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现在成了一个繁忙的港口。几乎每天都有船只自历阳方向驶来,船上满载铁器、农具、种子甚至是耕牛,当然也有不少黎庶百姓。
工具并非新的,耕牛身上也有挽犁的痕迹,很显然,这都是某些庄园坞堡内的旧有之物,只不过装船拉来南方了。
随船人员层次分明。
有高高在上的士人、豪强、勋贵子弟及其家人,有手上布满老茧、装具齐全的部曲乃至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卒,最多的则是普通庄客。
他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新家,看到风雪天气时甚至还很稀奇,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江南“卑湿”,不应该下雪呀。
没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从相对寒冷的冬天开始适应南方,或许比夏天来此地要好上很多。
抵达江北后,陆玩队伍中的大部分降人被移交了出去,一防府兵也返回了江南,陆玩身侧只剩百余人了。
腊月初四,他借住在历阳左近硕果仅存的一个坞堡内历阳邵氏之坞堡。
这个坞堡留存下来的原因与山阴邵氏相近。
自历阳北上,河流尽皆冰封,显然无法乘船了。
陆玩在此逗留一天,稍避风雪,然入目所见,仍然有车马源源不断南下,竟连新年都不过了。
一场堪比衣冠南渡的大迁徙,甚至可能规模更大,将他们在北地的家奴、部曲、庄客以及财产带着南下,地位高的进驻现成的坞堡庄园,地位低的开荒,一点点填满南方的大地,同时也要北方空出了更多的田地。
陆玩出神地看着,久久无语………
腊月十二,他抵达了汴梁,并被第一时间召入宫中间对。
邵勋正在芳洲亭给一批少府官员、工匠发赏。
赏不多,因为进步不大。
简单来说,少府织染署将用来纺织羊毛的机器小型化了一些。
原本几乎高到房梁的机器大为缩水,如今女工站着就能操作,无需像之前应氏那样甚至要站到高处。
“花费一年时光,支粮二千余斛、钱二百余贯贯、绢三百余匹,也还算不错。”邵勋说道:“朕颇为满意。”
听到此处,织染令喜形于色。
从少府支出钱帛、粮食、木料、铁料以及试验用的羊毛的时候,每次都要被责问,搞得他两鬓头发都斑白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还好终于有成果了。
不料邵勋却没看他,只看向一位姓工匠,道:“朕只给了你钱帛赏赐,并未给官,因为这点改进还不够,且还有凉州送来的机器可靠参照,但朕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邵勋指着织机上的纱线,道:“这两股交叉的线朕称之为“经线’和‘纬线’,纬线横穿经线,再甩到另一台织机的梁上,挂锤令其落下,收集在梭子上。其间颇多精巧,但朕要问一句,为什么这么做”
工匠愣了一下,道:“只能这样做。”
“为何只能这样做”
“历来如此。”
邵勋点了点头,道:“手艺是不错,前人的巧思也掌握了,赐你的百匹绢不会少的。”
说罢,走出了织室。
他觉得自己要求太高了。这个工匠手艺顶尖,师傅教给他的东西也都掌握了,分毫不差,懂得用一些基本的机械结构来达到目的,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但邵勋想问的是那些机械机构为什么这么设计其中力又是如何作用,传递的,工匠答不上来。
也就是说,这个工匠只能在别人设计好的底层技术基础上来开发、改进机器。
就比如有人先研究出了一个科学理论,然后基于这个理论衍生出了很多应用技术,这个工匠就相当于利用这些衍生出来应用技术挑选、设计零部件,再将其组合成一台机器。
不是说他水平不高,但邵勋想要的是科学理论,而不是应用技术。
科学指导应用,科学衍生出技术。
就像电动机,它是电学理论发展以后的产物,没有电学,就没有电动机,但没有电动机,还有其他用电的机器。
应用技术进步固然足喜,但科学理论才是根基。
不过这个工匠连字都只认识一小部分,让他搞理论是难为他了。
所以邵勋还是给了他钱财赏赐,没给官。
出门之后,陆玩已等候多时。
“陛下。”他行礼道。
邵勋回了一礼,有些神思不属,愣了一会后,转身道:“罢了,你终究有功。今许你将作监从九品监事,过两日就去将作监为官吧,继续为朕琢磨纺纱之器。”
“我..........臣谢陛下隆恩。”工匠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喜出望外。
陆玩在门外看了,心中一动。
“朕闻你在孙熙府上暂住过几日”邵勋问道。
陆玩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路上的所有事呢,现在发现身边果然有眼线,唉,他们这些降人啊。
“是。”陆玩说道:“臣也是看贺隰冻得不行了”
“朕不关心那些事。”邵勋说道:“孙熙为何蒸煮草木灰”
陆玩心下暗骂眼线真是闲着没事,屁大点事也要写下来,但手上动作不慢,当场取出一纸包,又将整个过程讲了一遍:“他令人取来多种草木烧炭,得草木灰......”
邵勋打开纸包后,本来还皱着眉头,一听到“烧炭”,立刻反应了过来。
草木灰是一种钾肥,这还是知道的。
再联想到炭,手上这些莫不是含有大量杂质的碳酸钾混合物 听陆玩讲完后,忍不住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竟半途而废!”
他不关心草木灰去脂的效用,对这个是不是能搞出肥皂也不是特别在意这是技术,不是科学。
他在意的是持之以恒地沿着这条线研究下去,总结一些化学现象,再上升到理论高度。哪怕只是粗浅的理论,也是弥足珍贵的。
很多早期的科学理论并不赚钱,甚至还要研究者大量贴补私财,还不一定能研究得通,最后很可能是死胡同,投入的大量时间、精力、钱财完全作废了。
后人只看到了成功的部分,但其实还存在大量错误的研究方向,后人看起来是浪费,但当时的人并不知道,还在兴致勃勃地投入人力物力精力做研究。
好在这些人不是贵族就是神职人员,不缺钱,也有大量的时间,全凭兴趣搞研究。
中国也有此类人,世家大族固然米虫居多,但基数一上去,总有例外,祖冲之便是。
范阳祖氏世二千石,老牌名门望族,祖冲之从小就对数学、天文感兴趣,研究圆周率赚不到钱,人家就是凭兴趣研究,因为他不缺钱,也不需要靠这个赚钱。
也只有这些人,才有可能搞得失不成比例,甚至完全亏钱的基础理论研究,只为了兴趣,只为了谜底揭晓那一刻的快乐即便是21世纪,基础科学仍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有了突破后说不定还要与全世界共享。
“把这厮抓来!”邵勋恨恨道。
陆玩听了有些吃惊,连忙劝道:“陛下遣人劝导即可。少年郎心性不定,寻常事也。说不定哪天玩累了,倦了,又会回头做这些了。”
邵勋闻言,虚心纳谏,道:“卿所言不无道理。其人未花朕一文钱,朕又如何能要求他做这做那。”
想了想后,邵勋说道:“朕欲于汴梁置万象院,遍邀天下有志格物致知之人入驻此院,穷究自然万象之理。平日里不拘住处,也不受万象院管辖。若有所成,朕授予其官爵及万象院学士之名。”
“钱帛、田宅赏赐亦有。朕为其建驿传,蓄养健马,相互传递书信。若想扬名,亦可投书万象院,定期刊印,快马传至各学士居所,以便其相互辩驳。”
“此事如何”邵勋看向陆玩,问道。
陆玩有些瞠目结舌,半晌后苦笑道:“若陛下愿为清谈玄理之人建驿传、书院,赏赐官爵、钱帛、田宅,则天下士人尽皆称颂矣。”
邵勋摆了摆手,道:“以后再说。”
陆玩心中明了,天子对玄理不感兴趣,于是说道:“汉时士人谈玄并不多,彼时多论儒,魏晋之世玄理大行其道。近年来谈论佛理者与日俱增,世风渐移,直令人感慨。”
邵勋听了微微点头,这和历史上发展差不多。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思想。
这会主流是玄学,但玄学其实很空,似乎什么都可以谈你也可以说它包容性大。
谈玄我不懂,但挂羊头卖狗肉,多谈谈自然万象更好。
万象院有成本,但比起真正的科研成本又不值一提了。
说白了,这是研究成本下放,鼓励世家大族子弟用自己的私财搞研究,然后官方出钱为他们交流,把知识传播出去。
反正他们生活空虚得很,不需要所有人都这样做,全天下士族、豪族、富商子弟有极少一部分“异类”愿意这么做就可以了。
你可以继续过奢靡的生活,但抽出一部分精力搞研究就可以了。
人家欧洲中世纪晚期的贵族也不是什么善茬,私生活糜烂、欺男霸女之类的破事一大堆,但不妨碍人家搞科学研究把个人道德和科研能力划等号是错误的,邵勋没这样的洁癖。
至于这样有成效,那就要走着看了。
反正邵勋已经因地制宜,尽量将世家大族子弟“废物利用”了。
有什么食材做什么饭,如此而已。
“陛下方才提到万象院,难道要授孙熙学士之名号”陆玩问道。
邵勋沉吟片刻,道:“他还不够格,再看看。”
即便他真误打误撞做出了肥皂,也没资格进万象院。
顶多以后再搞一个天工院之类的机构,专为技术人才所设,级别略低于万象院,后者只有科学人才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