  遂成…

  不凋金誓御天枝!

  这是计守愚所掌控的最强兵阵,拥有至强的防御力,号称“永不凋零”。

  非他这般对于金性的掌控,不可能叫这近乎不朽的御天枝成型。没有道质的浇灌,不能如此璀璨。

  这也是他一生至此,所催长的最完满的一座御天枝。

  以七支天下强军仅存的四十五万战士为主,以兵援神霄所残存的一百七十万各镇精锐、皇都备军为辅,以五位当世名将为核心,用荆国太师计守愚为首脑,上下一心,兵煞混同,方成此阵。

  仅从阵地防御来说,他比宫希晏更为合适。这正是对方遗命于他的原因。

  他不允许自己慢上半步。

  唐问雪前脚举轮校时,荆军后脚便成此阵。

  无冤皇主占寿所调度的三十六天罡锋矢阵,迎头便撞上那近乎不朽的金枝。

  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金叶清脆的撞响。

  黄金树虽然摇晃,零落不过些许金粉。

  那些来自不同种族的兵阵锋矢,无功而返,有几处顿见其裂!

  占寿耐心地等了片刻,只见御天枝岿然不动,金枝金叶只为天风轻摇,阵中战士对于阵外触手可及的肥肉,并不贪取。心中明白,计守愚不会再给机会。

  他抬眼望金枝,但见寿光在御天枝上波折,被反推回来,如涟漪一般。最终静止在御天枝的外围,形成三道光圈,分为青蓝紫三色,一圈比一圈更广阔。

  就这样验出了御天枝的反扑范围。

  “复阵!”

  占寿果断下令:“三十六锋在蓝圈驻阵,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彼此间望,一俟金枝开叶,即刻总攻。”

  “极意天魔,请你部接令,将一槎之内的元力全部抽干。”

  “睿崇,请你部接令,改变一槎之内的五行格局。在最短的时间里,叫火行一家独大,四系失衡。”

  “虺天姥、鸩良逢,请你部接令,引军于外,阻击随时会到的敌援。若为联军后部,则就地构建埋伏圈…”

  “各位传知自家,速调尸舟前来,还有擅长驭火的战争海兽,能调动的全部调来——我们在这里高垒土,厚筑墙,为他们修一座墓。他们不出来,就把他们葬在这里。”

  诸天联军毕竟不是归属一家,战场上的默契还有待培养。虽也是各家精锐集结起来,比之荆国浑如天成的军阵,还是差上许多。

  这就导致占寿的指挥稍有滞涩。在顶级名将的对决中,不可避免地慢上几分。但他稳扎稳打,落子精准。

  在极端恶劣的沧海里,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在贫瘠的局面里,做尽量好的选择。

  他又看了一眼散为蒙昧之雾席卷人族大军的修罗君王因晦,用寿变将这位浑噩状态下的星占宗师惊醒,传意道:“荆国人缩进了龟壳,围歼已不可行,贪功必为敌掠。我们击碎中央悬月已是胜利,不敢贪求更多。现在唯一能想象的,就是能够趁机打掉多少敌援——请阁下遮掩这座不凋金誓御天枝,使外界见此为悬月。”

  如此规模的战争中,所有卦算手段都失效。各族穷尽心思挖掘出来的新信道,也都难言可靠…而在当下的神霄战场,战争双方都有足够的本钱,也舍得以绝巅为耳目!

  平时绝不轻动的绝巅强者,动辄摆出来当哨兵,在战场上时时刻刻洞察诸方,以超凡尽头的修行,作为大军五感。

  而对五感、对神念的欺骗,是因晦最擅长的事情。

  想要真正混淆他者的认知,非因晦不可。

  放眼整个中央天境,若说荆国阵地为小圆,在此包围荆军的联军是大圆。在这个大圆之外,也随时有可能构建出人族的包围圈。

  占寿并没有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要在人族大规模的支援来临前,吃掉不凋金誓御天枝里的近两百万荆国大军,他认为并不可能。真要咬死在这里,很容易被崩坏一口牙。

  但要说就此退军,白白放过眼前这个乌龟壳,也非名将所为。

  他需要其他人族军队认定中央月门还在,这样人族诸方对于中央月门的支援,才会来得更紧迫。

  敌骄必轻,敌急难备。如此便有伏军打援的空间。

  今天能多捞一点好处,对人族主力多造杀伤。转入长期对峙后,诸天联军就能少受一点熬煎。

  短暂清醒的因晦,完全能够理解占寿的战略。二话不说,放下吃到一半的零嘴,即入虚空而隐。

  下一刻茫茫宇宙虚空,远眺神霄世界中央天境者,都把金光做雪光,都看到一轮忽隐忽现的明月!

  鼠秀郎拉扯战场创造机会,犰玉容惊天一击碎月。而后荆国征天大元帅宫希晏奋死于此,挽救了即将倾覆的中央月门,现在月门悬如风中残烛,整个荆国远征阵地也都岌岌可危——这是因晦向外传递的战场信息。

  九真一假,垂钓人间。

  “我不喜欢赌。”

  “只要上了赌桌,赢就不是唯一的结果。”

  “越想多赢,往往多输。”

  “贪绿的眼睛,最后都恨红。”

  应江鸿高坐帅位,把玩着手里的虎符,声音静缓。

  他所率领的景国大军,和麒观应所率领的诸天联军,已经大小七战,还没有打出明确的结果。

  就像那最初的剑,也未能斩落曾经横渡混沌海的鹏羽。

  那场先于所有战争而开始的厮杀,有后于所有战争而结束的架势。双方都打到了神霄世界之外,在茫茫宇宙彼此逐杀。能够被观战者注视的,只有作为残迹的虚空游电。

  鹏迩来是声名久享的妖族大圣。

  太虞真君能跟他打成这样,已经非常了不起。

  应江鸿最后一次视距范围内的远眺,交战的双方还衣角未脏…看起来能够打到海枯石烂。

  但这种关乎终极速度的决战,凶险都藏在翩翩如蝶舞的衣角下。一旦见伤,往往就分生死。

  “但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面如重枣的冼南魁,沉着声音说。

  竞渡宇宙瀚海,在神霄世界抢滩登陆,建立稳固的先期阵地…是六大霸国一致的前期战略目标。

  在这个基础目标之上,大家各自何求,就各凭本事。

  想要旱涝保收,就得稳扎稳打。想要盆满钵满,就得押够筹码。

  就像秦国许妄对决善檀的同时,派兵抢筑神霄世界第一城,选择赢得神霄主世界四陆五海的优势。

  齐国一边派兵贯通诸炁炼性律道天,先登玉宇辰洲,一边主力决战妖魔联军,姜梦熊还抽出手来,抢登古老星穹。

  牧国一边慢条斯理地铺开阵势,同联军在漫长的战线上绞缠,一边强袭曜真天圣宫,打的也是先行建立神霄主世界优势的主意。

  楚国一边开拓诸炁炼性律道天天路,远征“地圣阳洲”,一边也在曜真天圣宫里落子。

  各国都是稳中求进。也就齐国在消化了东海和南夏之后,对于神霄话语权的确立,稍显急切。

  但只有荆国,是孤注一掷的豪赌,不断加码在月门。

  稳扎稳打有稳扎稳打的底气,上赌桌有上赌桌的不得已。

  冼南魁说的就是荆天子的不得已。

  那位杀阵天子豪言虽壮,但其若真个亲征神霄…在景国人看来,已然是未胜先败了。

  当荆国皇帝亲征,就代表这个国家押上了最后的筹码。代表这个分享现世霸权数千年的军庭帝国,霸格已经并不稳定!

  唐宪歧倘若轻离国都,投身到神霄战场,那么荆国的万万里国土,数千年国祚,等于并不设防。

  欲以祸国求祸果的罗刹明月净,对荆国虎视眈眈的黎国,销声匿迹的平等国…如此三方威胁,哪个都有机会覆灭荆国。

  重点不在于他们会不会这样做,而在于他们竟然有机会这么做!

  如此虚弱的帝国,真还有资格凌迫诸方,宰割天下吗?

  唐宪歧一旦上阵,就是丢光筹码的最后一次豪赌。倘若他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决定性优势,彻底挽救神霄败局,尚且还有路走。战争形势一旦僵持…荆国必降其格。

  “最重要的就是别无选择。”应江鸿凝视着手中虎符的斑驳:“当代荆皇也是雄略天子,若非如此,岂行其险?”

  “终究三千九百年前的疑难留到了今天,洪君琰是他的腹心之患。”

  当然中央帝国的压迫,牧国拔除立国大患之后的新生,都是将荆国逼到死角的核心原因。

  遥想当年星辰旗帜高扬,西征五国,势如破竹,是何等强势。一朝黎生于雪,顷见关锁。

  先有外拓不力,国运动摇。接着内部军镇林立,皇室后继无人这些问题…才成为问题,才开始动摇国本。

  荆天子只能押注神霄,也必然会被看清这一切的蝉惊梦架在火上烤。

  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没有蠢货,只有被逼出来的蠢事!

  就这般逼不得已的赌局,看似的“蠢事”,往往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

  应江鸿道:“我们也要让他们别无选择。”

  “唯有如此,他们才会走我们乐见的路。”

  他问帐下肃容的姬景禄:“大司首那边做好准备了吗?”

  具体在当下这处战场。

  应江鸿的个体实力,要强过麒观应一筹。

  但斗部天兵乃妖族第一强军,是自远古天庭继承下来的军队序列。辉煌久远,底蕴太厚。整个妖界的战争资源,都向此军倾斜。

  此刻投放到神霄战场的斗厄军,却不是当年那支于阙统御的八甲第一。

  姬景禄将这支新旗练成,的确有天下强军的水准,但还远不能说问魁天下。事实上在现今的景甲中,是实力垫底的。

  完全是凭借应江鸿强横的个人实力,以及中央第一的兵事素质,才以斗厄神策二军,达成了战局的均衡。

  在实力均势的情况下,双方的前期战略目标也都大略能够达成…这是此战陷入僵局的根本原因。

  但堂堂中央帝国,现世第一,自不会只满足于完成基本的前期战略目标。那是霸国的底线,不是景国的底线。

  大景岱王正襟危坐:“大司首潜行虚空,出手灭了一支敌军,借宇宙乱流掩盖痕迹,也不可避免的泄露了些许信息…麒观应若真是兵事大家,必然已经捕捉。大宗正也已经赶到战场,他藏得很好,我都不知他在哪里。只是龙旗北折,对我们做了告知。”

  缉刑司执掌天下治安事,大司首欧阳颉本不该出现在战场。然自中央逃禅后,欧阳颉的声望一落千丈。皇帝虽然对他不减信任,朝野上下议论者众。

  他是主动请缨,要来神霄战场以功洗罪。

  至于宗正寺卿姬玉珉。作为妖族的老对手,当年追随景太祖在万妖门上方建立天京城,参与逐虎战争…只有他的份量,够作为景国神霄这一局的压舱石,让妖族看到景国要在神霄大有作为的雄心。

  这样才能真个牵动妖族,使之…如虎袒腹,似龙露颈。

  “为将者有三知必守。你我是麒观应的已知,大司首是麒观应的察知,大宗正是麒观应的料知。”

  应江鸿将那枚三色虎符放在长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余声悠长:“他们该动手了。”

  “中央月门守不了太久。”

  “现在就看荆天子亲征,能够调度他们怎样的力量了…”

  “做好准备。”

  “擂起战鼓,我当再战麒观应。”

  “一如前计,以援救月门为第一层伪装,把吞掉眼前这部妖族主力当做真实目的来执行…”

  战鼓已经擂动。

  又旗风猎猎,帐外啸响。

  应江鸿已经按剑而出:“随我去看。”

  “看应某和诸位,头颅有几分值当。”

  “看他们打算用什么阵容…吃干净我们!!!”

  在绝巅动辄成焰火的战场,无论什么样的实力和智略,都没办法确保参战者的安全。强中更有强中手,更强的难免被围殴…算计碰上算计,总会有失算的那一个。

  能够活下来的,往往是运气更好的那些。

  林光明冷汗涔涔,只觉这具能够直面烈日的鬼躯,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现在是软烂的一摊。

  好消息是荆国那些名将不是吃干饭的,在月门失守的当下,立刻就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阵地。

  坏消息是…

  他没赶上!

  忠诚的牙门将军和他的三万仰光军,在不凋金誓御天枝的防御范围外。

  哦不对,应该说他的五千仰光军——只剩这么多人了。

  倒不是陷在诸天联军的凹阵里。大概是为了钓御天枝大阵里的人,战场上断后的那些荆军并没有立刻被吃净,而是剩了好几摊,一摊一摊地慢慢啃啮。

  也不是他林光明没有真实冲锋。实在是手下这支军队,充其量只能算是荆国的三线部队,放在小国尚可横行,在这诸天最高层次的战场…不太匹配。

  他被一支偏师拦住了。

  是什么“九幽影族”的部队,这些东西介于鬼魂之间,体长在两丈之内,没有具体的形态,生机微渺难觅,遁影而行。要害在于进攻时才会显现的“影魄火”。

  倒是还驱赶了一群影兽,作为他们大军的先锋。

  林光明第一次遇到这等古老种族,吃了个暗亏。“进三槎”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表意要打破诸天联军的主阵,凿穿整个战场…事实上虚空三百里都没冲过。

  但真正接战就发现,相较于四大强族的军队,这些影族部队实在是差着级别。

  敌军四万余,我军三万众。在数量相差不远的情况下,所谓影族第一强军,跟他们这支荆国三线部队,打得有来有回!

  这支影族军队里也有洞真层次的强者领队。

  不过修行体系实在是太落后了,其对于力量的运用,让林光明这样的野路子修士,都觉得“原始”。

  真个放开来搏杀,他有信心在二十息之内将其搏杀。当然鉴于一贯的谨慎,他会把时间放到五十息。

  而真正交锋的时候…他略占下风!

  林光明非常清楚,断后就是送死,弃部下于不顾也是找死,一头栽进联军的凹阵口袋里,现在看来也是个死。

  好在撞上了影族。

  那个名为“隐恙”的洞真层次的影族强者,化为一头墨色的十六足章鱼,还在那里兴奋地大喊,让友军不要跟他抢功。

  当然林光明也清楚,对方只是以愚蠢的形象来惑敌,想要用最小的代价完成狩猎。

  世间洞真无愚者,影族这种艰难环境下成就的洞真,更是千年难出一个。

  他也表现出只差半筹的硬实力,和智识上的轻慢,以及时刻想着翻盘的野心…让对方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中。

  他决定就这么跟影族打一场艰难的局部战争。能打多久,就打多久,最好打到其他霸国的援军杀来。

  想要独自全歼仰光军、且确实占据优势的影族,就是仰光军最好的甲衣。影族不许友军抢功,诸天联军的其他军队,真就不会管他们。

  三万仰光军,一个时辰死两千,怎么都耗得到援军来了。

  所以林光明是不断地鼓舞士气,一会儿吐血,一会儿“拼死反冲”,一会儿要“以伤换命”,既要指挥军队守住阵型,又要让对面看到全歼的希望…实在是忙碌。

  他自问已经做到了极致,在绝境之中构筑了苟延残喘的堡垒。唯独没有想到,中山燕文和他的鹰扬卫回撤之后,那个疯疯癫癫半梦半醒的修罗大君因晦,竟然路过这里,随口吃了点“零嘴”!

  一口下去,林光明眼前就一空。他的龟甲阵都不是缺角,是只剩个角!

  那一刻林光明心中的绝望无以言述,他已经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却要败亡于因晦的一次路过——但凡是个正常的异族绝巅,也不会抢友军的战果。但凡这位绝巅稍弱一些,他也不见得完全没有活命的可能。

  可因晦的蒙昧之雾只要爬上此身,他就根本想不起那些保命的手段,只可永世沉沦。

  他林光明并非死于哪位绝世强者的针对,而是死于叵测的命运!

  这是叫他绝望的原因。

  绝望之中他也没有放弃挣扎,求生几是一种本能。他身化鬼雾,如绘笔之墨,勾描在蒙昧之雾的边缘,试图把自己伪装成蒙昧之雾的一部分…

  但脑子不正常的因晦,其所显化的蒙昧之雾根本没有规律,上一刻缓如清溪,下一刻骤似海啸!一个翻卷,就将林光明所化的这团鬼雾包围。

  眼看那团蒙昧之雾已经不可回避地倾落,林光明正把他所收集的一些奇毒都咽进鬼雾,想在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异族绝巅身上留点痕迹——涌动如瘴的蒙昧之雾,忽又消失了。

  原地只有一团单薄的鬼雾,颤动着归于披甲的林光明。

  还有一艘残破的星槎,漂浮在空境。五千余士气崩溃的仰光残军,哭着喊着,没头苍蝇般乱窜…

  跟死亡擦肩而过的林光明,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的激烈心跳,他都不知这是冰冷鬼躯对于人身知觉的回想,还是一种濒死的幻觉!

  战战兢兢躲到一边的影族强者“隐恙”,这时又气势汹汹地杀回来:“大君为我等破阵,不要叫他失望——速灭此军!”

  林光明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提剑反冲,继续跟他打得难分难解起来。

  五千余士气崩溃的仰光残军,其意义只剩下异族军队的口粮。

  林光明不打算以神意触及每一个战士,强行挽回士气,以他在庄国学习的那点用兵能力,也难以做到。但他在残破星槎的核心舱室,开了一扇鬼门——这些年所积累的鬼物,将作为他的亲军,接替仰光军的耗材作用。

  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在霸国积累资源,利用在荆国学到的前沿兵阵、种种顶级战法,他未尝不能练出一支真正精锐的鬼军。

  可恨命运捉弄,他的生活常常是“不得不”。

  现在也只能将所有前期的积累付之一炬,捻魂为芯,敲骨为油,冀望这一豆飘摇的残灯…能熬过这不知尽头的长夜。

  对于时间的概念已经失去,林光明没有多余的心力来量度时间。

  名为“隐恙”的影族强者,不是他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但在这处死兆环绕的战场上,他需要付出的心力,远远超过战斗本身。

  他要对整个战场有足够的洞察,以逃避随时会降临的危险。还要配合对方的设计,给予对方恰当的鼓励,也必须要给一个洞真强者足够的尊重…

  每一刻都像是在凌迟时间。

  他的脑海昏胀,神识麻木,好像是被因晦的蒙昧之雾所沾染。像是年少时得过的伤寒——那时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爷爷过来摸了摸额头,说好烫,这孩子受苦了。而正礼在旁边捧着药汤。

  厮杀一时远了,林光明感到万事皆静。

  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幻觉。

  因为一种源发心底的恐怖,遽然撼动了他的灵魂!

  湿漉漉的水鬼,攀着他的脚踝,浸冷他的灵知。让他审视这感受。

  这种恐惧是如此强烈,让他从隐恙所施的“重病”里彻底清醒过来。也看到那侵入他病躯的十六足墨色章鱼,因为误食他浸透魂魄的诸般奇毒,变得色彩斑斓!

  “恙”为忧虑,亦病也!

  九幽影族诞生于远古时代,最煊赫的时候,乃九幽强族,为妖族镇守。后来反抗妖族成功,却被逐出现世,连九幽的地盘也被端掉!长期以来,流亡在宇宙之中,以走到尽头的小世界为食,是一支流浪的部族。

  肩负种族命运,发誓要在现世为影族赢得一块族地的隐恙,之所以愿意拖长战斗时间,就是为了让他诞生于虚空恶地的“病”,滋长敌躯,贪噬敌魄,彻底击垮对手。

  极度谨慎的林光明,因为修罗大君因晦所带来的生死危机,心神大起大落,又被战场形势牵引心力,以至于不知不觉的中了招。

  但隐恙也没有想到,现世人族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竟然在自己的魂魄里下毒!

  交战的二者,一个重病垂危,一个毒发旦夕,本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但为凶意杀破了浑噩,在骤然清醒的此刻,他们都没有关注对手,而是匍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抬望高天——

  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里本来什么都有。

  有极意天魔彩瑆紧急构筑的“涸元魔阵”,像一团浓墨染成的乌云。有玄神皇主睿崇所驱逐的金木水土四行道则,彼此混淆成凛冽的天风。还有一架长有两千丈的尸舟,驾驭着翻滚的毒火,刚刚从妖族的宇宙营地里调来…

  于此时,尽皆成空!

  在一切都被抹尽之后,出现在绝顶高空的,是一点朱色。它像是美人额间的朱砂,点在中央天境的中央。它的颜色太过鲜亮,像是浸纸透纱之后仍然明艳的血!

  而中央天境是它所浸过的纸,茫茫宇宙是它所透过的纱。

  它在事实上产生了洞穿茫茫宇宙的威势,而将神霄世界轻轻触破。

  当这点朱色进入战士们的眼睛,当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一个战场生灵的心,它的形态才得以显现,才能被视野囊括。

  那是一杆彰显着恐怖气质的长枪。扁锐枪头如同贪噬的獠牙,两侧钩刃似鱼翅展开。

  长有一丈三,枪杆如鹅卵。通体墨黑、镂有霜纹,唯独枪尖一点灿红,像是洗不掉的血。

  它的外观不算煊赫,可它所带来的凶意,却是冠绝所有。

  林光明自问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研究过无数墓地,见识过无数凶镇,尸养血炼不在少数。从没有看到一样武器,能够凶成这样。

  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将你的目光杀死。靠近半分,就要将你的灵魂湮灭。

  他感到从尾椎窜至天灵的凉意,那是生命本能的恐惧,畏惧于一种宰割命运的力量。却又生出无法自抑的狂喜——因为他认出了这杆枪!

  荆太祖唐誉当年的随身宝具,由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七的朱明曜真之天所炼化,曾斗景国太祖,曾杀神池天王,曾经击破洪君琰的长寿道躯…其名,点朱。

  此乃天子朱批,神主裁红!

  大荆天子来了…

  来得太快!

  这位杀阵天子在计都城与黎皇洪君琰的宣称,早已诸天万界传遍。

  但对于这番话的确定性,尤其是荆天子说他不惜亲征,大家都是持观望态度的。

  唐宪歧是已经无数次证明过自己才能的皇帝,是完全对得起霸国位格的天子。是个理智的政治生物。

  古往今来,哪有明君一怒兴师。哪有真正睿智的帝王,会把社稷放上赌桌。

  言以“倾国”,昭以生死。

  想来多少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成分。

  可是他没有。

  他出口的便是最后的宣称,划下的真就是底线——触之即出,过则倾国!

  也就是说…荆天子当时真就做好了和黎国国战的准备,正如此刻,他也亲自提着长枪,杀到中央天境来。

  这一幕真叫人不敢置信。

  哪怕是荆国太师计守愚,也没有想到皇帝来得这样快。

  几乎是中央月门波动一现,计都城的皇帝就已提枪贯世。

  他立阵而待机,等的是整个神霄战场的变化,本心并不希望皇帝冒险。可皇帝真来了,他如何能不动容?

  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中央月门战场,所有荆国战士的呼声!

  不凋金誓御天枝里,那些固阵待援、热泪盈眶的战士,齐呼“吾皇!”

  不朽大阵之外,那些负责断后,已经被诸天联军绞杀得十分稀薄的战士们,更是如野兽般嘶吼,除了一声声热血上涌的嚎叫,已经说不出别的话。

  虽残身断肢,虽力疲神竭,也都提刀反冲!

  即便是林光明这样的鬼物,竟也生出一刹那的感动,陡有“死报君恩”的恐怖念头——虽然一瞬间就被他斩灭。

  回首过往,他在庄帝那里只感受到冰冷的算计,利益的切割,价值的换算。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被标上了价格,择其有用而用之。

  何曾有这般“天子死国”的气魄,何曾见识过“龙旗救我”的壮怀。

  中央月门战场一霎天地变更,万事移位。

  高扬的星辰旗,遮天掩月,仿佛星穹又重现。

  荆天子的长枪正似朱批改章,彻底改写了战争形势。

  神霄战场,今日是荆国的主场!

  正以悬月为钩,垂钓人间的修罗大君因晦,被生生迫出了三丈高的修罗本形——他已不能再蒙昧,立死的危机吓走了他所有的浑噩,逼得他以十二分的清醒来面对。

  玄神皇主睿崇已经立起神台,掌祭请咒,完成占寿所交托的战争任务的同时,收集战场魂灵,这是胜者的权利——可点朱一至,她便跌落,身下神台如青烟。

  虺天姥、鸩良逢尚还引军于外,已经就地构建埋伏圈,做足了准备要阻击敌援。

  可援军来了,只来了一人…

  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统御大军的占寿更无二话,只从牙缝里咬出一声:“撤军!”

  包围了不凋金誓御天枝的诸天联军,似惊鸟退去。还在啃啮断后荆军的那些“口袋”,如同蟹钳都放开。

  轰隆战鼓,已然鸣金。

  滚滚兵煞,如海退潮。

  只因一点朱红,高悬在天。

  周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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