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知晓这种作别于她有着另一层意义,是女儿作别自己的母亲。
她留恋着这里的一切,急于驱赶燕王府,把它们都郑重其事地交在少年手上…盖因这里的一切所见,在女子眼中都浸透了母亲温柔的情感。
她是由蜃血和麟血构成的,失去蜃血,就作别了身体里那一半的血脉,从此失去了一切和母亲的勾连。
裴液抬起手,轻轻抱了抱她的肩膀。
“人和人之间不是靠血连起来的。”裴液低声道,“你别难过了。”
李西洲垂眸不言,裴液继续轻声:“我和越爷爷也没有丝毫血缘。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才知晓他的生平,但我从没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因为做什么事情,我都会想想他。有些他教过我,有些他从没做过、也没提过,但挺奇怪的,我心里一想,就好像能看见他会怎样做。
“后来到了神京,我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越爷爷,朱哲子人那么好,好像也不大喜欢他…但我好像也改不过来了。”裴液望着远方,“我想,也许一个人幼时随着谁、想着谁长大,身上就会是那个人的味道。改变不了的。”
他顿了顿:“每回想起这种‘改变不了’,我心里就觉得温暖而安全。当讨厌他的人也讨厌你,喜欢他的人也喜欢你的时候,哪怕你再找不见他的痕迹,也能意识到你和他之间那种磨不去的勾连。”
“所以‘血’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路’才是。”裴液轻声道,“你告别了她的影子,其实是选择了和她一样的路,你们之间的联系是更亲密了才对…如果有一天你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也许说明你已走到了她的前头。”
言罢许久没有声音,裴液低下头,见李西洲倚在肩膀上,安静地瞧着他。
眼角的泪痕已被水拂去了。
“你心里常想这些事吗?”她道。
“常想。”
李西洲顿了一会儿:“你在鲛宫没杀了雍戟,心里是不是放不下。”
“…”裴液没讲话,望着流淌的天际。
“我应该杀了他的。”他道,“如果我没有过分使用神名就好了。让他有机会杀了我,我才能杀了他。”
“因为你心里想,那样才算和越沐舟踏在了同一条路上吗?”
裴液轻轻一颤,转过头对上了肩上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她安静地看着他。
“…是。”
好像被这双眼睛照彻心扉,裴液第一次把这份柔软袒露出来,他垂了垂眼睛:“我和越爷爷从无师徒之名。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也只教过我一门剑…我想他不爱收徒弟,也许当我是亲人,但未必想过‘同路’的事情。”
“离开奉怀以来,很多人问过我师承何处,我都答没有师承。”他轻声道,“他是天不管地不顾的独行侠,从前应道首没留下他,去年我也没留下他。他没想过在人间留什么牵绊…我也不敢以传人自居。”
裴液顿了一会儿:“他留给我唯一的托付,就是向燕王府复仇。”
所以他确实一直很看重这件事,今次没有杀了雍戟,他面上没有表露,心里其实难以接受。
李西洲瞧着他:“但越沐舟不是这么跟我讲的。”
“…什么?”
李西洲道:“越沐舟一直跟我说,你是他的爱徒和传人啊。”
裴液怔忡地看着她,女子面容干净而认真。
“什、什么时候…在明月宫,他还说自己永远不会做教徒弟的事。”裴液怔怔。
李西洲微笑:“那也许,后来不一样了…或者他为你变了想法吧。”
她仰着头,如同回忆:“我给你看过我们之间互发的第一封信。自那以后,我们常常联络。那时候我正孤独,知晓他和母亲是旧日挚友,心里很亲切他,爱问他许多事情。而每回聊到他近况,他就总和我说起你来。”
裴液愣愣瞧着她。
李西洲笑笑:“发什么呆啊?”
“他,他说我什么。”
“你那年纪很有什么可说的嘛。”李西洲笑,“无非是夸些嚼烂了的句子。”
“什么啊?”
“我想想,说你品性一等,样貌端正,重义轻生,会是个顶好的朋友…”李西洲佯装想着,“反正没透露你尿床什么的…”
“你直接从牵心传给我看好了。”
“可是牵心现在不太好往上翻啊。”
“为什么?”
裴液皱眉看着女子,女子含笑看着他。
两个呼吸,裴液脸一点点红了。
他转过头去。
一条言语从知意显了出来。
西洲,我向你托付裴液。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爱徒。我五十多年来孑然一身,死后也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这个孩子。十八年来,我命里只有他,他的命里也只有我。等我死了,他就什么也没了。越沐舟拜谢 “这是他传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李西洲望着怔然的少年,温声道,“我想,无论你杀不杀了雍戟,或者哪怕不能为他复仇,都不会影响你在他心中的位置的。”
裴液猝不及防地瞧见这段话,鼻子和眼睛同时一酸,他定定看着女子。
李西洲却偏着头,含笑自语:“真的翻了好多页呢。”
裴液正感伤中,闻言耳尖又红了,羞恼地瞪她:“你别老提了。”
李西洲含笑抿嘴不语。
两人安静,片刻后她小声道:“你给我发那么多字干什么啊?一段儿一段儿的。”
“嗯?说啊。”
裴液面无表情望着远方,漠声道:“我怀疑你其实看到了,就是不回。”
“看到了我肯定会回啊。”李西洲含笑温声。
“嗯…反正说的也不全是心里话,别看了。”裴液偏头。
李西洲好整以暇:“等有时间了,本宫一个字一个字细看。”
裴液又瞪她,李西洲只微笑。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只有水从鬓边拂过,挺久,李西洲低头轻轻捉住了他的腕子:“裴液,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早知晓,虽然人家都叫你是杀星,但你心里其实敏感又柔软。”李西洲低声道,轻轻握着他的腕子,“我顶高兴看见你跟我讲这么多话,我会一直珍重的。从前越沐舟说,你一定能和我成为挚友,我一直相信。”
裴液心里又猝不及防地一酥,他闷闷转过头去:“你一会儿像骗人,一会儿像真心,叫人分不清真假,也是你的拿手好戏。”
李西洲睁大杏眸,好像颇受冤枉:“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啊。”
裴液转回头,迎上她好看的眼睛,心里又微微一跳:“你样子就像爱骗人。”
“…什么叫样子就爱骗人。”她笑,“什么样子是爱骗人?”
“…就你这个样子。”裴液闷声,“好像什么都能被你看穿。”
他讲完话,女子却安静了,裴液望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瑰美浅淡,里面水波闪动了一下,她小声道:“我也可以很乖啊。”
裴液一下失去了自己的呼吸。
他抿了下唇,微哑道:“…我现在又有点儿生气了。”
李西洲怔:“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裴液头已压了上来,将她推在后面的树干上,覆住了她的唇。
这时李西洲才想起了他是说那句“你要是还生气,再给你亲一回好了”,一时好气又好笑。
她轻轻推了下少年的肩膀,但还是没阻挡它压上来,于是只好抓住了他的衣衫。
少年嘴上说着生气,却没有真生气的意味了,鼻息近在咫尺,他试探地吻咬着,温柔缓慢地深入。
蜃境安宁,树上阴暗而静谧,他生涩而认真地品尝着女子的唇。
李西洲于是又更深地认识了他一些,少年虽然在感情上笨拙、生涩…但其实从来并不胆怯。
他由来胆大包天,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