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祝大人…”
铁术骨向墨画行礼。
墨画问他:“你们术骨部的先民,一直是以同品种的人衣草编织刍狗,用来祭祀的?”
铁术骨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不一定…”
墨画没说话。
墨画站在狗脊岭的山巅,寒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体内那股新生的因果之力如暗流奔涌,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每一次搏动都牵动识海深处那枚由万千冤魂烙印而成的“守犬之契”。七窍虽已止血,但双眼却泛着淡淡的青灰之色,仿佛有两缕不属于人间的幽光在瞳孔底层游走。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人”。
他是阵修,是神祝,是被选中的守犬,更是即将踏入神道禁区的弑神者。
而此刻,万里之外浮空山上那位黑袍老者的震怒,如同雷霆般劈入天地气机之中。那一声“道心种魔才刚刚开始”,不只是威胁,更是一道早已埋伏万里的因果引线它不在墨画身上,而在天下人心之中。
梦魇潮。
三个字如毒刺扎进墨画的脑海。
他曾听铁术骨残念提及过这种手段:以诡道为引,借众生梦境构建虚妄之界,将特定意念深植于百万人的潜意识之内。一旦完成,哪怕那人从未见过墨画,也会在梦中认出他的脸,呼喊他的名,甚至甘愿为他赴死、献祭、癫狂。
这不是简单的幻术,而是集体信念的扭曲与重塑。
当亿万人的心念聚焦于一人之时,那人便不再是他自己他会成为某种“象征”,某种“神格雏形”。若这股力量被引导得当,可助其登临神位;但若被人操控,则会反噬本心,使其彻底迷失于他人赋予的意义之中。
师伯要的,从来不是杀他。
而是让他变成另一个“神”一个由恐惧与崇拜共同铸就的傀儡之神,一个被千万人梦境供养、却永远无法挣脱的囚徒。
“原来如此…”墨画低声冷笑,“你想让我成神,然后亲手斩断我的人性。”
这才是真正的“道心种魔”。
此前的一切,屠先生的背叛、饕餮小阵的觉醒、铁术骨的牺牲,都不过是铺垫。真正致命的一击,藏在这无声无息的梦魇潮中。它不伤肉身,不动筋骨,却直指修行者最脆弱之处自我认知。
倘若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我究竟是为了苍生而战,还是因万人呼名而沉醉?”那他的道,便已崩塌。
墨画闭上眼,神识沉入识海。
刹那间,无数画面浮现:南境七州的村庄里,百姓在睡梦中呢喃;城池中的孩童画下他的面容;庙宇内香火骤盛,竟有人立牌位供奉“神祝墨画”;更有修士跪拜虚空,自称“守犬门徒”,誓要追随其脚步,诛灭世间不公…
这些都不是他所求。
可它们正在发生。
更可怕的是,随着信仰之力的增长,他体内的“守犬之契”竟隐隐与之共鸣,似乎欲借这股力量完成最终蜕变。那种感觉,就像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本能地想要吞噬一切。
“不能让这股力量继续蔓延。”墨画猛然睁眼,目光如刀,“否则未等我去找师伯,我自己先成了他的棋子。”
他必须做点什么。
可若强行切断因果联系,便会伤及无辜那些陷入梦魇的人,并非自愿,他们只是被选中的媒介。若贸然反击,极可能引发大规模精神崩溃,甚至造成百万人同时暴毙的惨剧。
两难再临。
墨画盘膝坐下,取出阵盘,以指尖蘸血,开始推演破局之法。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风雪渐大。
不知过了多久,小老虎忽然低吼一声,耳朵竖起,望向山下。
墨画抬头,只见远处雪原之上,一道瘦小的身影正艰难前行。那人披着破旧毛氅,拄着一根枯枝般的拐杖,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待走近些,墨画瞳孔微缩。
来人竟是华家的一位老仆,名叫阿元,曾在他初入道州时递过茶水,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可如今,这老人眼中竟闪烁着不属于凡人的智慧光芒,行走之间,脚下积雪竟不沾身,仿佛踏空而来。
“神祝大人…”阿元跪倒在三丈之外,声音沙哑却清晰,“老奴奉命而来。”
“奉谁的命?”墨画冷冷问。
“华家当代家主,以及…七位洞虚老祖。”阿元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他们说,您拿到了‘守犬之契’,便已是唯一能阻止梦魇潮的人。”
墨画眉头一皱:“他们知道?”
“知道。”阿元点头,“自您进入巫鹫禁地那一刻起,华家便通过‘天机镜’窥见了部分真相。他们本欲出手干预,却被师伯以‘因果锁链’反制,七位老祖皆受创闭关,仅余一线神识维持监察。”
墨画心中震动。
他早知华家底蕴深厚,没想到竟能触及如此层次的推演秘术。而更令他在意的是他们为何选择现在现身?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请大人前往南境,主持‘醒梦大阵’。”阿元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双手奉上,“此阵乃上古典籍所载,需以阵道宗师为主引,配合百万生灵的心念波动,方可逆转梦境流向,将梦魇潮导向虚空裂隙,化为无害的灵气潮汐。”
墨画接过玉简,神识一扫,脸色顿时凝重。
这阵法极为玄奥,融合了“音律”、“星象”、“情绪共振”三大原理,核心阵眼竟需要一名“已被万人铭记之人”作为枢纽换句话说,只有他,才能启动此阵。
而代价也极其沉重:一旦施术,他的名字将从此消失于世人记忆之中。所有关于他的传说、画像、碑文,都将化为虚无;所有曾呼喊他名字的人,醒来后将再也想不起他是谁。
他将被彻底抹去。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墨画低声问。
“是。”阿元坚定道,“若您不愿,梦魇将持续扩散,三年之内,整个九州都将陷入集体幻觉。届时,师伯便可借民心所向,将您塑造成‘救世之神’,再以一道‘神谕诏令’,让您亲手签下归顺书那时,您纵有千般意志,也无法违抗亿万信众的‘愿望’。”
墨画沉默良久。
他想起那些跪拜他的孩童,想起那些为他流泪的老妇,想起那些在梦中为他而战的修士…他们都是无辜的,却被卷入这场神与诡的博弈之中。
而现在,唯一的解法,就是让他们忘记他。
就像铁术骨被世人遗忘一样。
就像那只化为飞灰的刍狗一样。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答应。”
阿元松了口气,却又忽然颤声道:“还有一事…老祖们提醒您,若想确保阵法成功,必须在‘月蚀之夜’前抵达南境中枢白鹿原。否则,梦魇将完成最后一次聚合,形成‘神格胚胎’,届时即便您愿意牺牲,也为时已晚。”
墨画抬头望天。
今日已是二十七,月圆将尽,距月蚀不过三日。
而白鹿原远在八千里外,寻常遁法需五日以上。
“来不及了么…”他喃喃。
“还有一条路。”阿元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铃铛,递上前,“这是‘荒古传音铃’,可唤醒沉睡的地脉龙气,召唤‘土龙辇’。但此物只能使用一次,且会惊动四方强者,尤其是…师伯的眼线。”
墨画接过铃铛,入手冰凉,表面刻满古老符文,隐隐与他体内的守犬之契产生共鸣。
他知道,一旦摇响此铃,便是正式向师伯宣战。
但他别无选择。
“小老虎。”他轻唤一声。
小老虎立刻跑到他脚边,仰头望着他,眼中满是信赖。
墨画伸手抚摸它的脑袋,低声道:“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危险。你若怕,可以留在这里。”
小老虎却不退反进,用头蹭了蹭他掌心,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说:“我跟你走。”
墨画笑了,那是自进入蛮荒以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
他站起身,握紧青铜铃铛,环顾四周风雪。
“那就出发吧。”
话音落下,他高举铃铛,用力一摇 “叮!!!”
一声清越的铃音划破长空,如利剑斩开云层。
刹那间,大地震颤。
千里地脉同时苏醒,一条条土黄色的灵气光带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空中交织成一条蜿蜒巨龙。龙首高昂,龙目睁开,竟是由纯粹的地气构成,威压滔天。
土龙俯首,停于墨画面前,似在恭迎主人登辇。
墨画抱起小老虎,踏上龙背。
“走!”他一声令下。
土龙长吟一声,腾空而起,撕裂风雪,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沿途山川倒退,江河变色。所过之处,百姓纷纷抬头,只见天际一道黄光掠过,伴有钟鸣之声,皆以为神迹降临,跪地叩首。
而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浮空山上,黑袍老者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他用了荒古传音铃?!”他怒喝,“快!通知各地眼线,封锁所有通往南境的道路!派‘梦行使’提前进驻白鹿原,布下‘迷心阵’!我要他在抵达之前,就陷入万年不醒的梦魇!”
殿外弟子领命而去。
老者独自立于高台,望着南方天际那道越来越远的黄光,眼中首次浮现出一丝忌惮。
“墨画…你以为,夺了一只草狗,就能改写命运?”
“可你忘了”
“梦,才是最真实的现实。”
夜色再度降临。
土龙穿云破雾,已行至五千余里。墨画盘坐龙背,一边调息恢复神识,一边翻阅玉简中的醒梦大阵阵图。越是研读,越觉此阵精妙绝伦,几乎达到了阵道的极致。
它不靠杀伐,不依强权,而是以“共情”为基,以“遗忘”为刃,斩断虚假的信仰链条,还天下一个清明。
“这才是真正的阵问长生啊…”他轻叹。
阵之一道,问的从来不是天道长短,而是人心真假。
正当此时,前方天空忽然阴云密布,星辰隐没。
一股诡异的气息悄然弥漫。
小老虎猛然炸毛,低吼不止。
墨画睁眼,只见四周空气变得粘稠,仿佛置身梦中。远处山峦轮廓模糊,近处土龙的身影也开始虚化。
“来了。”他冷声道,“梦行使。”
下一瞬,九道黑影从虚空中踏出,皆身穿灰袍,头戴面具,手持无锋之剑,步伐一致,如同行尸。
为首一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与墨画一模一样的脸。
“你不必去南境了。”那人微笑道,“因为你已经到了。”
墨画看着对方,毫不意外。
他知道,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人间。
而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