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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墨画”

  重重阵法封闭的山洞中,墨画的面容,变得极为冷酷,空灵,无一丝人性,仿佛天地生成的妖魔,令人骇然。

  这是迄今为止,墨画面临的,最强的一次反噬。

  而这次反噬,也出现了意外的情况。

  煞气,在吞噬着他的记忆,抹灭着他的人性。

  过往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渐渐模糊,甚至墨画对自己的存在,也有些怀疑。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我真的是‘我’么?”

  “我这一生,是不是只是我的幻觉,其实我…从未存在过,我所见的人,所到的地方,所经历的事,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幻觉,是梦幻泡影,转瞬湮灭?”

  “这一切,都是幻觉,那我…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现在在哪?我要做什么?”

  “我要…”

  墨画漆黑的眼眸中,一片迷茫,而后自道心中,寻出了两个字:

  “成仙?”

  “我要成仙…”

  墨画的道心,有一瞬间的清明,而后又陷入更深的迷惘:

  “我为什么要成仙?”

  “与天地同寿?长生不死?”

  “可…如何才能成仙?不断修行?不断变强?不,不对…我的道途是…神识证道。”

  “修神识而证道,济苍生而长生…”

  “济苍生…”

  “可我为什么要济苍生?为什么?苍生需要我来救么?又有什么值得我救的?”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

  “杀光他们…把苍生全都杀了…”

  “又能如何?”

  “人心贪婪,自私,卑劣,丑陋,虚荣,纵欲…纷乱不断,战争不休,乃是天地一切灾祸的根源,既然是灾祸根源,为何要留着?”

  “把苍生,把人,全都杀光,一个不留…只留得天朗气清,一片茫茫大地干干净净。”

  “自此之后,天地永存,日月清明,亘古不变,这岂不也是大道?”

  “这岂不也是得道?”

  “是啊…这也是道。”

  “生是道,死也是道,神识证道是道,以杀证道也是道。”

  “把人全杀了,让人全死了…也是得道…”

  “也可…成仙…”

  墨画的瞳孔,开始进一步变得漆黑,命格之中,也开始进一步“逆变”。

  此时此刻,他仿佛是一位真正的“小诡道人”。

  他将步入另一条,截然不同的求仙之道,自此万劫不复,永堕深渊。

  离州,通仙城。

  食肆内。

  母子连心的柳如画,突然感到一阵剜心的痛。

  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墨画的身影,突然开始变得模糊,变得漆黑,仿佛自己即将永远失去,那个善良可爱的儿子了。

  柳如画的眼中,情不自禁溢满泪水。

  大黑山内。

  正在猎妖的墨山,同样也一阵莫名心惊,而后抬起头,望向墨画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而山海迢迢,不知相隔多少万里外的乾学州界。

  荀老先生也心中一悸,脸色一变。

  他有一种预感,他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墨画身上的煞气,就像是一座“火药山”,任何杀意的变化,和杀孽的因果,都可能会成为“火种”,引爆这些,山一般巨量的“火药”,从而引发一些,不可测的可怕变化。

  原本离州安定,相对还好些。

  可现在,大荒反叛,距离大荒最近的离州,定然会被战火波及,从而纷争不断。

  墨画这个“火药山”,身边到处都是“火种”。

  早晚有一天,是会引爆的。

  可荀老先生也没办法,他总不可能,为了杜绝这种隐患,而将墨画先给“扼杀”了。

  九年传道,朝夕相处,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将墨画留在太虚门,就更不行了。

  万一墨画这个“火药山”炸了,那整个太虚山门,估计都得遭殃。

  荀老先生眉头紧皱。

  “只能想办法,用太虚两仪锁,护一下他的心念了…”

  荀老先生开始念诀,牵引天机罗盘,手动强行远程催动太虚门的至宝,太虚两仪锁,以此帮“失神”的墨画,抑制住煞气。

  一旦煞气被抑制,墨画的神智,若能恢复一丝清明,便能想办法“自救”。

  至于墨画能否自救,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距离太远,荀老先生也实在帮不上太多忙。

  天机罗盘开始转动,荀老先生以此为“钥匙”,牵引远在离州境内的,墨画身上的太虚两仪锁。

  可牵引了数次,气机也传了出去,两仪锁却纹丝不动。

  荀老先生皱眉,“太远了?”

  不应该啊,这可是太虚门的至宝…

  寻常天机宝物,自然无法跨越九个大州,进行天机牵引。

  但祖上传下来的太虚两仪锁却可以,否则也没资格,被奉为五品太虚门的至宝了。

  荀老先生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效果,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这是…被锁了?”

  “谁…锁了太虚两仪锁?”

  一道诡色的气机,于虚空之中若隐若现。

  荀老先生的脸色,一瞬间凝重得可怕。

  煞气还在变得浓烈。

  墨画周身的气机,还在被煞气浸染,变得越来越黑,便是眼眸之中,也再无一丝杂色。

  但这些煞气,并未强行攻击墨画的神识。

  或者说,这些煞气不敢。

  它们甚至不敢侵入墨画神识的“正宫”位置,也就是道碑的所在。

  而只是“旁敲侧击”地,淡去墨画的记忆,转化墨画的道心,让他心甘情愿,主动完成逆变,“自愿”地踏上另一条,黑化的成“仙”之路。

  墨画脖子上的两仪锁在颤动,但无法挣脱一道灰色的,锁链般的气机。

  墨画也并未真正意义上,遇到“生死危机”。

  他所遇到的,只是“道”的抉择。

  哪怕记忆被抹去,命格被更改,道心被逆变,但墨画本身,却不会死。

  死去的,只是曾经的那个“墨画”罢了。

  可对墨画而言,曾经的他死了,或许也意味着,真正的他,也“死”了…

  只是,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锚点”。

  忘却了曾经,也就忘却了自我。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心智完全被“杀生”的情绪操控。

  他对道的理解,也完全走向了反面。

  墨画的“道”,也将完成逆变。

  而就在墨画,即将真正“黑化”,成为另一个“墨画”的瞬间。

  他额头命宫之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纯白色,玄妙无比的天机纹路,护住了他的天机命格。

  这道白色天机纹路,自行衍算变化,开始“重置”墨画的命格,“倒推”墨画的天机。

  让墨画的心,墨画的记忆,墨画的因果,以及他对道的感悟,重新编译,回到了在被煞气“污染”的前一瞬: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墨画重新开始问自己。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自问自答过一次了,此时再想起,便有了很强的“既视感”。

  心思机敏的墨画,瞬间就察觉了不对,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问自己这么蠢的问题?还问两次?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

  墨画开始自省。

  “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墨画一时愣住了,“对了,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完全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可细细想去,脑海中一片迷茫,根本没一点痕迹。

  墨画只能静下心来,努力回想。

  脑海中模模糊糊的画面,融在一起,像是水彩一般,分不清虚实,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有很多人,向他念叨过同样一个名字:

  墨画。

  墨画一怔,“我叫墨画?”

  “可…墨画是谁?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真的是墨画么?”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是假的?我其实不是墨画,那我是…”

  “不,不对…”墨画渐渐笃定了一个想法,“我就是墨画,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墨画,其他的‘墨画’,都是假的。如果有,那也只是我分化的念头…”

  墨画的神识越来越清明。

  忽然之间,一阵诡异的煞气涌动。

  墨画的耳边,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不断嘶吼咆哮,在向着墨画索命,在哭诉,在怒斥,在辱骂,在威胁,在逼迫,在讽刺着他。

  墨画心情越来越烦躁。

  杀心也越来越重。

  “再吵,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杀念一起,此前被天机纹衍算重置的“道”,又重新在墨画心头推演:

  “杀光他们…”

  “把苍生全都杀了…”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们?”

  “济苍生…我为什么要济苍生?为什么?苍生需要我来救么?又有什么值得我救的?”

  “人心贪婪,自私…”

  墨画察觉到,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漠,连忙止住自己心念,掐断一切思绪的流转。

  “不行…”

  “得找回记忆,找回自我…”

  墨画开始摒弃杂念,思考自己的来源。

  “如果我是墨画,那么,我应该有爹娘。毕竟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的爹娘…”

  一张坚毅的面容,还有一张温婉柔爱的面容,浮现在墨画脑海。

  “他们…是我的爹娘。”

  “那我,是不是还有…师父?毕竟修行,是需要人指引的…”墨画神情怔忡,“师父…”

  一道仙风道骨,洒脱不羁的身影,在墨画脑海中浮现,俊美的面容,含笑看着墨画,满含期许。

  “我的…师父…”

  墨画眉间的天机纹,散发出白光,驱散了一大片煞气,照亮了一大片记忆的诡雾。

  “竹院子,小池塘,大槐树,师父,傀老,小师兄,还有…”

  “小师姐!”

  “小师姐是我的…”

  墨画皱眉,苦思良久,脑海中忽然跳出来两个字:

  锚点。

  可是…

  “锚点…是什么?”

  墨画眉头紧皱,之后一阵熟悉的记忆感传来。

  在太虚门,修行太虚神念化剑之时,连带着修炼的“太上天魔斩情”道,也如同神识上的“肌肉记忆”一般,近乎本能地,涌上了墨画的心头。

  太上斩情,需要斩去一切杂念,世情,俗欲,但又不能真的连人性也斩去。

  因此,需要一个“锚点”,用来维持人性。

  此时此刻,墨画记忆丧失,“人性”模糊,处于可有可无的边缘,恰好适用太上斩情道,对“无情”的制衡之法,以一个锚点,来回溯记忆,重塑人性。

  “小师姐…”

  墨画习惯性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小师姐的模样。

  先是最开始的,在通仙城相遇时,那副好看得,如女娲抟风月造孽的模样。

  之后,是在大槐树下,一起看书修行的娴静优雅。

  再然后,是一同游历,餐风露宿的点点滴滴。

  之后,是苍茫云海间的别离。

  以及,那云海朦胧中的惊鸿一瞥…

  墨画冰冷而漠然的心,渐渐有了一点“人”的温度。

  他开始继续,回忆自己的过往,回忆起很多人,很多事,爹娘,师父,傀爷爷,小师兄,小师姐,童年的玩伴,通仙城的俞长老,严教习,陈师傅,街坊邻里的叔叔婶婶…

  还有游历时,相逢又离别的很多人。

  乾学州界,荀老先生,琬姨,瑜儿,顾叔叔,宗门里的掌门,长老,程默,司徒,笑笑,小木头…等等小师弟们。

  以及道廷司,各世家,各宗门,各地界散修中,形形色色的人…

  所有人,又一一在墨画脑海中浮现。

  一瞬间,墨画如醍醐灌顶,猛然意识到。

  这也是“苍生”。

  苍生,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

  他的爹娘,他的师父,他的小师兄小师姐,通仙城的亲朋,乾学州界的故人,太虚门的掌门,长老,小师弟们…

  这一路以来,他所遇到的这些人,所有这些,曾经关照过他,帮助过他,牵挂过他的人,都是“苍生”。

  这样的“苍生”,如何能杀?

  济苍生,与杀苍生,又如何能一样?又怎么可能一样?

  一念及此,墨画天命纹亮,道心归位,所求的大道重新锚定,神念也全然清明了起来。

  他也重新,回溯出了自己的本心。

  从迷惘,冷漠,无情和残酷的杀意中,寻回了最初的记忆和人性。

  墨画重新变回了“墨画”。

  而在抑制了煞气,守住了本心,神念清明的瞬间,墨画也终于看清了,自己命格之中,“煞气”的真面目。

  这些煞气,并不纯粹是煞气。

  或者说,煞气只是载体。

  煞气之中,真正隐藏着的,是如渊如海,密密麻麻,行迹狰狞可怖的“厉鬼”。

  这些厉鬼,无一不恶行怪状,满面血泪,冲着墨画咆哮嘶吼。

  这些,都是墨画在血祭大阵中杀掉的,那些魔修的“冤魂”。

  如今它们全化作了“厉鬼业障”,借煞气掩盖,就藏在墨画的命格之中,无时无刻,不在诅咒,辱骂,讽刺着墨画,激荡着墨画心中的杀意,让他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而这,也是扰乱墨画内心的根源。

  墨画瞳孔微缩,此时此刻,方才真正明白,他命格中的煞气,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难怪…

  他就觉得,单纯只是煞气,怎么可能会融入自己的命格,在因果层面,污染自己的道心。

  原来煞气,只是表相。

  这些穷凶极恶的魔修,死后化作的因果厉鬼,才是本相。

  只不过,此前煞气太浓,遮掩了一切。

  若非他强行动用神念化剑,硬生生斩杀了一个金丹,惹得煞气极端反噬,因果厉鬼显形,向他“复仇”,意图吞噬他的记忆,模糊他的人性,彻底污染他的本心。

  否则他也绝不可能,窥破到这层真相。

  “因果…厉鬼…”

  可随即墨画,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人死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化作厉鬼的。

  即便有人,死后化作厉鬼,也不可能大面积“转化”,更不必说,还能与煞气融为一体,化作因果业障,潜伏于命格之中了。

  而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

  厉鬼索命,是要知道,是谁杀了它们,它们才能按照因果,去向“凶手”复仇。

  可问题是,这些魔修为什么会知道,是自己杀了他们?

  墨画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很怪。

  他做事一向是有原则的。

  该杀的人,如果能杀,那就杀,绝不会废话一句,而且,一向做得很隐秘。

  很多修士到死,都不知道是被他害死的。

  而荒天血祭大阵猝然崩解,死了那么多魔修。

  这些魔修,都是突然暴毙的,绝大多数,都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所有这些死掉的魔修加起来,真的知道他们自己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手里的,估计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既然他们都不知道,是我杀了他们,那为什么会化作‘厉鬼’,向我寻仇呢?”

  而且,这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厉鬼”。

  一般意义上的厉鬼,是神识的残留,是邪念。

  但这些煞气里的厉鬼,是因果层面的业障。

  若是此前,墨画还不会明白,但自从得了《大荒妖骨卜术》,补足了一些因果上的知识,墨画便知道了,“因果转化”,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将人的亡魂,化作因果层面的恶煞厉鬼。

  这必然涉及一门,十分高深,乃至独一无二的因果法门。

  这也意味着…

  墨画心中一凛。

  “有人暗中用一门因果法门,将死在荒天血祭大阵中的冤魂厉鬼,进行转化,铸成恶煞,融进了我的命格里?”

  还有…

  墨画猛然想起,大阵之中,那四个羽化的死。

  屠先生,上官望,阴尸谷的金尸长老,魔剑门的剑奴老者。

  这四个羽化,没一个善茬,绝不可能轻易去死,但他们偏偏,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劫雷中。

  墨画眉头紧皱。

  “当时,在血祭大阵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四个羽化,为什么会死?”

  “他们的死,会不会也与我有关…”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算计了我…”

  “是…谁?”

  墨画心头一颤,周身有一股恐怖的寒意,不敢提及,也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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