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道理来说,朝廷科举取士,文彦博这个太师,应该是知道的。
然而…
事实却是,文彦博真的不知道。
不止他一人如此。
张方平、冯京,这两位在京元老,同样不知。
既是他们没有派人去打听过,也是因为他们不敢知道。
没办法!
司马懿以一人之贤,使后世一切老臣,都是胆战心惊。
而且越老越害怕!
生怕一个不慎,惹来猜忌,就是全家死绝!
以唐太宗之神武,晚年尚且有猜忌李卫公。
何况其他人?
今之大宋,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是主宽臣贤,可谓众正盈朝。
可是,他文彦博到底是四朝元老,且已尊为太师,拜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
与司马懿何其相似?
故此,别看文彦博在外面,架子很大,到了都堂上更是爱摆谱。
但他从来都很本分。
无宫中旨意,他什么事也不问,什么事也不管。
天子有旨,就依旨意而行。
故此,休说科举了,实际上,文彦博连朝政也不怎么管。
他心中清楚的很,有些事情,不上称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所以,不要留下给人上称的可能。
于是,早在今年的正月,文彦博、张方平、冯京,就已经开始闭门谢客了。
直到省试那日,方才奉旨伴驾到了玉津园中。
而那次是文彦博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如此谨慎,自然是因为他侍奉过三位赵官家。
太清楚,赵官家们的秉性了!
当今,岂能例外?
所以,文彦博素来在小事上彰显自己的威权,在朝政、国策等大事上,只要没有旨意,就当哑巴、聋子、瞎子。
摆明了就是告诉宫中——老臣啊,就是陛下的一块砖,陛下想让老臣做什么,老臣就做什么。
舍此之外,老臣一切不知、也不问。
没有这份智慧,文彦博混不到如今的地位,也活不了这么久。
文及甫对老父亲的谨慎,其实是有些不解的。
但他这个人有一点好——孝顺。
老父亲让干嘛就干嘛。
故而,这些天来,文及甫虽然打听过省试的情况,也问了不止一个人,具体细节。
但文彦博早下过令,不许在他面前提科举,说朝政。
故此,他也一直装作不知。
如今听了文彦博的问话,文及甫当即便假托着包诚之口,一五一十的将今年科举省试中的情况与细节,向文彦博说了一遍。
文彦博听完,一双老眼就眯了起来。
“官家果然是要对科举大动干戈!”
这一点,其实在当初开封府公考吏员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看出来了。
毕竟,都不是傻子。
公考吏员的制度,稍微改一下,不就是科举吗?
所以,早早的就有着人,提前三年,开始为今年科举做准备了。
譬如传统的科举强路——江南西路、江南东路、两浙路的官宦之家们,在元祐元年就已经派人进京,拿了当年开封府吏员的卷子和题目回去开始钻研了。
此乃春江水暖鸭先知。
更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现实写照。
于是,当王安石出山,以江宁保宁寺为基地,再次开始讲学。
一时,无论新党、旧党家的孩子,纷纷涌向江宁。
赶都赶不走!
真以为是王安石人格魅力大?
人家早就知道,当今天子要对科举动刀子,做文章了。
也早知道,天子好术算,喜实务,爱那墨家的机巧之事。
而王安石公开讲学,以实务、术算为本,更是等于明牌告诉了天下人——讷,朕就是喜欢这样的人才!
官宦人家们,虽然对此颇有微词,私下也有着非议。
因为,这些家族里的好多人,这十几年来,一直是埋首经义。
现在朝堂忽然要改,他们有些不适应。
可,一个家族里不止有老人,更有年轻人。
那些学了十几年经义的人,或许一时间难以适应新的形式。
可,年轻人就不一样了。
这等于给了他们弯道超车的机会和可能。
于是,无不盛赞天子圣明!
毕竟,这可是功名!
今年科举,放寒门士子、农家子身上,是很突兀。
但搁官宦人家、书香之家。
却是早有准备,早有预期。
好在,官家还知道轻重,并未完全改变熙宁以来取士的基调。
依旧以经义为主,只是在时务策、史论方面,进行了增强,强调了现实需要。
譬如史论题,直接就问了中唐的两税法改革,并要求考生针对两税法的利弊,提出自己的见解。
这等于送分。
因为,在大宋没有不研究两税法的士子。
而时务策,则干脆是聚焦现实问题。
所出的题目,全部是这几年来,发生在汴京、洛阳、扬州、江宁等地的事情。
然后,要求考生据此作答。
只要关心过国家天下的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就是…
文彦博沉思良久,轻声叹道:“如此一来,科举取士,岂非偏官宦权贵之家,而轻寒门布衣之士?”
作为四朝元老,文彦博亲历了大宋科举取士的变革。
从庆历新政开始,一直到先帝确定经义取士。
他很清楚,大宋科举在过去数十年,改革的方向,其实一直是侧重于公平。
尽可能的使官宦人家、权贵豪门、商贾、小地主甚至是布衣百姓家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
所以,才会罢诗赋而用经义。
所以,才会有新旧两党,一致推动熙宁二年的科举改革,一致赞同三舍法取士。
为什么?
概因诗赋取士的话,中小地主、商贾、农民家的孩子,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基本没有机会。
毕竟,诗赋这东西,既看天赋,也看名师,还要看积累。
诗赋这东西,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玩的起的。
没有天赋,没有名师言传身教,没有深厚的经历与积累。
写出来的诗赋,很难出彩。
而科场上,诗赋不能出彩,不能吸引人的眼球,不能引发共鸣。
基本就等于黜落。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家的孩子,怎么和官宦世家教育出来的人玩?
经义就不一样了。
只要熟读圣人之书,认真研究,下上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即使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也有机会在科举中战胜高门权贵家的孩子。
晏几道,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依然是诗赋取士,以晏几道的诗词,早中进士了。
而今,天子重实务,喜术算,爱机巧之事。
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些东西,是一般人家的孩子玩得起的吗?
甚至…
可以这么说——他们就算有天赋,哪来的资源玩这些?
就拿实务来说吧。
他们若没有一个当官的爹,在朝的祖父,去那里接触实务,如何知晓官场的事情?
权贵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他们真的有个当知州/转运使的父兄,从小耳闻目濡,接触的就是这些东西。
邸报都看了无数次。
稍微用功,就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一辈子都赶不上。
文彦博想着这些事情,就轻轻摇头。
不过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不会和一些人一样,故意的去惹宫中不开心。
他靠在椅背上,对文及甫道:“今日老夫与汝所言之话,莫要外传!”
“诺!”
和文彦博不同。
在省试结束的第三天,三月癸亥(十六)。
赵煦接到了礼部转来的鄜延路奏疏——西夏遣使,以春约官田怀荣为正使,吕泽官嵬名令哥为副使,来朝大宋,如今已到了边境上的米脂寨,请求入朝朝觐。
很显然,党项人这是来告状的。
可赵煦也不好拒绝,毕竟人家是带着礼物来的——有足足五百匹马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煦只好答应。
大不了,到时候让吕惠卿罚酒三杯。
刚刚批阅了礼部的札子,通见司内今日轮值的閤门通事舍人张叔夜面前。
“张卿有事?”赵煦看到被童贯引领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张叔夜。
张叔夜躬身行了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札子,呈递在手中:“官家…开府仪同三司、北京留守、判大名府臣维方才到了内东门下,递了乞见札子!”
“韩相公怎么来了?”赵煦接过札子,眉间闪过一丝阴霾。
自从韩绛病重后,作为弟弟的韩维自然不可能再待在大名府了。
所以,在三月初的时候,他就上书请求回京。
朝廷自然答允,于是韩维在三月甲寅(初七)回到汴京,先是到了宫中,拜见了赵煦和两宫。
然后就一直在韩家的祖宅之中,主持韩府内外诸事。
所以赵煦自然的,有些担忧韩绛的身体。
“回禀官家,臣听说,似乎与省试有关…”张叔夜在一旁奏道。
“哦!”赵煦这才放下心来。
不是韩绛到了大限就好!
若是那样的话,赵煦就得赶紧准备,出宫到韩绛府上见这位宰相的最后一面了。
他微微靠到椅背上,拿着韩维的札子,自语着:“省试?”
“韩相公对省试有意见?”
“也对!”
“熙宁科举改革,韩相公出力甚多!”
熙宁年间的科举改诗赋取士为经义取士,是新旧两党通力合作的结果。
韩维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是不可估量。
经义取士,在某种意义上,乃是其的政绩。
而且是很重要的政绩!
将来,韩维百年后,无论是他的行状还是墓志铭,都会在这个事情,大书特书。
自然的,朝廷改革科举,直接关系到了他的切身利益。
这样想着,赵煦就道:“张舍人,且去请相公,到福宁殿的东閤来与朕相见吧!”
“说起来,朕还未与相公交过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