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曾以为,进宫面圣会像他看过的影视作品一样,会有一名太监迈着小碎步领自己穿过灰瓦红墙,来到青金砖铺成的皇宫里,皇帝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
事实比想象要严苛、隆重。
宁谧的驿站客房里,张夏事无巨细的为陈迹捋着规矩:“明天会先有鸿胪寺的官员来,检查你的仪容…你打算穿哪身衣服,先取来我看看。”
陈迹从行礼中取出一身黑色的立领大襟:“这件可以吗”
张夏一怔“这件吗,可以!接着说避谶之事,当今圣上忌讳‘死’字,若提及固原战死将士,要用‘千秋’两字,莫提‘鬼’字,圣上忌讳这个,譬如将鬼门关改成神门关…
所需避讳的字眼有六十七个,张夏一一写在纸上,供陈迹牢记!
张夏继续叮嘱道:“若殿前咳嗽、打喷嚏,需立刻告罪,不然也会有廷杖的危险,陛下震怒时,你必须立刻摘冠请罪;入宫时,文官走东阶,太子答应你的右司卫是武官,所以你要走西阶,陛下没让你抬头,千万不可抬…”
张夏娓娓道来,光是规矩就说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张铮也是头一次听得如此详细,瞠目结舌道:“难怪爹说不让我当官是为我好,我要当了官估计得天天被廷杖。”
小满不屑道:“说的好像你当了官,就能进宫面圣一样!”
张夏也瞥他一眼,“还好陈迹是陈家人,不然鸿胪寺这会儿已经去查他祖上三代了!自古以来,进宫面圣向来都是最严苛的,曾有御史言道:“一入午门,股栗汗下,非惧君也,惧斧钺也。别打扰陈迹,让他赶紧将这些事记下!”
小满嘀咕道:“就是,若害我家公子明天在宫里挨板子,哼哼。”
张铮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
张夏教完规矩,又开始教陈迹殿前常识:“一品大员戴的是白鹤补子,如今只有三位,太傅徐阁老、太保胡阁老、齐阁老!但三人配饰也有不同,很好辨认!徐阁老头戴金箔冠,这是当今圣上御赐给内阁首辅的,胡阁老戴羊脂玉带,此为先帝所赐;齐阁老手持血犀笏,纹理如血丝,与其他人都不同…”
陈迹问道:“没有太师”
张夏解释道:“太师一般是死后加封,在世之人很难获此殊荣!”
张铮、小满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地往下点!
晦暗的客房内,张夏不厌其烦教,陈迹不厌其烦地学,从清晨学到傍晚,便是连走路、站立的姿势都要学!
张铮趴在桌上睡了一觉,被饿醒后,发现陈迹坐在夕阳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纸张背诵规矩,张夏便坐在对面静静地看!
他看着傍晚时橙黄色的夕阳从窗外照在两人身上,竟不忍打断!
直到日暮西沉,直到天又快要亮起!
张铮心中有郁郁之气,明明十几日前还在固原厮杀,横刀立马,名扬天下!
如今却要被繁文缛节和规则埋没,卑躬屈膝!
可生活好像就是这样,总会不知不觉风平浪静,成为一潭死水!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陈迹,你觉得阿夏厉害吗”
陈迹笑着回应道:“很厉害,朝廷若让女子参加科举,恐怕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张铮又转头问小满:“小满,你觉得阿夏好看吗”
小满来了精神:“好看,阿夏姐姐又厉害又好看,全然没有官贵小姐的矫揉造作!”
张铮看向陈迹,故作玩笑似的不经意说道:“大家同生共死这么多次,阿夏这么尽心尽力帮你,你也救了她好几次,要不…”
然而就在此时,张夏面色一变,拉起张铮便往外走去!
直到出了丰台驿站,张夏才停在黑夜里!
她回身凝视张铮:“哥,你方才突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铮烦躁道:“我什么意思我是你哥,你看他的眼神,我难道能不明白吗我想帮你。”
张夏愤怒道:“我不用你帮。”
张铮也怒了:“不用我帮,你何时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刚刚在固原经历过生死,若再不帮你,我只担心你们会像这劳什子进宫面圣一样,明明刚刚轰轰烈烈厮杀过,转头却要被埋在繁杂琐碎的规矩里,时间久了,你们把固原的事都忘了怎么办”
张夏沉声道:“你知不知陈迹这一路拼命走到这里,眼瞅着马上要进宫了,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他是为了做官?不是,他是为了郡主。”
张铮在丰台驿站外踱来踱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回张夏面前:“阿夏,陈迹救不了郡主!”
这句话,在黑夜里宛如一声雷鸣!
张铮慢慢说道:“父亲与我说得很清楚,想救郡主要先为靖王平反,为靖王平反就要陛下承认自己错了,奉天承运的帝王怎会承认自己错了郡主之事已成悬案,她死不了,但也永远只能待在景阳宫中修道!”
张夏皱眉:“父亲说…”
张铮叹息道:“父亲说,只要皇位上换了人,便有为靖王平反的机会,可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起码能再活三十年,三十年后郡主四十七岁,陈迹四十八岁,难不成我们就要看着他硬生生蹉跎一辈子不婚不娶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张夏沉默片刻:“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张铮打断道:“皇宫大内之中解烦卫高手如云,除非陈迹能踏入神道境才有资格与天家做交易,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两朝行官无数,能踏入神道境的有几人”
他质问道:“阿夏,他救了你那么多次,别说你不动心,换我我都动心,固原最后一战,你与他同乘一骑,你把额头抵在他背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在孟津驿,你怕他着凉就让我去给他送大弊,在龙门客栈,你怕他没吃饭,就让我给他留饭!可我不会总在你身边啊,我还能替你做多少事陈迹那么聪明,我做得多了,他一样会察觉!”
说到此处,张铮缓和语气,语重心苌道:“阿夏,有时候人要自私一点!”
张夏听着自家兄长说了许多,她看着夜色缓缓道:“哥,陈迹不是个在意规矩的人,直到今天他还在喊陈大人,但他为了这次进宫,一遍遍的学规矩,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
张铮一怔:“为什么”
张夏轻声道:“明日,他要换上郡主赠他的衣服去见郡主了,他怀里还藏着郡主写给他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是他走了数千里路、杀了几百人才盼来的久别重逢!”
张铮哑然!
张夏站在黑夜里,晚风来势汹汹,可天上的月亮,不是她的月亮!
张夏看向张铮,神色决然:“哥,我张夏从不趁人之危,也从不夺人所爱,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与郡主天作之合,他对我是救命之恩,我对他是感激之情,不是别的,也不能是别的!”
“他救了我三次,我便还他三次,既然以前救郡主的法子行不通,我就在小叔叔面前苌跪不起成为行官,日日夜夜修行帮他一起救。他若修不到神道境,我便修到神道境帮他与天家做这个交易,若一个神道境不够,那就两个神道境。”
张铮苦涩道:“你和他在固原已同住一屋,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有一天此事传入京城,谁还敢娶你?”
“我来解决。”
说罢,张夏转身往驿站里走去,她来到柜台前找到值夜的驿卒:“拿酒来。”
驿卒好奇问道:“张二小姐要什么酒”
张夏朗声道:“最烈的。”
她拎着最烈的烧刀子回到房门前,推门而入!
小满笑眯眯的还想续上方才话题:“阿夏姐姐,张铮刚刚说的‘要不’是要做什么啊”
张夏认真道:“陈迹,咱们四人结拜吧!”
小满怔在原地,陈迹也觉得有些突兀!
突兀的就像是一位侠客,决绝的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陈迹轻声道:“张....”
张夏打断道:“什么都不许说,别废话。”
她没再多解释一句,干净利落的拆开泥封,用一柄匕首割开手掌,将血滴进酒坛里:“该你们了。”
不容置疑!
陈迹笑了,就像当初她来到太平医馆门前,不管不顾的高声问了一句:“谁是陈迹”
那个红衣如火、策马而来的姑娘永远都是最坦荡的!
张夏还是张夏,没变过!
陈迹用匕首割开手掌滴进血去,然后是小满,最后是张铮。
张铮正要歃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指着小满:“等等,她怎么能一起结拜呢”
小满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低头揪着自己的衣摆:“嗯,我一个丫鬟结拜什么,阿夏姐姐你们结拜就好了!”
张铮赶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嫌弃你的意思!我是说,要不你们三个结拜吧,我就不和你们结拜…算了。”
他割开手掌,也将血滴进酒坛!
张夏扲起酒坛子猛然灌下一大口,她对着窗外明月跪下:“今张铮、张夏、陈迹、姚满,愿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陈迹、张铮、小满异口同声道·“今张铮、张夏、陈迹、姚满,愿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只愿同年同月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四个人猝不及防的结拜了,如此突然,却又像是一场月光下的梦!
张夏说道:“我哥年纪最苌,他是大哥,我是二姐,陈迹是三弟,小满是四妹。”
说罢,她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给陈迹:“这是六百两银子,算是二姐的见面礼,收下!”
陈迹没有推辞!
张夏又从头顶拔下红玉发簪递给小满:“这个我戴了许多年,是父亲赠我的,今日送你!”
小满乖巧道:“谢谢姐。”
张夏又看向张铮:“你呢也表示一下。”
张铮咳了两声:“我身上哪有什么好送的,回京城补,肯定补。”
陈迹低头沉思片刻,而后抬认真问道:“二姐想修行官门径”
张夏笑了笑:“想,当然想,等回了京城我就去找小叔叔,他若还不给我行官门径,我便再也不理他了!”
全篇二百三十九句,合计一千六百七十三字!
张夏在一旁低声念道:“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日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神盖童子生紫烟!是日玉书可精研,咏之万遍升三天…”
她豁然抬头:“这是什么”
陈迹与其对视:“行官门径!不要问它从何处来,也不要问它叫什么,更不要告诉徐监正!把它记下来,一遍遍默念,需一字不差,一句不少!”
遮云!
这是内相曾以六百里加急送到洛城的行官门径!
金猪曾说,齐遮云十六岁入边军,三年时间里,阵斩景朝大将十余人!嘉宁十七年冬他率三百骑兵深入景朝六百里,活捉景朝赤城侯!嘉宁二十一年春,齐遮云中伏身亡,行官门径落到了司礼监手中!
陈迹虽不知内情,可事关四十九重天,他必须谨慎!
张铮和小满凑来看,可张夏目光扫过纸上经要,立刻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竟是连自家兄苌都不让看!
张铮嘀咕道:“这么小气做什么,万一我也是修行天才呢”
张夏凝声道:“陈迹拿出此物已是冒着极大风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还是别看了!”
张铮撇撇嘴:“行行行,不看就不看…陈迹,这行官门径能修到什么境界”
陈迹回忆金猪所言,这位齐遮云立志要做二朝第一位武圣人,一统河山!想来这条来自四十九重天的修行门径上限极高,高到俗世难寻!
他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隐瞒了下来:“我也不知,二姐先试试吧!”
先前他刚修出紫气东来,却被剑种斩断,这门径到底有何变化,他也不清楚!
张夏闭眼默念遮云,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她竟睁开眼睛,随手一指烛台!
众人只觉房中暗流涌动,烛火晃动了一下!
张铮迟疑道:“阿夏你是不是没修行天赋”
小满瞪他一眼:“你懂什么,行官入门快则数月,慢则数年,阿夏姐姐能半柱香就入了门径,这般天赋万里挑一,十万、百万中也挑不出一个啊!”
张夏看着自己的手掌,第一次感受到行官门径的神奇:“陈迹,谢谢你!”
陈迹笑道:“二姐不必客气!”
此时,五更天的锣声响,有打更人从远处来:“晨鸡报鸣,早睡早起。”
又有车马声来,驿站喧嚣起来!
张夏看向陈迹:“鸿胪寺的官员来了,去吧,去见你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