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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纸与蝉

  “道主…救我!”

  池五的呼喊声音,刚刚传出,谢玄衣的吞魂神通便已落定。

  长生池的完整魂念被压缩凝聚,化为一团雪白光球,尽数掠入落到谢玄衣掌心之中!

  数息后。

  陆钰真的“真身”完成凝聚。

  罩满天顶的无尽漆黑阴云,被白纸撕开一道缺口,无数纸雪在天地之间纷纷扬扬抛洒。

  “谢玄衣,又见面了。”

  低沉之声在虚空中回荡。

  陆钰真虽然成功凝聚身形,但浑身被白纸围绕,闪烁着明灭不定的气息。

  这具躯壳看上去状态十分古怪。

  “呵…”

  谢玄衣神念扫过,略带讥讽说道:“陆道主,你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啊?”

  陆钰真此刻的气息并不算强大,虽然仍是阳神境,但看上去似乎比上次见面还要更加虚弱了。

  围绕周身翻飞的白纸纸雪,甚至还沾染着些许的血迹。

  陆钰真沉默片刻,沉声开口:“我的确受了伤,不过这些小伤算不得什么。你应该清楚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吧?”

  说罢。

  他便垂首,目光落在谢玄衣掌心所托的那团魂魄之上!

  陆钰真和寻常邪修不同。

  白鬼,赤仙这些人,只在乎自身利益,并不在意麾下死活。对他们而言,麾下弟子死了谁都没有关系…即便全都死了,只要能为自己带来足够好处,那也是值得的交换。但陆钰真却保留着“人性”,他自身早就站在修行界的顶点,却仍然花费大量心思,为麾下这些无垢尊者找寻肉身,完成心愿。

  做这些,自然不是为了让这些无垢尊者心甘情愿成为锚点。

  以陆钰真的手段,大有省时省力的办法。

  “你要救她?”

  谢玄衣轻笑一声,不出自己所料,陆钰真想救下池五。

  看来这长生池在姓陆的心中颇有分量。

  “不错。”

  陆钰真平静道:“我的确是要救她。”

  “我若不同意呢?”

  谢玄衣微微收拢五指,那蜷缩成一团的女子魂魄,顿时发出痛苦低吟。

  在吞魂卷的操纵下。

  池五生死,只在谢玄衣一念之间。

  “你若想杀她,我救不了。”

  陆钰真垂下眼帘,幽幽说道:“但我要做的事情…你一样拦不住。”

  “怎么,你要杀我?”

  谢玄衣淡然一笑:“我知道,你将我视为‘道果’…如今我的‘不死泉’还没有大成,生灭双道还未合一。你即便生出杀心,也不会动手。”

  天地之间,迎来短暂的寂静。

  陆钰真笑了笑,一字一句说道:“我当然不会杀你,但我会杀了‘姜妙音’。”

  谢玄衣眯起双眼,望向身旁。

  抽出池五魂魄后。

  姜妙音便陷入昏厥状态,一缕缕剑气将她托住,谢玄衣虽然以神念将其护住,但面对陆钰真…他没有把握护其周全。

  “你放过‘池五’,我可以不动手。这次宿命长河相逢,就当没有遇见。”

  陆钰真声音沙哑:“这是一笔交易,你应该知道,陆某从不食言。”

  交易。

  又是交易。

  陆钰真是一个极其信奉因果的人物。

  但凡他提出“交易”,的确都会遵循,但谢玄衣实在不想答应这场交易,原因很简单,每一个和陆钰真做交易的人,到最后都没有好结果。

  圣后,南疆三大宗,周至仁…

  这些人,都是血淋淋的例子。

  “其实我有些好奇。”

  谢玄衣并未直接应允,而是在片刻思忖之后,缓缓开口:“陆道主已经修到了阳神九重天,可以依靠大道笔横跨宿命长河,如此功参造化的境界,这么一身伤…到底是从哪来的?”

  天顶那道被白纸包裹的身形,闻言之后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

  “九重天…或许我还说少了?”

  谢玄衣笑了笑:“毕竟大道笔跨越的时空长河是不连续的。或许你现在境界已经彻底圆满了,不过如此一来,就更有趣了不是么?这天下有几人能将一位‘阳神十重天’打成这样?”

  轰隆隆!

  白纸结界那边,陆钰真已经没了耐心。

  他伸出手掌,数千万片纸屑在天顶凝聚,这些纸屑散发的杀意,轻而易举便将“灭之道域”撕裂。

  如今谢玄衣,还不够资格和陆钰真对决——

  这是在展示手段。

  这些白纸纸雪一旦落下。

  姜妙音顷刻间便会香消玉殒。

  谢玄衣眼神凝了凝。

  他感应到了这森冷的杀意,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十息。”

  陆钰真面无表情说道:“谢玄衣,我只给你十息考虑。你若执意要杀池五,便拿姜妙音的生死来换。”

  说罢。

  第一声倒数便低沉响起。

  “…十!”

  滚滚纸雪在天顶翻涌。

  纸雪轰鸣声中。

  谢玄衣并未停下话语。

  “想要踏入宿命长河,肉身需要归隐虚空,修士神魂,乃是‘神游’关键。”

  他来到姜妙音身旁,伸手将其搂住,仰天说道:“陆道主栽培的这些无垢尊者,由宝器化形而来,魂魄极其坚固,很难遭受摧残,可凡俗修士则不一样了…姜妙音的神念只是阴神境,这一击下去,恐怕会直接神海破碎吧?”

  这几句话,耗去了大半时间。

  “…三!二!一!”

  陆钰真盯着那袭黑衣,谢玄衣显然没有要放人的打算。

  最后三声倒数落定。

  陆钰真不再犹豫。

  挥袖之后,无数纸雪化为利刃,向着谢玄衣和姜妙音斩切而下。

  他知道,谢玄衣有元吞圣界庇护,神魂之强大,已经远非凡俗,这些纸雪斩切,尽数奔着姜妙音而去——

  “铛铛铛!”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死死搂住姜妙音的柔软身躯。

  陆钰真的神魂攻杀手段,即便是阳神境大修士,也很难硬接,但谢玄衣却是万中无一的例外——

  纸雪触及他的肉身,瞬间触发元吞圣界的护主机制!

  无数道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锐响,在三尺之地连绵不断地激荡炸开!

  亿万道璀璨白光迸发。

  但谢玄衣面上神色并未有一丝一毫放松。

  他知道,这元吞圣界只能护自己周全。

  陆钰真纸雪的攻杀劲气,正不断向着姜妙音渗透,以姜妙音的神魂强度,恐怕连“纸雪”的神魂余波都无法承受。

  想要救下姜妙音。

  必须还要有足够应对这纸雪的手段。

  或者说…

  要有应对陆钰真的手段!

  “等等…”

  谢玄衣骤然想到了那枚青匣。

  那枚隐蝉子在虞州大漠分别之时,交付到自己手上的禅师遗物!

  “这青匣,今日便交付给谢施主。”

  “师尊之言,便留给谢施主斟酌。何时开匣,便看施主心情。”

  伴随着隐蝉子话音的掠过。

  万千杂乱思绪,在心湖之中尽数归整。

  陆钰真在跨越宿命长河的过程之中,受了重伤…能够办到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以谢玄衣对陆钰真的了解。

  若这家伙真心想要救回池五,极大概率是要稳住自己,慢慢谈判。

  但这一次,陆钰真一反常态。

  很显然。

  比起解救池五,陆钰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诸般念头落定,所有的线索尽数指向了禅师,谢玄衣便不再犹豫,直接从眉心洞天之中取出这枚青匣,而后毫不犹豫地打开!。

  “哒!”

  伴随着青匣打开,那漫天纸雪顿时为之一滞。

  一缕青灿辉光,顺延青匣缝隙蔓延开来,如一把无边无际的笔直纤细长剑,直直刺入北海深处!

  紧接着!

  方圆十里,无数海水震荡轰鸣,亿万纸屑冰消雪融!

  哗啦啦!

  被挤压排开的海水深处,响起了高频的震颤低鸣之声——

  这一刻,陆钰真神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谢玄衣低下头去。

  他听到了海水低鸣的声音,而后在冰冷雪白的海水之中,看到了一缕又一缕金光。

  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好像见过…

  不,他就是见过。上一次与禅师相见之前,便是这样。

  北海深处响起的低鸣,不是水声。

  而是蝉鸣。

  轰一声。

  北海海面破碎,亿万金蝉如鲤鱼跃龙门一般,破开海面,向着天顶掠去。蝉这一生极其短暂,春生秋死,甚至见不到冬雪…在宿命长河之中,无数个拼命修行的求道者,便如这些“蝉”。

  朝生夕死,只为求道,登天。

  但这一刻,这些“金蝉”见到了冬雪。

  陆钰真洒出的纸雪,被金蝉吞没,天顶翻飞落下的大雪,原本应该落满整片北海,此刻被密密麻麻的金蝉衔去。海面铺满了金灿之色,半跪在海水之上的谢玄衣,黑衣也镀上了一层金灿。

  纸雪破碎,被金蝉消融。

  海平面尽头,徐徐出现了一道年轻身影,那人依旧被金光笼罩,依旧看不清面容,但无数金蝉围绕着他,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犹如圣佛。

  或者说。

  他的确就是“圣佛”。

  千年大劫之后。

  梵音寺最高果位也便只是“菩萨”。

  但如果说真要评选一位“圣佛”,那么毫无争议,必定只能是禅师。

  他活了最久。

  并且奉献牺牲最大。

  “果然…又是你。”

  陆钰真看到金光出现,眼中掠过诸多复杂情绪,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些许的敬佩。

  年轻僧人站在北海海水之上。

  亿万金蝉汇聚,将他笼罩,整个人如一轮大日。

  他只是站在那,不说话,散发出的气息,便威严到让人心生敬畏。

  “这宿命长河中的蝉,大多只能活一甲子。”

  “这些蝉,朝生夕死,无论再拼命,一辈子也看不到大道长河的尽头,无论有再多机遇,也没可能跨越龙门…”

  陆钰真凝视着年轻僧人,带着怜悯和同情意味,一字一句开口:“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已经站在了‘天人’境前,只要再迈出一步,便可以成为飞得最高的那只‘蝉’,你可以得到长生,可以成为真仙。你偏偏全都不要,连‘转世’的机会也不要,舍弃一切,偏偏要来这宿命长河中神游,你到底所求什么?”

  寂静。

  这座天地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年轻僧人从北海尽头走来,走得很慢,但又很快。

  他的背后,无数金蝉汇聚,凝成六团金芒悬浮,似乎与佛门六神通相互应和,僧人每踏出一步,北海都会缩短一截…这似乎已经超越了佛门神通的范畴,即便是修行到极致的“神足通”,也无法做到这种事情。

  只三五步,僧人便来到了谢玄衣身前。

  “贫僧…”

  年轻僧人仰起头来,笑着揖了一礼,解答说道:“无所求。”

  “荒唐。”

  陆钰真看到年轻僧人,心情明显糟糕了许多。

  他极其罕见地带着怒意开口:“倘若你当真无所求,何必处处与我作对?我从未想过与佛门作对,大离那边的事情,我也几乎没有插手过!”

  “施主,与这些无关。”

  年轻僧人被金蝉拥簇着,站在耀眼金光之中,他并不动怒,只是柔声说道:“你先前说了。天下众生,便如这蝉,这个举例其实很妙,凡夫俗子是蝉,你我同样也是…在这条无垠长河之中,活三百年,和一甲子,并没有区别。沉入长河之中,亦或飞离江水之上,亦是一样。”

  “是么?”

  陆钰真冷冷道:“你既拿此举例,便应该知道,飞上天顶,便不能算是蝉了!”

  大道长河,会圈住凡俗,圈住炼气,筑基,阴神,阳神…

  乃至天人。

  可圈不住真正圆满的“仙”!

  “那也是蝉。”

  禅师平静说道:“飞得再高,一样会落下来…一样会死。”

  陆钰真皱眉陷入沉默。

  他当然想要反驳。

  但他不得不承认,禅师说得是对的。

  一千年前,元气尚未枯竭,天地尚未凋零,那个时候有许多飞得很高的“蝉”。

  再往前,飞到了天顶的…

  未尝就没有。

  只是这些“蝉”,最后都死了。

  淹没在岁月之中,尸骨无存。

  如果以活的年岁长久来判定。

  那么在这条宿命长河之中,凡夫俗子是蝉,他是蝉,禅师是蝉,那些人…一样也是。

  朝生暮死者。

  皆是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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