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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苦果

  元帅府的刘承宗在榆林城外志得意满。

  歹青的崇德皇帝则含恨返回盛京城,艰难咽下兵败苦果。

  八旗六万三千余大军倾巢而出,残兵败将回返盛京当日,在阵统计仅三万八千有奇、军马驼骡丢失无算。

  兵马刚进辽东边墙,兵败的消息传至郊外,立刻在盛京城引发轩然大波,人人走街串巷带来巨大骚动,纷纷打听自家亲人是否仍存活在阵。

  随后一连数日,从辽阳到建州,阵亡消息大面积传开,辽阳以东每一寸土地上空都被哭声占据。

  一时间万家披麻,有一家遗孀连收十三封讣告者,更有甚者只闻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谁家能将辫子带回,都被视作幸事了。

  后金自老汗时代算起,即使有过家家披麻带孝的情况,也没哪次如同这回一样,遭受前所未有之重创。

  异姓王耿仲明阵亡、孔有德失踪、和硕图额附当阵被炸、固山额真马光远被打死、老汗长孙杜度被掳走、李永芳之子英格叛变,固山以下的甲喇、牛录将军更是死了不计其数,有些牛录甚至直接被打到除名。

  一时间,歹青固伦展现出极为割裂的一面。

  民间八旗军户,被巨大的军事失败打懵了,到处是孤儿寡母披麻戴孝,有些牛录甚至七八家十几个女眷凑不出一个男丁。

  而在朝堂,黄台吉还京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被人用轿子抬着,率八旗贵族至宗庙举行盛大的祭天典礼,向努尔哈赤告捷。

  实际上这会儿,黄台吉的身体非常危险,已经很难走路,思考也变得困难。

  国内的事情,大部分都由多尔衮和代善商量着办,黄台吉通常不会说太多话,只负责点头摇头。

  黄台吉一打败仗,爱新贵族们都有怨言,压抑已久的东西就都冒了出来。

  虽然鉴于两黄旗尚在,又有两白旗帮衬,人们不敢太过分,但一些黄台吉对兄弟姊妹过于不近人情的话也都传了出来。

  黄台吉是明显感觉到对自己身体和八旗的控制力都随着这场仗急剧下降,也愿意让步,就假模假式的举行议事,商议阿敏已经被关了很久,认识到错误,可以放出来了。

  这其实跟阿敏没关系,歹青固伦的宗亲也没有短缺到需要把他放出来的地步。

  只是黄台吉的诚意,意为今后不会对兄弟姐妹那么狠毒。

  结果阿敏被放出来当天,就跳出来指点江山,建议在兵力不足的时候,不要攻打朝鲜,要效仿老汗王的智慧,先清理国中汉人财货钱粮,把这个冬天过去再说。

  这个大傻缺,令崇德皇帝的病情急剧恶化。

  在族长代善的带领下,爱新贵族达成共识:皇上的好意心领了,但阿敏这个诚意,咱不要也罢——他就该被关着!

  拢共享受了半天自由,阿敏就被亲弟弟济尓哈朗又给他送回庄园继续幽禁了。

  但这种意识,绝非阿敏一人独有。

  随着兵败失利,歹青固伦所控制的草场牧地、耕作庄园数量急剧下降。

  随八旗一同东返的科尔沁左翼等诸部兵马,失去了在兴安岭东部的驻地,被迫屯兵于盛京左近,吴克善和满珠习礼两个王爷整天找多尔衮要兵粮信地。

  多尔衮哪儿有多余的粮食土地给他们,一遍又一遍打发他们重返边外。

  可是现在边外被元帅府的答剌罕军所占据,几千个来自漠南的披甲流氓不务正业,骑着马纵横驰骋见人就杀。

  汉军面临的局面也差不多,尚可喜凭借硕果仅存的三顺王之位,趁机收拢了很多孔耿两藩之下的败兵老卒,屯兵辽阳筹谋夺回海州,但收效甚微。

  关宁军的祖大寿都驻在牛庄不走了,前锋参将吴三桂更是进驻海州,派人往盖州复州等地搜寻青年,十三以上、二十八以下,不管女真还是汉人,尽数剃光头充军。

  吴三桂不要超过二十八的,超过了就直接绑了扔给后方的舅舅,该去屯田就屯田,该充家丁的充家丁。

  他只要岁数比他还年轻的辽民青年,这些年轻小伙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钱给够了别管打谁都很卖命。

  岁数再大,脑子里就有明军或金军的烙印,有了自己的脑子就会偷奸耍滑了。

  尚可喜虽然借石廷柱不在、马光远等人阵亡的机会,发挥其投机本能,短暂成为汉军领导者,但也没有带着汉军跟吴三桂掰腕子,夺回海州老家的本事。

  以至于八千余汉军跟蒙古兵一样,屯于盛京之外。

  上万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吃的东西也不够,军纪水平急剧下降,劫夺杀掠的情况层出不穷。

  甚至因为是被元帅军打败,汉军对八旗都没那么害怕了,低级军官受了女真军官的折辱,当场就敢带人拔刀冲进牛录庄园报复。

  抢完了不是往朝鲜边境跑,就是往边墙外面钻。

  这样干的也不光汉兵蒙古兵,八旗兵也会参与其中展开内讧,向外逃窜。

  整个歹青固伦,黄台吉继位十年来苦心创造的满洲一族,眼看着就要散黄儿了。

  但对黄台吉来说,幸运的是周围没有任何势力愿意接纳这些人。

  明军占据海州的辽兵,游曳在岭东的元帅府答剌罕军,还有被动员起来的朝鲜六镇边军,看见越境的人少,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

  歹青固伦的疆域急剧收缩,被占领的土地全是战区,占领军全是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跑,欺软怕硬的玩意。

  对他们来说,识别真投诚还是假投降的成本太高了。

  什么宏大战略和格局,大头兵哪儿懂这个。

  拍马舞刀冲上去,引颈受戮的是战技不精的八旗兵,转头就跑的是失魂丧胆的八旗兵…都是战功。

  至于是不是汉人,提着脑袋跟查验首级的巡按御史说去吧。

  眼看局势越来越乱,科尔沁左翼的亲王吴克善、郡王满珠习礼兄弟,决定领五千多人出边返回绰落门城,结果刚出边就被答剌罕军的善丹领两千骑兵硬摁回辽东边内。

  倒不是善丹和小札木素有多厉害,真打起来,答剌罕军不一定是科尔沁左翼的对手。

  但吴克善已经怯战,手上这点人是科尔沁左翼的最后兵马,不敢打也不敢拼。

  以至于本来快要散黄的歹青固伦,又被四面八方的屠夫给硬按着,被迫拼凑起来,空前团结在半瘫了的黄台吉身边,极大增长了崇德皇帝的威望。

  没办法,尚可喜、金玉和、吴克善、满珠习礼这些汉蒙将领,是最不希望黄台吉倒下的人。

  一旦黄台吉倒下,曾经牢不可破的满洲联盟,立刻就会崩解成最原始的八旗,然后拿他们开刀。

  八旗刚刚遭遇重创,短时间不敢再跟元帅军交手是一回事,但八旗兵可不怕汉军旗和蒙古旗。

  不过这样的乱象,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代善和多尔衮解决了阿敏带来的麻烦,第一时间就着手为汉军旗与蒙古旗划分牧地,为此甚至还牺牲了一些八旗军的驻地与庄园。

  牺牲的自然是岭东战役中受损最重的蓝旗。

  豪格不乐意也没用,他在战场上几乎被打成了光杆司令,封建领主,没有兵就没有话语权。

  崇德皇帝倒是哼哼啊啊的反对,但慢慢悠悠说话,还没说完就被多尔衮打断了,敲定了这一决定。

  多尔衮知道黄台吉想说的是什么,也知道,黄台吉并不是因为豪格是儿子,就向着他说话,而是因为蓝旗在战场上扛住了最终的死伤,战后理应得到抚恤与照顾,而不是将庄园充公。

  这样做,将来八旗就没人敢死战了。

  但现在摆在多尔衮面前的问题,是两白、两红、两黄,都更不能接受庄园田产被分给汉军和蒙古军。

  军心涣散的汉军与蒙古军也不能接受他们继续扯皮。

  因此只能暂且将蓝旗驻地划给他们,驱使汉蒙旗军夺回海州,再有余下六旗慢慢商议,补偿蓝旗。

  至少现在八旗还有个念想,朝鲜。

  就在这时候,阿济格终于回来了。

  阿济格的回返并不容易。

  意识到北方的路走不通,靠着撒银子跟明军买路,从天津卫到武定州,沿海岸线劫夺大小民船近千条,在海上张帆数十里,一路东返。

  因为怕被东江镇的沈世魁在海上截击,不敢走登州至金州的沿岛航线,超过二百条船在航行途中走失,仅九百余艘船舰抵达盖州。

  本以为上了岸就太平,偏偏就在他登岸的时候,正赶上了海州围城战。

  阿济格在海上飘出一肚子气,这愁着无处发泄,当即发兵扑向围城营地,敌军无敢撄锋者,不加一矢即溃。

  逐走围城军队,一路又饿又气的阿济格立刻命人至城下喊话,让尚可喜准备肉食酒菜劳军。

  回应他的是一顿炮子。

  城上懂女真言语的辽兵大笑:“尚可喜被你撵跑了!”

  尚可喜好不容易攒了人马,鼓足勇气,跑到海州城心惊胆战的跟吴三桂掰腕子,刚扎下围城营地,就见西边冲来一剽人马,还以为是祖大寿领军来给外甥助战,吓得赶紧往东跑。

  西边来的,还特别凶,肯定是关宁军啊!

  阿济格是做梦都没想到,城外头是尚可喜,城里头才是吴三桂!

  阿济格也不敢攻城,尽管他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可是数月奔走流离,从敌境逃出生天,又在海上损兵折将,根本毫无战意,只管裹着尚可喜就往盛京去了。

  收到消息的黄台吉、代善、多尔衮等人,是又惊又喜。

  喜的自然是阿济格活着回来了,惊则是阿济格回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因为阿济格不回来,其麾下两万精锐的数量就是动态的,可能是两万也可能是零,有变动就还有期待。

  而阿济格一回来,这个数就定下来了,又是几千口子没了。

  早前的丧事还没办完,后边的又安排上了。

  不过这些损兵折将的事,都不是黄台吉的致命打击。

  他的致命打击,是整个盛京城沉浸在家家披麻戴孝的哀伤氛围里,偏偏朝鲜使臣的别馆放了一挂鞭炮。

  盛京城的朝鲜官员自从崇德登基没行礼,歹青固伦就断了他们的粮,他们也根本接触不到鞭炮。

  黄台吉认为是自己的兄弟里面,有人看自己打了败仗,高兴。

  这一挂鞭的杀伤力,比阿敏都大。

  当天下午,黄台吉就被气得站不起来了。

  急火攻心,只来得及拽着多尔衮衣袖说出最后两个字:“别杀。”

  多尔衮知道,黄台吉说的别杀,是让他们别杀朝鲜的使臣——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想杀。

  但其实这次黄台吉很冤,因为朝鲜使臣的鞭炮,还真不是八旗贵族给的。

  前面经历了阿敏的事,爱新贵族的共识,就是黄台吉这个人可能对亲戚过于狠毒,但他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就像那阿敏,放出来就犯浑。

  当着几个汉军大将,能说出先收拾汉人财货的话。

  说句难听的,那汉兵现在比哪个旗的人都多,让人家有了准备,谁收拾谁的财货啊?

  所以这会儿,谁也不会在大方向上反对崇德皇帝过去的主张。

  朝鲜使臣的鞭炮,是人家在崇德皇帝登基大典结束后自己拾的,捡了些当时未炸的鞭炮,攒了一挂。

  至于为啥会捡这个,就是因为朝鲜王国穷。

  大明一直骗人家,说火药是用海水煎炼出来的,朝鲜一直到抗倭援朝的万历时期才知道火药是咋做的。

  但知道咋做的也没用,朝鲜缺乏硫黄,硝石的制取和提纯工艺也不能满足需求。

  每年贸易和走私加在一起,都不到万斤火药,火药匮乏到宫廷每年过节消耗都不能超过三十斤。

  所以别馆的使臣就把扔地上的鞭炮拾回去,本来打算归国之后看有什么用处,但没想到歹青打了败仗灰头土脸,全城吊孝。

  朝鲜使臣一高兴,就把那一挂鞭放了。

  两名使臣官员及其随从拿下。

  这事本来该济尓哈朗办,但济尓哈朗是盛京留守,有嫌疑,因此就交由多尔衮来办。

  多尔衮经过审问,根本就不信朝鲜使臣的回答,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直接结案。

  这案子太难办。

  说白了,崇德皇帝吃瘪,爱新家族每个贵族都有充足的动机放鞭炮庆祝。

  代善,代善的两红旗损失不大,当年又被夺了继位的机会,放鞭炮奇怪吗?

  多铎,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一看就是多铎的风格。

  还有多尔衮自己,他甚至都怀疑那挂鞭炮是他派人自己送的,只是他忘了。

  所以有个差不多的说法就结案得了,多事之秋,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多尔衮心想,到时候认真一查,人家说是被幽禁的阿敏送的鞭炮,放鞭炮反而是最小的问题了。

  不过事情一查明,多尔衮就打算把这几个朝鲜使臣和随同人员都杀了。

  歹青固伦需要杀点人泄愤。

  而这俩使臣,刚好是最好的人选。

  但黄台吉不让。

  等崇德皇帝再度转醒,身上的元气似乎又缺了几分,这次连八旗旗主都不召了,干脆将一应宗亲、汉蒙将领统统召来。

  “朝鲜使臣无礼之处,难以枚举,此皆朝鲜王有意构怨,欲我先起衅端,杀彼使臣,然后加我以背弃天盟之名,故令其如此耳。”

  “我之素行,断不为此小事所怒,就算两国已是仇敌,兵刃交接混战之际,彼遣使来,亦无杀戮使者之理,杀之非人君之义。”

  “放那两个使臣回去,阿济格既已回还,当整顿兵马,先下海城,夺船做攻皮岛沈氏之势,实则集大军速攻朝鲜,勿取无用之坚城,勿攻善战之边军,直取其都,以资钱粮人马,攻取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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