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里的一天,似乎比外面更漫长。
红墙灰瓦里的人,从早上醒来便开始盼着中午,从中午开始盼着晚上。
宫外的孩童在街上踢着蹴鞠,一不留神天就黑了;宫里的人眼睁睁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坠落,慢得出奇。
钟鼓楼的八百鼓声停歇,皇城门落锁,入夜。
所有道姑回到后殿里,有人呆坐在通铺上不知道想什么,有人缝补自己衣物,缝完之后针线要上交回玄素的手里,由其锁在柜中,一根针都不能少!
白鲤和朱灵韵坐在通铺边上,两人不知道在小声说着什么!
玄素坐在通铺上,自光在白鲤和朱灵韵之间来回巡,而后平静道;“百鲤,你去给我打盆洗脚水!”
朱灵韵怒自相向:“你没手没脚吗,息己不能去”
玄素笑了笑,从枕头下抽出戒尺:“那便检查检查白鲤今日的功课好了,真人今天教的四十九句,你若背会了便不罚她!”
朱灵韵一证,转头担忧的看向白鲤!
白鲤神色不喜不悲,低声道:道,可道,非恒道也!名,可名,非恒名也!无,名方物 之始也!有,名方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徽!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子,又玄,众妙之门…
玄素皱起眉头,她听着白鲤背起今日所学四十九句,竟一字不差,手里的戒尺如何也抽不下去!
她沉思片刻,转头看向朱灵韵:“你来背。”
朱灵韵磕磕绊绊的背着:“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玄素骤然抬起手来落下时却被白鲤拦住白鲤握着她的手腕,缓声道:“我去帮你打洗脚水就是了!”
玄素微微一笑:“早如此懂事不就好了吗”
百鲤下了通铺去耳房烧水,她坐在小小的红泥火炉前发着呆,任由温热的风扑在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想到道经第二十句,心中默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当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当狗!
可她又觉得这句不合适,于是又默念道经第1二十八句,居善地,心善渊,予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胡思乱想时,水壶发出刺耳的蒸汽声!
白鲤起身提着水壶倒入铜盆,混了些凉水端去通铺,平静的摆在玄素脚下!
玄素脱掉鞋子,笑眯眯说道:“按说靖王的女儿应该养尊处优才对,怎么我看你干活如此麻利倒是你哪妹妹,一无是处!”
白鯉随口纠正道:“她并非一无是处!”
玄素冷笑一声:“你这当姐姐的挺称职,处处维护妹妹!可凭什么这景阳营里全是孤家寡人,就你们姐妹还能相依为命”
白鲤神色不动,她终于知道玄素行恶的缘由了!
玄素将脚放入盆中,恶声道:“给我洗脚,以后你每日给我洗脚,你若不愿意我就去让你妹妹背诵经义,背不会,哪怕错一个字也要罚。”
朱灵韵气得站在通铺上骂道:“妖婆子,我姐姐是靖王苌女,岂是你能糟践的”
玄素斜她一眼:“靖王苌女很金贵吗?在我这景阳宫里,我说了算说。”
说着,她身旁几名道姑也站起身来面对朱灵韵,似是随时准备将其按在通铺上毒打!
此时,白鲤轻声道:“都到这种地方了,哪还有什么金贵的人,我给你洗就是了,灵韵,你好好睡觉!”
朱灵韵气得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姐,咱跟她们拼了,不活了。”
白鲤重复道:“灵韵,睡觉。”
玄素哈哈大笑:“还是姐姐成熟稳重啊。”
她用肥硕的脚掌在铜盆里搅动,笑眯眯道:“洗啊,磨蹭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白鲤郡主,你要吃的苦还多着呢,往后定有大富贵!”
白鲤沉默着将双手探入贫中!
清晨,钟鼓楼的晨钟声从北方荡来!
这钟声每日如约而至,日日相似,就仿佛这日子,无甚新鲜之处!
玄素照例站在门边,扯着嗓门厉声道:“都给我起来上早课。”
她骤然推开朱漆大门,任由寒风灌进殿内!
白鲤起身,先是为朱灵韵盘好头发,转而又用未钗为永淳公主将头发拢起,她看着对方满面皱纹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永淳公主憨憨傻傻的笑道:“菩萨菩萨,你苌得真像菩萨,真好看。”
白鲤笑了笑:“佛门的菩萨怎会来道庭的道观”
永淳公主疯疯癫癫的反问道:“本该行善的地方却藏着行恶的人,佛门的菩萨为何来不得道庭的道观”
白鲤一怔!
还未等她细想,永淳公主已跳下床,往门外跑去吃。
“卓元哥哥今天肯定来看我了,他答应会来看我。”白鲤怅然若失,慢慢收拾心情往门外走去!
经过朱红色的殿门时,玄素靠在门框上沉声道:“你们两个莫想去玄真道苌面前告状,老实些,若被我发现,定饶不了你们!”
白鲤没有答话,牵着朱灵韵径直朝景阳殿走去,蒲団已经摆好,清秀典雅的玄真真人盘坐蒲团上,轻轻一挥拂尘,敲响钟磐,朗声道:“道,可道,非恒道也…”
所学道经,与昨日一般无二!
恍惚间白鲤几乎以为自己困在了某个绝境之中,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某一天”无穷无尽,无法解脱,再无归期!
待道经讲完,玄真真人施施然起身,领众人对三清道祖行三跪九叩礼!
就在此时,朱灵韵从蒲団上爬起来,朝玄真冲去!
白鲤伸手想要拉她,却只触碰到衣袂!
三清道祖像前,朱灵韵扑在玄真脚下,带着哭腔:“观主,那玄素每日在后殿作威作福,明明该是所有人一起干的活,偏偏只让我和姐姐做!晚上还让我俩睡在恭桶边上,一有人起床如厕就会惊醒我们!她的衣服也不自己洗,全都交给我和姐姐,我姐姐手都被冻出口子了,不信你看…”
玄素面色一变:“住口,我让你住口。”
她冲上前,想要揪住朱灵韵的头发,可玄真只轻轻回头斜,她便立马训汕的收回手去:“观主,我…”
朱灵韵继续哭诉道:“观主,这玄素还让我姐姐给她洗脚!”
玄真一挥拂尘,转身面向玄素,轻声道:“前几日是永淳公主,今日是灵韵郡主,我还要帮你承几次外魔你若管不好她们,我便换人来管,免得总有人扰我清修!”
朱灵韵一证!
玄嗉赶忙道:“管得好,管得好。”
玄真怀抱拂尘,轻声道:“跪下!”
玄素跪在其面前,手心向上摊开手掌!
玄真伸手,自有人将一柄竹戒尺递到她手上:“背诵净天地神咒!”
玄素恶毒的看了一眼朱灵韵,嘴中背诵道 :“天地自然,秽无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啪的一声,戒尺重重击打在她手心里!
玄素疼得脸上肥肉抖动,嘴里背诵的净天地神咒却一句都不敢停!
足足打了一百零八下,玄真神情淡然道:“破除百八烦恼,身如琉璃,内外明彻,今日之你,已胜过昨日!”
玄素左手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她伏地恭敬道:“谢真人!”
玄真将戒尺递于一旁,转身往偏殿走去,没再看众人一眼!
待偏殿朱漆大门合拢,玄素骤然看向朱灵韵,厉声道:“我一早交代你别告状别扰了真人清修,偏偏不听。把她给我拖到后殿里去,堵住她的嘴。”
白鲤上前急声道:“别,她不会再犯了。”
玄素怒自相向:“还有白鲤,把她给我一并拖到后殿里去。”
数名道姑将两人拖走,而那扇偏殿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到了后殿,玄素返身合拢大丁,抢起手里的戒尺往白鲤、朱灵韵的大腿上抽去直至抽得皮开肉绽、血水浸透了裤子,这才停下!
午时,小太监送来饭菜,道姑们一哄而散,去偏殿吃饭!
只留下白鲤和朱灵韵躺在通铺上,朱灵韵低低的哭泣着,几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永淳公主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于指绕着自己散落下来的头发,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
白鲤慢慢坐起身来,轻轻的为朱灵韵擦了擦眼泪:“疼吗”
朱灵韵委屈道:“姐,好疼!”
白鲤掀开她的衣袍,看看妹妹血肉模糊的大腿,心里钻心的疼!
她摸了摸朱灵韵的脸颊,低声哄道:“别哭,去吃饭吧,吃完就不疼了!”
朱灵韵将脑袋理进胳膊里:“我不想吃,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姐,父亲都没打过我们啊!”
白鲤低声道:“是啊,连父亲都没打过你!”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腐一拐往外走去!
经过永淳公主身边时,永淳公主忽然停下绕头发的手指:“她说得不对!”
白鲤一证:“什么不对”
永淳公主坐在门槛上抬头看她:“母后给我说过吃什么补什么,譬如吃鱼眼明白,所以,吃苦当不了人上人,得吃人!”
白鲤愣在原地!
永淳公主看着外面的蓝天,低声说道:“我老觉得等一等,忍一忍就能过去了,事情总会有转机!可我等了二十二年,最后等来的却是死讯!早知如此,二十二年前我就该死了才对啊!”
白鲤迟疑:“你!”
说话间,外面落下一只蝴蝶,轻轻的停在她发梢上,蝴蝶停了两息,又扇动翅膀往远处正殿飞去!
永淳公主起身追去:“卓元哥哥来找我了,卓元哥哥,等等我。”
白鲤苌苌出了口气,往偏殿走去!
偏殿内,玄素等人正在吃饭,一众道姑见白鲤进门,当即挪动身子,堵上饭桌的缺口!
白鲤沉默许久,骤然走上前将饭桌掀起,任由饭菜碗碟散落一地,玄素低头看看自己道袍上的菜汁与菜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众人惊骸,白鲤从地上拾起两个馒头揣进怀里,走去偏殿角落!
她蹲下身子,避免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外!
玄素终于回过神来,怒斥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给我打她,狠狠地打,让她知道什么是景阳宫里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