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清冷的碧眸瞧着他,四肢下垂,脸上毫无表情。
裴液笑着把脸埋在它肚子里揉了揉,才抱在怀里,向前躬身道:“见过台主。”
“辛苦,请坐吧。”
李缄转过头来,袖口上还沾着墨,不知刚刚在奋笔什么。
虽说是请坐,这屋子里老人连给自己的椅凳都没有,裴液四下寻了寻,最终在个空架子上落了屁股,李缄自己则毫不在意地坐在了一摞古籍上。
“今日晤面,我们聊三件事情。”老人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但却没有急着往下,他盯着少年看了片刻,目光似乎探向某种很久远的未来,但又原路收了回来。
他敛了敛眸子,道:“其一,雍戟事;其二,西庭仙权事;其三,命犬事。你还有其他话要谈吗?”
裴液微怔一下:“…无了。就是这三件。”
李缄点点头:“头一件事,关于雍戟,我希望能杀死他,并且把他的尸体留在神京。”
裴液看着他。
“套子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现下诸衙都等着这个‘蜃城首脑’落网,但如你所见,燕王府对他的性命很看重。”李缄道,“当然,看重不是问题,燕王府越抗拒,我们越要这条命。现下的断隔有二,其一,目前我们在神京城里找不到他;其二,暂时无以证明他是蜃城首脑。”
“这还要证明吗?”
“在他没落到我们手里之前,一切的证据都没有重量。”李缄道,“不过晋阳殿下留了禅将军一命是步好棋。如今他在仙人台手里,他是蜃城的首脑,燕王的柱将,他的指控是足够有效的。”
裴液想了想:“他不愿意指控吗?”
“如果他愿意用雍戟的命换自己的命,早在蜃境里就如此做了。”李缄道,“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愿意指控。”
裴液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他是我们手里的筹码。他的意愿并不太重要。”
“…哦。”裴液明白了,不管禅将军愿不愿意,仙人台总会拿出一份手印笔迹俱全的口供来——人就在自己手里,你怎么知道他说没说?
但行事上自然不能如此粗暴,蜃城之事如今仍算秘案,诸衙门只知道要剿灭蜃城,却并不知晓蜃城之后的种种,这件案子若办成人尽皆知的“燕王刺杀太子”,对整个大唐的政治环境都有冲击。
李西洲说且先看燕王府后手,大约也是李缄此时心内想法。手里既然已经握着一份证词,此时更急的应当是燕王府。
裴液缓缓点头:“那,此事过些天方有进展?”
“瞧来如此。”
“好,那关于仙权,我拿到白水了。”
“此番离京,你用了火正阏伯神名吗?”
“用了。”
“如何。”
“…有些超乎想象的强。”
“讲讲呢。”
裴液想了一会儿:“我入京之后就掌握了参星守的御火之能,在星守形态下,我对火的操控和感知翻了足有五六倍,第一次使用时,一整艘二十丈余大船上的火焰,都尽数操之在手,而且我能够凝聚压缩它们,令火性淬炼到极为纯粹的地步。我仗此击溃了抟身之顶的丘天雨——当然那个时候他没有玄气。
“如果没有星守形态,直到现在我对火的操控也远远达不到那种地步。”裴液摊开手掌,掌心升腾起一朵玉红的火焰,“御火,若无黑螭辅助,在未登入玄门前,我很难令其超出体外一丈,除非附于外物上抛掷。更难以太精细地操控,同一缕火焰,我最多能对其做两次调动,那就是极限了。”
李缄安静听着,点点头。
“所以寻常时,我的火焰只能在脉境战斗中算是难解的手段,一涉及玄门,就全造不成威胁;星守形态则是一样真正超出脉境的手段,很显然很多玄门境界的人也要正视。但它的问题是,可以使用的燃料有限。”裴液道,“只有我和黑螭二者储存的玄气,以及身周范围内可以利用的火焰。一旦离京,面对真正能御玄的宗师——尤其是抟身及以上的宗师——就显得十分单薄,火焰往往只能提供一次爆发,之后就被对方取之不尽的玄气淹没。”
“那么,火正阏伯呢?”
裴液沉默一下:“火正阏伯…本身就是一片火海。”
“我觉着,甚至不是天地玄气在供给燃烧,而是天地直接敕令此方生成火焰,范围囊括百丈…实话讲,这已经是一位谒阙能够影响的最大范围了。”裴液瞧着他,“我觉得我在这个范围里造成的声威和影响…不比一些谒阙差。”
“你可以说得更客观一些——我认为应当是超出大部分谒阙。”
“…不错。”
李缄点点头:“你的理解很对,‘神名’不是某种功效,能令你忽然具备操控玄气的能力。它正是天地对这些名字残留的回响,在‘照主’状态下,你索要火焰,不是点燃周围的玄气而得,而是天地直接听从你的敕令。”
李缄继续道:“仙人台当下共有九位‘照主’,他们都会使用这种天地之间的回响。窃取仙人的权威,本来也是照主们独特的能力。而这其中只有你一个,是真的同时拥有这种仙权。”
裴液怔了一下:“所以我的‘神名’更强大吗?”
“看起来是更弱小。”
“神名的强大与否和其本身有关,与照主本人关系不大。火正阏伯这个神名能凌于谒阙之上,也算是可用了。”李缄道,“你持仙权而借用神名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一,你永远地持有这份威权,不会像其他照主一样过几年就被天地排斥开来;其二,我推测随着时间的推移,火正阏伯的神威反而会渐渐挪移到你的身上。其三,你其实对仙权的操使过于陌生,神名能令你快速掌控仙权。”
裴液有些明白了:“那我不是在偷你的东西吗?”
“仙名仙权本应一体,谈何偷窃,倒是我久持仙人之台,掌握神名授予之权,倒没少被人骂是窃据天位。”
裴液义正辞严:“都是胡说八道。”
李缄淡淡瞧他一眼:“我已承认你现下执掌西庭心了,再多讨我欢心,也没有更多。”
“哦。”
实际上裴液也没太想要更多,火正阏伯的神名已经足够给他惊喜了,自此之前,他只有刺杀谒阙的手段,从未有过对抗谒阙的手段。
未必火正阏伯就能抗衡每一位谒阙,尤其鹤榜上的那些名姓,都是全方位的强大、手段层出不穷,而他只有一片耀烈的火海,但这的的确确是足以正面对抗、乃至压制玄门的强大力量。
“关于白水,我拟作同样处理。”李缄道,“但仙人台授予封号不易过快,待得入夏,我再授你白水之神的仙名。”
裴液点头,实际上他年来所得的许多东西都还没有消化,也不急于获得更多。
“然后是关于实沈的事情。”李缄神情严肃了一些,“你还没有点亮神殿吧。”
“白水的也尚未。”
李缄点点头:“你可以先点亮白水神殿。同时掌控参、觜两枚半仙权后,你应当已可以获得实沈仙权,但这一步你暂且慎重。”
裴液听着。
“你是唯一一个执有西庭,并以仙人台通天的人,一旦真个以实沈点亮神殿,可能就要直面真天之权。你那日将西庭接入天地时见过,应当知晓‘真天’的重量。”
裴液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通过参星殿遥望一眼,天空向他剥开一角,整个灵魂不由自主地靠近的感觉,至今深深烙印在心里。
“所以这一步我们谨慎一些,你此番回去可先点亮觜星神殿,几日后我们再商讨。”
“好。”裴液想了想,“那关于命犬呢?我能进了吗?”
他真是十分直接,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老人。
李缄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承蒙不弃,三日之后子时,侯君来赴。你的第一次命犬之会。”
裴液笑,抬手握住了这只厚实有力的手。
裴液出门后抬头往西楼看了一眼,顶层灯火依然亮着,祝高阳没有下来。
他为男子默哀片刻,但没有等待或营救的想法。取了仙人台拿来的衣裳,提剑便出了门。
他拎着小猫放在肩上,感受着这久违的小而熟悉的重量,在雨后清新之夜的巷子口高高举起双手,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渐渐地他已有些习惯而喜欢这座城市了,庞大的人群带来温暖的气息,裴液踩着没干透的石砖,在路边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充饥,一下肚就是滚烫的香气,冷水冷食了好些天的身体酥颤起一阵舒爽。
没有骑马,他就这样夹着剑,一边吃一边买,晃荡着往修剑院而回,好吃的不好吃的都给小猫分两口。
路上遥遥望见灯火通明的西池,繁华摆宴的高楼,每座城市明亮而热的地方都会在夜里更加凸显出来,裴液记得自己刚进博望城时十分向往这样的高处,如今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了,走在暗淡的街上,迎面都是沁人心脾的风。
月到中天的时候,裴液回到了久别的修剑院,院里也是一片寂静了,剑场里有些起伏的剑声遥遥传来,即便不临近羽鳞试,用功的剑生也从来不缺。
裴液今天倒是不想用功了,他径自推开唐三剑的院门,两间屋子都黯了灯。
虽然在时互相敌视,但如今许久不见,还真是颇有些想念两位院友。记得颜非卿去年喂了他一路的枣子,杨真冰也给自己陪练解答,虽然性格上有些特异,但其实也算是好院友了,见了面也该对他们温和礼貌些。
裴液又不禁想起许多朋友都很久未见,一时有些期待明天的课业,他低着头径自走向自己的屋子,登上台阶时才猛地一悚,险些跳了起来。
颜非卿躺在他门口的躺椅上,把书盖在脸上,整个人几乎没有一丝呼吸,这时候才从书上面探出两只清淡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你他妈装鬼呢?”
“你怎么回来了?”
“我自己院子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在我门前干什么?”
“这不是你门前。”
“…什么叫这不是我门前?”
“这个院子里没你了。”颜非卿平静道。
“…什么叫没我了?”
“本院共有三人,如果两人同意,即可剔除一人。壬午年的二月二十九日,我们做出了这个决定。”颜非卿偏头平静大声,“杨真冰,是不是?”
那个黯了灯的房子悉索起来,裴液先瞪大了眼:“不是,凭什么…你们为什么剔除我?”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发现我和杨真冰相处很合适,院子里很安静。以往的闹心都是你的原因。”颜非卿道。
这时候那边窗户打开了,露出了杨真冰穿着寝衣的上半身。
颜非卿重复:“杨真冰,是不是?”
“杨兄才不会同意你呢!”裴液恼羞成怒,“我和杨兄关系很好的。”
“我承诺从此再不占他练剑的院子。”颜非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躺椅。
“怪不得你占我门前!”
“这不是你门前。”
杨真冰道:“不是。”
裴液第一次在颜非卿脸上看见惊愕的表情。
“我只是说,如果你肯把院子让给我练剑的话,我会考虑的。”杨真冰认真道,“我根本不喜欢和你一起住,你高傲又自以为是,跟你说话都不理,每天还要我带饭扫院子。”
言罢他看着裴液的肩膀:“裴兄,如果你可以让我和你一起养小猫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把颜非卿剔除出去。”
裴液皱眉,沉思:“杨兄,我倒没想过你是如此两面三刀之人…”
杨真冰从窗子里钻了出来,朝着裴液走过来:“咪咪…”
裴液下意识后退。
颜非卿一言不发,低着头从椅子下面摸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