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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章 韩维求对

  照道理来说,朝廷科举取士,文彦博这个太师,应该是知道的。

  然而…

  事实却是,文彦博真的不知道。

  不止他一人如此。

  张方平、冯京,这两位在京元老,同样不知。

  既是他们没有派人去打听过,也是因为他们不敢知道。

  没办法!

  司马懿以一人之贤,使后世一切老臣,都是胆战心惊。

  而且越老越害怕!

  生怕一个不慎,惹来猜忌,就是全家死绝!

  以唐太宗之神武,晚年尚且有猜忌李卫公。

  何况其他人?

  今之大宋,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是主宽臣贤,可谓众正盈朝。

  可是,他文彦博到底是四朝元老,且已尊为太师,拜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

  与司马懿何其相似?

  故此,别看文彦博在外面,架子很大,到了都堂上更是爱摆谱。

  但他从来都很本分。

  无宫中旨意,他什么事也不问,什么事也不管。

  天子有旨,就依旨意而行。

  故此,休说科举了,实际上,文彦博连朝政也不怎么管。

  他心中清楚的很,有些事情,不上称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所以,不要留下给人上称的可能。

  于是,早在今年的正月,文彦博、张方平、冯京,就已经开始闭门谢客了。

  直到省试那日,方才奉旨伴驾到了玉津园中。

  而那次是文彦博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如此谨慎,自然是因为他侍奉过三位赵官家。

  太清楚,赵官家们的秉性了!

  当今,岂能例外?

  所以,文彦博素来在小事上彰显自己的威权,在朝政、国策等大事上,只要没有旨意,就当哑巴、聋子、瞎子。

  摆明了就是告诉宫中——老臣啊,就是陛下的一块砖,陛下想让老臣做什么,老臣就做什么。

  舍此之外,老臣一切不知、也不问。

  没有这份智慧,文彦博混不到如今的地位,也活不了这么久。

  文及甫对老父亲的谨慎,其实是有些不解的。

  但他这个人有一点好——孝顺。

  老父亲让干嘛就干嘛。

  故而,这些天来,文及甫虽然打听过省试的情况,也问了不止一个人,具体细节。

  但文彦博早下过令,不许在他面前提科举,说朝政。

  故此,他也一直装作不知。

  如今听了文彦博的问话,文及甫当即便假托着包诚之口,一五一十的将今年科举省试中的情况与细节,向文彦博说了一遍。

  文彦博听完,一双老眼就眯了起来。

  “官家果然是要对科举大动干戈!”

  这一点,其实在当初开封府公考吏员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看出来了。

  毕竟,都不是傻子。

  公考吏员的制度,稍微改一下,不就是科举吗?

  所以,早早的就有着人,提前三年,开始为今年科举做准备了。

  譬如传统的科举强路——江南西路、江南东路、两浙路的官宦之家们,在元祐元年就已经派人进京,拿了当年开封府吏员的卷子和题目回去开始钻研了。

  此乃春江水暖鸭先知。

  更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现实写照。

  于是,当王安石出山,以江宁保宁寺为基地,再次开始讲学。

  一时,无论新党、旧党家的孩子,纷纷涌向江宁。

  赶都赶不走!

  真以为是王安石人格魅力大?

  人家早就知道,当今天子要对科举动刀子,做文章了。

  也早知道,天子好术算,喜实务,爱那墨家的机巧之事。

  而王安石公开讲学,以实务、术算为本,更是等于明牌告诉了天下人——讷,朕就是喜欢这样的人才!

  官宦人家们,虽然对此颇有微词,私下也有着非议。

  因为,这些家族里的好多人,这十几年来,一直是埋首经义。

  现在朝堂忽然要改,他们有些不适应。

  可,一个家族里不止有老人,更有年轻人。

  那些学了十几年经义的人,或许一时间难以适应新的形式。

  可,年轻人就不一样了。

  这等于给了他们弯道超车的机会和可能。

  于是,无不盛赞天子圣明!

  毕竟,这可是功名!

  今年科举,放寒门士子、农家子身上,是很突兀。

  但搁官宦人家、书香之家。

  却是早有准备,早有预期。

  好在,官家还知道轻重,并未完全改变熙宁以来取士的基调。

  依旧以经义为主,只是在时务策、史论方面,进行了增强,强调了现实需要。

  譬如史论题,直接就问了中唐的两税法改革,并要求考生针对两税法的利弊,提出自己的见解。

  这等于送分。

  因为,在大宋没有不研究两税法的士子。

  而时务策,则干脆是聚焦现实问题。

  所出的题目,全部是这几年来,发生在汴京、洛阳、扬州、江宁等地的事情。

  然后,要求考生据此作答。

  只要关心过国家天下的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就是…

  文彦博沉思良久,轻声叹道:“如此一来,科举取士,岂非偏官宦权贵之家,而轻寒门布衣之士?”

  作为四朝元老,文彦博亲历了大宋科举取士的变革。

  从庆历新政开始,一直到先帝确定经义取士。

  他很清楚,大宋科举在过去数十年,改革的方向,其实一直是侧重于公平。

  尽可能的使官宦人家、权贵豪门、商贾、小地主甚至是布衣百姓家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

  所以,才会罢诗赋而用经义。

  所以,才会有新旧两党,一致推动熙宁二年的科举改革,一致赞同三舍法取士。

  为什么?

  概因诗赋取士的话,中小地主、商贾、农民家的孩子,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基本没有机会。

  毕竟,诗赋这东西,既看天赋,也看名师,还要看积累。

  诗赋这东西,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玩的起的。

  没有天赋,没有名师言传身教,没有深厚的经历与积累。

  写出来的诗赋,很难出彩。

  而科场上,诗赋不能出彩,不能吸引人的眼球,不能引发共鸣。

  基本就等于黜落。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家的孩子,怎么和官宦世家教育出来的人玩?

  经义就不一样了。

  只要熟读圣人之书,认真研究,下上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即使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也有机会在科举中战胜高门权贵家的孩子。

  晏几道,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依然是诗赋取士,以晏几道的诗词,早中进士了。

  而今,天子重实务,喜术算,爱机巧之事。

  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些东西,是一般人家的孩子玩得起的吗?

  甚至…

  可以这么说——他们就算有天赋,哪来的资源玩这些?

  就拿实务来说吧。

  他们若没有一个当官的爹,在朝的祖父,去那里接触实务,如何知晓官场的事情?

  权贵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他们真的有个当知州/转运使的父兄,从小耳闻目濡,接触的就是这些东西。

  邸报都看了无数次。

  稍微用功,就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一辈子都赶不上。

  文彦博想着这些事情,就轻轻摇头。

  不过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不会和一些人一样,故意的去惹宫中不开心。

  他靠在椅背上,对文及甫道:“今日老夫与汝所言之话,莫要外传!”

  “诺!”

  和文彦博不同。

  在省试结束的第三天,三月癸亥(十六)。

  赵煦接到了礼部转来的鄜延路奏疏——西夏遣使,以春约官田怀荣为正使,吕泽官嵬名令哥为副使,来朝大宋,如今已到了边境上的米脂寨,请求入朝朝觐。

  很显然,党项人这是来告状的。

  可赵煦也不好拒绝,毕竟人家是带着礼物来的——有足足五百匹马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煦只好答应。

  大不了,到时候让吕惠卿罚酒三杯。

  刚刚批阅了礼部的札子,通见司内今日轮值的閤门通事舍人张叔夜面前。

  “张卿有事?”赵煦看到被童贯引领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张叔夜。

  张叔夜躬身行了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札子,呈递在手中:“官家…开府仪同三司、北京留守、判大名府臣维方才到了内东门下,递了乞见札子!”

  “韩相公怎么来了?”赵煦接过札子,眉间闪过一丝阴霾。

  自从韩绛病重后,作为弟弟的韩维自然不可能再待在大名府了。

  所以,在三月初的时候,他就上书请求回京。

  朝廷自然答允,于是韩维在三月甲寅(初七)回到汴京,先是到了宫中,拜见了赵煦和两宫。

  然后就一直在韩家的祖宅之中,主持韩府内外诸事。

  所以赵煦自然的,有些担忧韩绛的身体。

  “回禀官家,臣听说,似乎与省试有关…”张叔夜在一旁奏道。

  “哦!”赵煦这才放下心来。

  不是韩绛到了大限就好!

  若是那样的话,赵煦就得赶紧准备,出宫到韩绛府上见这位宰相的最后一面了。

  他微微靠到椅背上,拿着韩维的札子,自语着:“省试?”

  “韩相公对省试有意见?”

  “也对!”

  “熙宁科举改革,韩相公出力甚多!”

  熙宁年间的科举改诗赋取士为经义取士,是新旧两党通力合作的结果。

  韩维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是不可估量。

  经义取士,在某种意义上,乃是其的政绩。

  而且是很重要的政绩!

  将来,韩维百年后,无论是他的行状还是墓志铭,都会在这个事情,大书特书。

  自然的,朝廷改革科举,直接关系到了他的切身利益。

  这样想着,赵煦就道:“张舍人,且去请相公,到福宁殿的东閤来与朕相见吧!”

  “说起来,朕还未与相公交过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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