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清潭。
瘦骨嶙峋的白衫和尚安静蹲在池边,捞起寒意刺骨的凉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的清洗着那双漂亮修长的手掌。
很快,几道流光悄无声息掠来,在其身后化出了人形。
“怎么样了。”白衣和尚甩去指尖的水渍,从容站起身子,朝着几位菩萨回头看来。
“尊者…”菩萨们脸色有些难看,不约而同低下头去。
北洲本就是三仙教掌管之地,上有三大教主坐镇,下有百洞千脉传承,更别提还有那仙庭五御偶尔也会过来讲法。
换做从前,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多多少少也能打听到点消息。
但自从上次大自在净世菩萨出手,斩去了那数位仙门弟子以后,整个北洲对于陌生面孔的防备,简直是森严壁垒。
这变化的古怪程度,完全不亚于南须弥破洲时遭遇的那些事情。
更要命的是,听闻那清光洞幽瑶真人在争夺道场时吃了瘪,现在满心都是拿自己等人的首级来重振声威。
他们几个光是今日归来请见净世菩萨的路上,都差点被那群三仙教弟子抓住端倪,照着这趋势下去,别说打探什么消息,自己等人怕是将会在北洲寸步难行。
而大自在净世菩萨固然境界深厚,但现在毕竟是深入三仙教的地盘,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但凡出手被发现,那就坐实了以大欺小的事情,必然会让两教间的争端上升到一种无法挽回的程度。
“真的好像啊。”净世尊者沥干了双掌,轻轻搓揉着掌心。
“尊者,什么好像?”菩萨们抬头看去,满眼疑惑。
“这位曾与我教降龙伏虎菩萨齐名的太虚真君。”
净世尊者唇角微掀,朝着前方远眺而去,淡淡道:“自南洲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是按捺住性子,寂寂无名,在做好准备以后,出手雷厉风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崛起,声名大噪,然后引起某位教中长辈的关注,借此投身大教…”
“你们不觉得,他与那灵虚子,很像是降龙和千臂菩萨吗?”
无论是修士还是神佛,一举一动都会有惯性的存在,一个人会本能的去重复他曾经尝到过甜头的事情。
太虚真君如今是北洲最风头正盛的存在,便是这群菩提教门众也有所听闻。
闻言,众多菩萨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前往北洲追查关于那一众消失同门的事情,细想下来,这位突然离开南洲的太虚真君,必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否则为何要脱离故土,前来寻求三仙教庇护。
“可他现在已经入了三仙教,有了倚仗,也不会再惧我南须弥,哪怕我等私下去找他询问,这人又怎么肯吐露真言?”
“那就让他没有庇护。”
大自在净世菩萨收起笑容,眸光变得冷淡起来:“去擒他回来,我在北洲外等你们。”
他有预感,此人就是一切水落石出的关键。
话音未落,几位菩萨的脸色已经变得古怪至极。
他们当然能理解净世尊者不方便出手的原因,但仅凭自己几个六六变化的行者,想要在三仙教没反应过来之前,于众目睽睽的开元府内,将那位太虚真君擒住…听上去有些过于荒谬了。
所幸没给几人说话的机会,净世菩萨略微翻掌,一柄暗金色的降魔禅杖涌现出来。
“五淬佛宝…”
在看见这条禅杖的刹那,几位菩萨眼睛都直了。
直至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净世尊者原来不是在说笑,并且对这事的看重程度有些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这条禅杖并非是那种用来赐给小辈防身的东西,已经算得上对方最常用的几件佛宝之一,乃是用来与同境斗法的兵器,称一声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去吧。”
白衣和尚轻轻抛出禅杖,随即转身朝着北洲之外而去。
待这禅杖现世的时候,他便不能留在此地了,否则那群金仙们必然会倾巢而出,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脱身的机会。
几位菩萨合力接过禅杖,手掌微微发颤的摩挲起这冰凉的宝贝,历经五次淬炼,便代表着其中蕴含着整整五十万的劫力,哪怕自己几人联起手来,只能发挥出十之二三的功效,那也远超一位九九变化修士的底蕴了。
有此物傍身,捉拿一尊三品修士又有何难。
北洲,开元府。
从最开始的冷清,到眼下来往修士络绎不绝,总共也就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究其原因,还是在那位幽瑶真人的身上。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场争斗会以何种方式收场,灵虚师叔的突然现身,是否又代表着长辈间亦是生出了纠纷。
但最后,这位幽瑶师姐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居然开始将心思转向了菩提教的那群和尚。
这也就意味着,这件事情真的就这么潦草的结束了。
太虚真君成了整个北洲同门中,首位成功从幽瑶手中虎口夺食的人,从此实际意义上的占下了开元府这片道场。
三仙教中,能独占一府之地的,皆是各脉大弟子,深受众多同门弟子的追随,更遑论这开元府还拿下的这么有含金量。
如今幽瑶师姐不打算再追究下去,那自然而然的,沈仪也成了不少弟子眼中的热饽饽。
“太虚师兄,一点薄礼,专程前来贺您。”
有弟子满脸笑容而来,却发现连人堆都很难挤进去。
按照规矩,一脉弟子间的称呼都是以入教时间来算的,哪怕不是一脉,同门间也都大多遵循此礼。
但诸多弟子仿佛忘记了这规矩,全都以师兄相称。
“太虚…太虚师兄。”
昊明真人挤出身子来,哪怕之前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此刻还是有些抹不开面子,满脸羞煞的喊出了这句师兄。
“快为你先前的无礼,给师兄道歉!”
行完礼,昊明又一把将身后的怯怯的华明给拽了出来,将其一把推的跪倒在地。
华明早就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此刻呆呆看着前方崖边静坐的背影,简直难以想象,那高高在上,无需言语便能压得师兄喘不过气来的幽瑶师姐,竟也会在对方手里吃瘪。
“太虚师兄!”
下一刻,他赶忙趴下身子,重重的磕起头来。
弟子见了,皆是噤声立在原地,悄然瞥了眼昊明真人。
太虚真君原来的道场是天塔山,昊明乃是离他最近的那个,想必是争夺道场时起了冲突,如今见情况不对,这才过来服个软。
此事在北洲常有,倒是算不上丢人。
只是自己不出面,把师弟推出来认错的举动,未免让人有些瞧不上。
“都是小事,算了吧。”
沈仪侧眸看来,白皙脸庞上并未有什么一朝得势后的猖狂,他只是随意瞥了眼这师兄弟,便收回了目光。
见状,其余弟子这才重新站了出来,纷纷附和道:“太虚师兄胸怀若谷,让人敬佩!”
相较于先前的刻意吹捧,这句话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
凡事就怕对比,同样是争夺道场,看那幽瑶师姐,还不是人家去抢她,是她抢旁人吃了亏,事后居然想要直接动手杀人。
再看太虚师兄,这两人都送上门来了,也轻飘飘一句话放过。
道场之争,本该如此,才能彰显大教气度。
要知道,这位师兄可是刚才南洲来的,做起事来竟是比北洲的天骄更合规矩。
“谢过师兄,我等就先告退了。”
昊明真人只觉脸皮发烫,赶忙扯起华明便驾云离开了天塔山。
其余弟子见沈仪生性喜静,也不好再过多叨扰,纷纷拱算告辞。
“诸位长辈,这边请。”
几个灵虚洞小辈弟子身姿笔挺,噙着笑意,恭恭敬敬的负责送客。
自从这大劫开始后,自家这一脉何时这么长脸过,别说其余同门,就连他们都觉得这位新来的小师叔比大师伯强多了。
众人刚刚迈开步伐,有修为较高者突然皱了皱眉,狐疑的朝天上看去:“嗯?”
很快,剩下的人也是纷纷反应了过来,厉声道:“何人在天上窥伺!”
那溢散而出的气息,分明就和三仙教众格格不入。
有那弟子大手一挥,袖袍化作千丈宽,如汹涌银瀑般狠狠扫过青天白云:“藏头露尾,给本座滚出来!”
这一扫不打紧,待到白云散去,露出锃亮的几颗光头,几乎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做梦都没想过,教中一直苦苦追寻的菩提教凶人,居然如此突兀的踏入了开元府。
“太虚师兄,这群贼子敢犯你道场,且看师弟替你分忧。”
待看清几位菩萨六六变化的修为,天塔山间当场便是掠出了四五道身影,皆是境界有成之辈。
在如今的三仙教众眼中,这几个和尚脖子上顶着的可不止是头颅,而是大好的功绩,更是众人心里压抑已久的怒意源头。
几位菩萨看着眼前的流光,眼眸微眯,没有丝毫犹豫,齐齐调动金河奔涌,在那金河浪尖上,一条暗金色禅杖被高高托起,霞光四射,近乎覆盖了整片苍穹。
“佛宝!”
在这霞光落下的刹那,刚刚掠起的几人,连带着山上的诸多修士,都是本能般的做惊鸟四散开来。
他们直勾勾的盯着禅杖,脸上涌现惊诧之色。
须弥山何时富裕到这种程度了,如此骇人的佛宝,居然交由几个平平无奇的和尚操持。
这种好东西,同样身为大教弟子,恐怕连黎衫和幽瑶都未必能拿出来一件。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几位本就紧张到极点的菩萨,已然是怒吼出声:“诸位,我等今日是为太虚而来,闲杂人等速速退去,我等绝不多生事端!”
北洲乃是三仙教的地盘,即便持着禅杖,一旦让那些大仙反应过来,他们就是有千百条命也难以逃生。
故而出手便是杀招,欲要直接惊退这些修士。
众人回过神来,不少人脸上已经露出古怪之色。
虽说好事多磨,但这位太虚师兄未免也太衰了些,先是被幽瑶师姐盯上,好不容易平静一段时日,立马又被这群和尚给围了。
便是请出这般骇人的佛宝,也要拿下对方。
“师兄放心,北洲还轮不到这群和尚放肆!”
毕竟相交甚浅,虽口中这样喊着,但诸多弟子却还是自觉的掠出了霞光的范畴,有的赶忙回去禀告长辈,剩下的不好意思直接走,却也只能远远的望着,顺便替这位新入门的师兄默哀一下。
“呼。”
几位菩萨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们朝着下方看去,随即脸色微滞,只见那白衫青年虽站起了身子,却仍旧立在崖边,全然没有逃走的意思。
菩萨眼皮轻跳,不愧是能和幽瑶掰掰腕子的存在,见了佛宝居然还能保持冷静。
“太虚真君,莫要反抗,说不定还能留有一条性命…别逼我们!”
这话连他们自己说的都没什么底气,虽说找这人只是为了问话而已,可就算查到水落石出,发现与对方并无关系,可毕竟让他看见了大自在净世菩萨的真容,又怎么可能再放其活着离开。
话音未落,那条禅杖上的金环叮当作响,刺耳的音浪让闻者皆是五官抽搐,连调动劫力都变得滞凝万分。
佛音镇魔!
在几个菩萨手中,都能发挥出如此功效,让人难以想象,若是一位大自在尊者手持此杖,自己等人怕是连遁逃的本事都会被剥夺殆尽。
顷刻间,整条禅杖缓缓竖了起来,杖身暴涨了千百倍,宛如天柱悬空,随即悍然朝着天塔山落来。
感受着那动荡的劫力,本就身处极远的众多弟子们,满脸惶恐的再次掠了出去。
这回连安慰沈仪的话都懒得多言了。
毕竟那些话是说给活人听的,而三品修士中,应该很难有人能从这攻势中保住性命。
这一杖若是实实在在落在天塔山上。
整个开元府大抵也就不剩什么活口了。
沈仪身处霞光当中,那刺耳的佛音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
他稍稍抬首,注视着那条落下的禅杖。
身后虚空当中,一缕缕黑云蔓延而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很快便是化作了与天帷齐高的巨影,那汹涌的黑云,就好似被墨汁沁染的火焰,熊熊而起,掀起焚天之势!
“虚无之物,给我散!”
几个菩萨一眼就看出这巨影大而无形,也符合太虚道果不适合正面斗法的印象。
如果对方就这点本事的话,光凭这一杖应是足够将其拿下了。
和尚脸上露出喜色。
然而只是转瞬间,那黑云巨影探出了轮廓模糊的手掌,就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握住了那条禅杖。
本该被一杖打散的黑云,虽动荡剧烈,却始终没有真正溃去。
它握住了禅杖,轻轻将杖尾磕在了山巅。
当——
一声脆响化作无形音浪扩散,止住了逃窜的弟子,震傻了空中的菩萨,也让那不知所措,满眼呆滞的百姓们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小小的仙祠前,山风呼啸的高崖间。
沈仪从容而立,衣衫猎猎作响,在其身后,巨影持着禅杖,漠然看向了前方的几个和尚。
“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