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站在东一长街,左手是钟粹宫,右手是景阳宫,一街之隔,如隔天堑。
他转头静静看着,红墙,灰瓦,衬得少女颈间肤白如雪。
蓝色的道袍穿在对方身上,素净的像一只天鹅,又纤瘦得像一只风筝。
陈迹看着那道身影,本想轻声唤一下对方,却又生怕自己一出声,将对方惊走了。
他仿佛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太平医馆,少女第一次从院墙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医馆院中,随时准备逃跑!
就在此时,有人在钟粹宫里喊了一声:“陈 陈迹心中一惊,他看见阳宫里的少女手中一顿,如石塑般停在原地!
对方听见了!
陈迹低头审视自己的穿着,赶忙抚平身上的褶皱!
他脑中快速飞转,想着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又该如何在解烦卫环伺的东六宫里,无声表达想说的话!
手语对方看不懂!
摩斯密码更不行!
可许久之后,少女并未回头!
她只是提着扫帚,往景照宫里走去,消失在深宫之中,像是有一扇无形的门,从她消失的地方关上!
陈迹怔然,抚着衣服褶皱的双手垂落两侧!
是了,两人上一次相见还是在洛城内狱!
那一日,白龙在内狱里对所有人说,靖王写血书召千岁军劫狱,幸好陈迹将血书上交,这才没使千岁军酿成大错,白鲤在铁栏中哭得梨花带雨!
再之后,陈迹劫狱、奔走,可那时的白鲤已被带走,全都不知道了!
两个多月的时间,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很想解释自己没有出卖靖王,没有出卖任何人,可他此时没法解释!
李玄从钟粹宫里出来,顺着陈迹的目光往景阳宫里看去,可景阳门前,除了两名值守的解烦卫,哪有其他人!
他好奇问道:“怎么站在这里不走了”
陈迹摇摇头:“没事!”
李玄低声道:“走吧,进钟粹宫稍歇!”
陈迹嗯了一声之后,若无其事问道:“李大人进过景阳宫吗”
李玄随口回答道:“没进过,羽林军毕竟还是完身,只能值守午门外、承天门内,午门内统统由解烦卫值守,以免传出淫乱宫闱的丑事,陛下与内相也更信任解烦卫!”
他继续叮嘱道:“我们往后应该也会常来钟粹宫!你且记住,除非陛下有旨,不然我等入夜前必须离开!否则,轻则廷杖一百,重则午门斩首!还有,那景阳宫里都是宫中女眷,你万万不可与之沾上关系,便是有人与你说话,你也要躲着!”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里面不是修道的地方吗、怎么成了宫女眷?”
“此等宫禁秘事,我说与你听,你莫要往外讲!”
李玄回头看他一眼:“若有离经叛道的公主、郡主毁了天家声誉,天家便会对外说其潜心修道,而后将其软禁此处,还有些世家出身的妃嫔,不好直接杖毙,也会关在此处,她们被软禁在景阳宫里修道,每日诵经不止,时间久了便有人疯疯癫癫!那些被圈禁其中的妃嫔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还会相互戕害,也只有太后会偶尔来此掷杯茭请神明指路,旁人是不会进去的!”
陈迹听闻此言,骤然攥紧了拳头!
白鲤提着扫帚回到景阳殿中!
景阳宫是个两进的院子!主殿里供奉着玉清元始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香案上供奉着清水,香花,长烛!
后殿则为道姑们寝殿所在,十余人住着一间通铺!
主殿内,三清前,朱灵韵跪在地上,一边抹布擦着青石地板,一边默默垂泪!
白鲤在朱灵韵身旁跪下,从她手里接过抹布,轻声道:“灵韵,你歇会儿,我来吧!”
那地上跪着的少女,赫然是本该随着刘家亲族远走海外的朱灵韵,静妃之女!
白鲤拿着抹布仔仔细细擦拭着青砖,直到这打磨过的青砖光可鉴人!
朱灵韵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哀戚道:“姐,我想回家!”
白鲤一怔,而后低声道:“灵韵啊,咱们哪还有家”
此时,一位胖胖的道姑从后殿转出来,她见白鲤擦拭地板,朱灵韵在一旁哭,当即轻蔑道:“你们倒是姐妹情深,可我交代的是朱灵韵擦地,你去扫地!交代了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轮不到你们擅自做主!”
白鲤擦着地,一言不发!
胖道姑见她这副执拗的样子,怒从心起!当即取来一柄戒尺,狠狠抽打在白鲤背上!
光滑包浆的竹戒尺打在背上时,发出沉闷声响!
白鲤起初皱眉,疼得嘴唇颤抖,而后又咬着牙继续擦起地板!
胖道姑冷笑一声:“装什么硬骨头收收你的傲气,这景阳宫里,谁以往不是养尊处优、身份贵重你骨头再硬,景阳宫也能给你磨得灰都不剩。”
白鲤依旧沉默不语!
胖道姑见状,转身去抽朱灵韵:“你忍得住,你妹妹可忍不住!”
两戒尺抽在朱灵韵胳膊上,朱灵韵嚎啕大哭起来:“我错了,别打了!”
胖道姑冷笑;“说了多少次,要称呼道号。”
朱灵韵赶忙道:“玄素道苌,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
玄素道姑又一戒尺抽下:“背太上感应 篇。”
朱灵韵颤抖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
她背到此处停下,努力回忆后面内容!
玄素道姑怒道:“后面是什么,继续背。”
朱灵韵又哭了起来:“我想不起来了,别打我…”
话未说完,白鲤已扑在她身上,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任凭戒尺抽打在自己身上!
朱灵韵泣不声:“姐…”
白鲤将她覆在身下,平静道:“别求饶!”
戒尺一下下打在背上,直到有血将背上的道袍浸湿!
景阳宫外突然传来太监传旨、声音宏亮:“陛下口逾,传太子朱淳文,羽林军指挥使李玄、副指挥使齐斟酌等人,觐见。”
声音从宫外传来,却听景阳宫后殿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光着脚跑出来:“羽林军…羽林军,卓元哥哥,一定是卓元哥哥来救我了。”
在她身后,有人厉声呵斥道:“拉住她,莫叫她去外面发疯。”
疯婆子从白鲤和朱灵的身旁跑过,玄素道姑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
紧接着,十余名道姑奔走出来,追着那疯婆子往景阳宫门跑去!
景阳殿安静下来,朱灵韵哭着问道:“姐,你疼不疼”
白鲤嗯了一声:“疼!”
朱灵韵心疼道:“你怎么不哭,那些恶女人就是想看咱们哭,看咱们求饶!只要咱们求饶服软,她们就不会往死里打咱们!”
白鲤为朱灵韵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轻声道:“眼泪流干了,就哭不出来了!”
陈迹随着太子出了钟粹宫,正看见一群身披蓝袍的道姑扯着一个疯婆子,将其生生拖回景阳宫去!
疯婆子还在嘶嚎着:“卓元哥哥救我。”
有道姑捂住她的嘴,这才没了声音!
待众道姑消失在景阳宫里,一位身穿青色罗袍、头戴金莲冠的中年道姑在景阳门前站定,只见她腰缠玄色丝带、打如意节,掐了个玉皇印,隔街对太子行礼:“此人邪煞侵体,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太子拱手回礼:“玄真道苌,多礼了,不必如此!”
玄真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景阳宫!
李玄转头看向陈迹:“看见了吗那地方邪性!”
陈迹面色凝重:“方才那疯了的女人是谁”
李玄低声道:“她是先帝胞妹,永淳公主!先帝曾为她定下婚事,招‘泰和’十一年新科状元庄闲驸马!结果婚事刚定下不久,阉党密谍司便发现她私通羽林军副指挥使周桌元,怀了对方骨肉!两人意欲一起逃往南方,刚上船就被漕帮送了回来,周卓元流放岭南,永淳公主进景阳修道!”
陈迹又问:“那玄真道苌是什么人”
李玄解释道:“玄真道苌是先帝的妃嫔,先帝驾崩后,其余妃嫔都陪葬了,唯有她被太后保下来,留在悬阳宫中侍奉三清。
别问了这与你我无甚干系,也不能有干系!
陈迹嗯了一声跟在太子身后穿过漫苌的灰瓦红墙!
此时日色开始西垂,高高的宫墙像是一座山,将阳光挡在宫外!
他们穿过东一苌街,经过奉先殿,进入仁寿宫!
领路的太监内侍领着他们站在仁寿宫外,小声交代道:“各位在宫外稍候,内臣前去禀报,阁老与部堂们正在仁寿宫里与陛下商议要事,各位切勿东张西望,小心御前失仪!”
说罢,他迈着小碎步进了仁寿宫!
鸿胪寺的官员在一旁提醒道:“待会儿陛下可能不会见你们所有人,最多召殿下和Ⅱ位指挥使进去,但你们出去了可别乱说,不管跟谁都必须说见过陛下了,陛下勉励了你们!
还有,大家把队伍列好,不要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陈迹重新站在队伍末尾等待,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众人甚至听到阁老与部堂们在仁寿宫中高声争论、斥骂,仿佛快要扭打起来!
也不知在争论着什么,只听到偶你有“边军”、“景朝”等字眼飘摇出来!
原来这世界真的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陈迹稍稍抬头打量过去,却见仁寿宫中有纱幔从拱顶垂下,一人坐在纱幔后,身形缥缈!
鸿胪寺官员见他抬头,低喝警醒道:“大 胆,低头。”
陈迹复又低下头去!
直到宫中太监与侍女提着灯笼来回穿梭,将烛火,灯盏全部点燃,却听仁寿宫里传来一阵铜铃声!
阁老与部堂的争论声瞬间平息!
那铜铃声清脆悦耳,仿佛有着某种法力!
下一刻,一位身穿青色蟒袍的白净中年人走出仁寿宫,声音沉稳道:“宣,陈家庶子陈迹,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