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辛顿宫傍晚的空气一向沉静。
廊道里浮着蜡木地板的淡香味儿,侍女和仆役们低声走动,仿佛任何高于脚步的声音,都是对这座宫殿的不敬。
然而,索菲亚公主此刻却只想大喊出声,她甚至觉得,她正在窒息。
“他当众喊出了自己是公主之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甚至因为恐惧而略微变形:“弗洛拉,他…他不是说…他说他会乖的…康罗伊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那孩子会安分的…”
“是的,殿下。”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语调平稳,甚至刻意压低,以免惊扰到外面的仆役:“据说当时他喝得东倒西歪,他看见警官们进来抓人,觉得这是对他的不敬,要不是苏格兰场的警官们眼疾手快,他差点就拔枪射击了。”
“拔枪射击?没有人受伤吧?”
“苏格兰场那边好像有两个警官挂了彩,但没有大碍。”弗洛拉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他被压到苏格兰场的路上,嘴里一直在嚷嚷自己是国王陛下的外甥,是您的儿子。苏格兰场那边对此并不相信,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刚刚还是派了人来肯辛顿宫核实情况。”
索菲亚公主听到老贝利和王座法庭这,身子猛地一抖,整个人踉跄两步跌坐进那张镶金的沙发椅里,就像是有人从背后猛推了她一把。
“你说苏格兰场派人来了?他们要审他?不可以…他们不能审他,那孩子…不论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能上法庭…他不能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不可以!”
索菲亚公主摇晃着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将抽屉一把拉开,胡乱翻找起了压在最下层的收据簿:“我付了的!都付了的,每年…每年都有,他不是说只要有钱就不会吭声的吗?”
她一边翻,一边喃喃自语:“从几年前开始,我就一直照康罗伊说的办,每年按时转账,从没少过一个便士…我还给他买过上好的呢绒西装,在摄政街裁缝铺里,他不止一次说自己想做军官,我还替他找过人,为什么,他为什么还是要去那种地方胡闹?为什么他要喊出我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要惹出事情…”
弗洛拉·黑斯廷斯尽可能的想要安抚这位国王的妹妹,然而索菲亚公主这时候好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她扶着桌角,喋喋不休的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不能让他们问我…不能叫我出面…一旦我说一句否认,他们就能让他身败名裂…可我要是承认了,那就是王室丑闻…他们会说我引诱了父亲的侍从…会说我是个婊子…我是个丢了王室脸面的、带着孩子藏在墙缝里的女人…”
“殿下,您先别着急,我已经替您留住了那名前来通报的警官,他现在在南廊的等候厅候命,不敢擅自离开。我说您身体不适,暂时不便见客。”弗洛拉扶着她坐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苏格兰场还没有正式立案,事情还有转机。”
索菲亚公主猛然抬头,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那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弗洛拉的回答简短而有力:“我知道这种事肯定不能由我来回答。”
“那我该怎么办?”索菲亚急促地喘着气:“康罗伊呢?我需要康罗伊,他说过有事就去找他,他说过我在需要的时候是可以依仗他的…”
弗洛拉也知道事情不妙,她低声道:“殿下,约翰·康罗伊爵士昨天陪着肯特公爵夫人和维多利亚公主去克莱蒙特庄园了,最快也得后天中午才能回来。”
索菲亚公主就像是被捏住咽喉,她脸色惨白道:“那怎么办?咱们现在必须给苏格兰场一个答复吗?你去问问他,等到后天可以吗?”
弗洛拉摇了摇头:“如果非要拖到后天,那就等于变相承认了。”
“那如果我们否认呢?”
“我刚刚探了探那位警官的口风。听他的意思,如果您否认的话,他们可能会以袭警和严重伤害的罪名把他移交到老贝利的刑事法庭,而且考虑到小托马斯还涉嫌侮辱王室名誉,后续不排除王座法庭介入的可能性。最令人难堪的是,自从罗伯特·卡利警官的事情发生后,苏格兰场现在对待袭警案件的态度异常强硬,所以他们通常不会轻易放人。如果按照最坏情况设想,对小托马斯的审讯可能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开始,而且舰队街那边好像已经收到风声了。”
索菲亚公主的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舰队街…”她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便等同于死刑通知书。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快?”索菲亚公主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股惊惧:“是警察局里的人泄的密?不对…是不是哪个记者?他们会查的,他们一定会查的。他们会去找银行…去查我有没有和那个孩子有联系…他们还会问当年的奶妈、仆役、医生…只要他们一查,我就什么都保不住了…”
“殿下!”弗洛拉走上前来,稳稳地按住她激动的手:“请冷静。”
“我冷静不了!”索菲亚的声音已经带着歇斯底里的尖厉,“你让我怎么冷静?他是我儿子!是我和加思的儿子!如果这个秘密传出去…我这一辈子就全毁了!所有人都会说我肮脏、下贱、勾引父王的侍从,我会成为王室耻辱的象征!母后若是泉下有知,她会诅咒我的!”
她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惊恐与自厌的神情,双膝一软,瘫坐在了地毯上。
弗洛拉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她,让她坐回沙发,拿过一条毯子盖住了她颤抖的双腿。
“殿下,请您听我说。现在恐慌是没有用的。您是乔治三世的女儿,您不能失控。请相信我,这个局面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什么转圜余地?”索菲亚啜泣着:“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他喝醉了嘴就不干净,他有把柄在苏格兰场手里…他只要再闹一场,明天报纸上就会印上我的名字!那帮记者会拿我画漫画,会拿我写讽刺诗!弗洛拉,我已经五十六岁了,我不想在余下的日子里被人指指点点,被歌剧里的小角色拿来当段子讲。弗洛拉,我求你,你这么聪明,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你一定知道的…”
说到这里,索菲亚公主的语速慢了下来,眼神里浮出了一丝挣扎的火光。
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深吸了一口气:“您现在需要一位能够压得住舰队街,还能让苏格兰场听命放人的家伙。”
“你是说康罗伊?”索菲亚公主急忙催促道:“快让人备马赶去克莱蒙特庄园,把他连夜带回伦敦。”
“不,不是,殿下,远水救不了近火。”弗洛拉解释道:“况且约翰·康罗伊爵士就算连夜赶回来了,还得花时间疏通关系呢,这根本来不及。您得就近在伦敦找一个靠得住并且能控得住场面的人。”
索菲亚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她紧紧握住弗洛拉的双手,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们…我们有这样可以信赖的人吗?”
“有的。”
“谁?”索菲亚公主几乎是从沙发椅上弹了起来:“弗洛拉,是谁?”
弗洛拉·黑斯廷斯的声音很轻,仿佛怕风一吹便会飘远:“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亚瑟·黑斯廷斯…”索菲亚公主迟疑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回忆些什么:“你是说那个…那个教维多利亚写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人?”
“是的。”弗洛拉点头道:“他还曾经担任过苏格兰场的助理警监,如今是伦敦大学的教务长,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帝国出版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在舰队街很有势力。”
索菲亚神情一阵不安:“我…我见过他几次,但不算了解。维多利亚好像对他挺尊敬,可他…他靠得住吗?”
弗洛拉微微一顿:“他是我的远房表弟。”
索菲亚公主怔住了,仿佛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直到几秒后,她才缓缓开口:“你说…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是你的亲戚?”
“远房的。”弗洛拉轻声补充道:“他属于亨廷顿伯爵那一脉。”
索菲亚公主紧紧抓着弗洛拉的手:“你能…你能试试看吗?去找他,求他…就说是我,求他…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去告诉他,只要他能把这件事压下去…让舰队街闭嘴,让苏格兰场不立案,不开庭,不审判,不留案底,我什么都可以给他。金钱,地产,头衔,收藏,骑士团的推荐名额,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哪怕是我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帮他争取一下…”
然而弗洛拉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地打断了她:“殿下,您不必急着许诺这些。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可不是那种一听见金镑声响就会回头的人。”
索菲亚焦虑的抬起头:“可我还能给他什么呢?除了这些我什么都没有。弗洛拉,你是在说,他可能不愿意来见我吗?”
弗洛拉轻轻一笑,她安抚道:“我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见公主,但如果您用母亲的身份去见他,他肯定会来的。我的这位表弟一直对有勇气承担责任的人,有种特别的尊重。”
壁炉中的火焰劈啪作响,橘红色的光映在天花板上,海德公园的夜风夹着细雨拍打着窗格。
刚从海军部归来,结束一天工作的三等书记官埃尔德·卡特先生把外套一甩,挂在了门边的铜钩上。
外面确实很冷,但是这并不妨碍这位上班没几天的新官僚,一边哆嗦一边冲着亚瑟抱怨道:“我真是受够了海军部!”
亚瑟放下红茶杯,从报纸后探出脸:“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呢?埃尔德。”
“你简直不知道我今天遭遇了什么。”埃尔德来到桌前倒了杯利口酒,仰头灌了下去:“我九点刚到海军部,还没焐热椅子呢,就有个秃头文官拿着一份上世纪的船只吨位表冲我嚷,卡特先生,您昨天下午没把这一栏涂成浅灰色。我问他为什么非要浅灰色,结果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他说,因为前任就是这么做的。”
亚瑟低头抿了口红茶:“听上去他们对传统挺忠诚的。”
“忠诚个屁!”埃尔德翻了个白眼:“海军部里的工作成天就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扯皮,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办事效率。”
亚瑟打了个哈欠:“海军部的上班时间是朝九晚五,然而大部分人下午三点就到家了,你居然说他们办事没效率?得了吧,埃尔德,别挣扎了,等你哪天能熟练运用‘我们正在研究’和‘目前尚无定论’来糊弄上司的时候,你就算合格了。”
“我已经在这么干了。”埃尔德愤愤的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我下午吃完了饭就在四处串办公室,只有傻子才会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干活儿呢!”
“你说得没错,埃尔德。”亚瑟伸了个懒腰:“坐在工位上干活的人,往往升不上去。而串办公室的人嘛,起码能混个脸熟。但这也不是说,你就真的一点工作都不需要做了,而是要分清楚孰轻孰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工作则是做不完的。你在海军部见到的那些档案,吨位表、航行手册、补给方案,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谁在看、谁不看、谁在改、谁在拖,谁在会议上大谈改革,私下里却在往改革议题里塞私货…”
亚瑟话音未落,门厅那边忽然响起一阵咔哒咔哒的金属连杆声,仿佛有人在轻轻敲击铜质栓环,回音在风雨间若隐若现。
亚瑟微微皱眉,侧头听了片刻。
“你家的门铃该上油了。”埃尔德啧了一声:“听起来就跟码头上绞缆绳的起重轮似的。不过,这种鬼天气,谁还会上门呢?邮递员?还是送报纸的报童?”
“是啊,是谁呢?”亚瑟抿了一口红茶,微微一笑道:“你也知道今晚不该有人来的。”
没过一会儿,只听咔哒一声开门声,紧接着便听见女仆贝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系着蓝白条纹的围裙,头上还戴着刚熨过的头巾,神情略显紧张。
“爵士,肯辛顿宫来人,说是…说是有急事,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