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相说话时就抛来两样东西,薛宝瓶和李归尘赶紧接了。
入手一看,才不是什么牌子,而就是两块黑黝黝的石头罢了。可心里刚冒出“这不是什么牌子”的念头,手中的碎石立即变化,真变成牌子了——薛宝瓶手里的是一枚方方正正的令牌,刻着四个字,“初创兄弟”。李归尘手里的牌子也刻着这四个,可字体、形制都不同。
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牌子是什么、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在这徐真的神通妄境当中李无相是管事的,因此只要他说是,这就是——也算是一种借神通的手段了。
李无相此时重新走回到宝座上坐下了。他也不是盘坐着的,而就是一手支颌,仿佛在想事情。薛宝瓶想说话,但李归尘扯了扯她的衣袖,对她使个眼色。
她现在知道李归尘就是李无相了。还是年老的、成熟的、更加稳重的李无相。于是她觉得心安、不再担忧,就跟着他走了。
两人朝着与宝座相反的方向走,很快步入彻底的黑暗。这是一间殿堂,照理说虽然高,可也不应该大得离谱——可实际上它就是大得离谱。他们在黑暗中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在前面看见一点光亮,那应该就是出口了。
此时李归尘才吐出一口气:“你说得没错,李无相入迷入得很深。但没我之前想得那么坏——其实他说的也没错,除去他觉得自己是个妖王之外,好像没什么变化,最多是性情稍微变了点。可听他刚才说话,心里倒也明白…我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也不算是滥杀无辜吧。”
在这种地方还能听到正常人说话实在太难得了。薛宝瓶暗暗松了口气,往身后的黑暗中瞧了瞧:“也对,别的事我们往后再说。只是李先生,小锷现在还不能放出来吗?你把他们留在李无相那边了?”
李归尘温和地笑笑:“留在他那儿我倒是不怎么放心。我把她们带出去,给她们娘俩儿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咱们再回来。”
他说着话转身朝后面的黑暗里招呼了一声:“柳娘,小萼,你们走快一点,别落下了。”
听见“娘俩儿”这个词儿的时候,薛宝瓶觉得血都凉了。等她转头看,就更觉得透不过气了——
她觉得从黑暗中先踏出来的是那匹白马的马蹄。可刚刚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一双月白色的绣鞋。接着是白棉的裙摆落在鞋面上,然后是一个女人——看着二十五六岁,脸稍有些长、颧骨稍有些高,梳了一个螺髻。她微微垂着脸,神情似乎有些不安。
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那就是鳄妖化形之后的样子,但衣裳变了,变成一条表面织着细鳞纹的灰色棉布裙。她抓着那女人的手,神情倒是很自然…可没有鳄妖从前那种懵懂无知的模样了,而多了些人类孩童机灵的好奇。
薛宝瓶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李先生…这两个,就是你的家人吗?”
李归尘笑了笑:“我带着两个女人走动不便,之前就把她们化作白马了。现在算是到了李无相的地界,用不着再叫她们受苦了。这是柳娘,是我的侄孙媳妇,小的是我的侄孙女。唉,我之前到处寻找,就只找到了她们两个——现在我们三个就是我这房最后还活着的了,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说到这里愣了愣:“怎么,我前几天没对你说过这事吗?”
薛宝瓶沉默着走了几步:“说过的,李先生,你说过的,是我忘了,不过也无所谓了,你开心就好。”
真的,你开心就好,你们开心就好吧。她也没法儿埋怨李无相——当天要不是他斗徐真,自己跟谢祁可能都没命了。也不能怪李归尘——他说过的,这么一来能叫自己剑心通明、保持清醒,可他医人不能自医。
她又转脸看了看在后面走着的“柳娘”和“小萼”,心想这倒也还好——鳄妖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是很聪明,倒是能暂且避一避祸。
只是她现在没法儿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了。她觉得自己也得做准备——要是李无相和李归尘都完蛋了,她或者能够帮一帮忙,或者能够逃命!
“柳娘”和“小萼”出现的一瞬间,李无相就感觉到了。
不过他既没担心,也没失望,而是觉得松了口气。李归尘不这么干,他处理了徐真之后也会想这么干的——心里明白的是一回事,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人早晚要发疯。他还想着李归尘要是真想,他就给他弄几个亲戚出来,现在他自己做了,也算好。
只是这说明李归尘控制不住他自己了,入迷了。想出来的自己,到底是不如本尊的自己啊。
他在殿堂中又坐了一会儿,才在黑暗中开口:“你们两个,往后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插嘴。我说过多少次了?就这么忍不住吗?之前在大盘山上的就被徐真给看出来了,要不是我运气好,你们猜现在会怎么样?”
“刚才那么一听,他们肯定觉得我还在入迷呢。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徐翩翩你就别想了。有我们两个跟你说话还不够吗?还有,这些天,你看看徐辰是什么修为了,你是什么修为了?你跟徐辰差在哪儿了?怎么人家就都要金丹了呢?”
“一直都这样?一直都这样不代表那就是对的。人,你就拿梅秋露说,一百多年,哪怕不说她是怎么出阳神的吧,人家一百多年就是元婴的巅峰了。你活了多少岁了?要是像人一样修行,早就出阳神了!”
“我?我这是我自己就懒,还没像真的剑侠那么叫你们练功呢——徐辰你闭嘴吧,我一会儿再说你——我就是因为知道你们从前是妖,还不习惯这么用功。”
“你不用功,过些日子徐真把我弄死了,他还会把你当妹妹吗?你先问问徐辰答不答应吧。还有你,徐辰,我给你脸了是不是?这几天夸你夸多了是不是?你再有一次——刚才的李归尘看见没有?我说他怎么来的听见没有?”
“我能弄出一个李归尘,就能再弄一个李辰出来。你俩别老觉得我拿你们没办法,我是觉得你们两个可怜又有用,所以才想给你俩一个机会。刚才我说的你们听见了,那个叫老郭的,死了一次,我才引他进的太一教。徐翩翩你来到中陆之后杀了多少人?”
“…你用不着委屈。你从前不知道跟我、跟中陆的人有什么关系?中陆的小孩不懂事,把家里的什么东西弄坏了,还要挨一顿打。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在中陆就是人人得而诛之——你想要出来,我说过,第一个帮我一个忙,第二个你要赎罪——”
“徐辰?徐辰在中陆杀过人吗?徐辰你在中陆杀过人吗?”
“哦,东陆?”李无相冷笑一声,继续自言自语,“他在东陆杀的都是妖,关我一个人什么事?所以他在我这儿就用不着赎罪,但是你就要,明白了没有?”
“多久你别问我,问你啊,问你们俩,问你和徐辰啊?你俩多久觉得自己是元婴了,我多久就开始动手——现在是我在等你们,不是你们在等我!”
李无相越说越气,抬起手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我今天这是小惩,下次就不是这样了,别以为我好说话!”
他说了这话就闭上嘴,深深叹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只叹到一半,立即停住了。
因为殿堂穹顶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声响——像有一只鸟被困在高处了,正扑腾翅膀乱飞。
而后那声音直冲下来,落在地上。李无相连忙从宝座上站起——面前是在黑暗中化作了人形的徐真。
徐真看起来高兴极了,朝他摆摆手:“你坐着,不用站起来。你刚才看见没有,我又学会变化之术了。”
李无相可没继续坐着,而走到徐真身边,抬头看看顶上,又看看他:“那声音是大哥你刚才弄出来的?你是从上面飞下来的?你变成鸟了?”
徐真把双臂一张,大袖就仿佛两只翅膀:“哈哈哈哈,是啊!我是真没想到渭水真君还能如此变化,我现在是每天都在记起新的神通来,老弟你说得没错啊…你之前说我是渭水真君,我还觉得自己可能入妄了呢!结果现在我的这些本事,要我不是,可就真说不通了!哈哈哈!但是就一件事怪——我这渭水真君是怎么来的、怎么成道的,我怎么还是想不起来呢?”
李无相皱着眉,陪他想了一会儿,诚恳地说:“大哥,我要说了你又要说我亵渎勾陈大帝。可是你现在一天天的有了渭水君的神通、却没有从前的记忆,你看,有没有可能是,其实还没追溯到根子上?要你真的是勾陈大帝呢?”
徐真一皱眉:“你又说疯话!”
李无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大哥你要总是说我说疯话,那我就得让你看一样东西了。”
徐真一挑眉:“哦?什么东西?你还有什么宝贝是我不知道的?”
“我在东陆的宝贝你当然都知道了,可这东西是我在中陆弄来的,叫做万化方——大哥你知道中陆人是怎么说九公子的来历的吗?”
“哼,他们懂什么。”
“唉,渭水真君毕竟是先在中陆显圣的嘛。中陆人是这么说的,说三千多年前,渭水真君乘着星槎降世。我最开始听到这些就只觉得是中陆人瞎编的,可你猜怎么样?我真找到星槎了,或者说是星槎的一部分,叫做万化方——我来到中陆之后被一个臭道士困在炉灶里,其实就是他用万化方把我困起来了。”
“我在想,要是大哥你在万化方里好好想一想,会不会有感觉?也许真能感应到勾陈大帝呢?”
徐真把眼一眯:“那人用来困你的宝贝,你叫我钻进去?”
李无相笑了:“大哥其实你已经进来很多次了。现在你就在这里面呢。”
徐真一愣:“嗯?”
李无相退开一步、抬起双手、猛地向下一压——
这一座无比宽广、高不见顶端的黝黑殿堂,在刹那之间就变得明亮起来。
黑暗褪去了,玄武岩上的黑色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六面石墙,粗糙不平,似被刀切斧凿过。墙壁上燃着巨大的火把,无门无窗,跟李无相在炉灶中的石室一模一样,只是放大的许多倍。
“这里就是,大哥,这里就是我用万化方化出来的。你和我现在都在这件宝贝里呢。你说你这些日子总能在这儿想起来些新的神通——我猜就是这东西原本就是你的法宝,如今跟你起了感应。”
“我问过太一教的梅秋露,也把这东西给她看过。她说万化方这东西或许不是什么星槎,而是九公子的洞天福地——世间有一种洞天福地是可以被带着走来走去的,三十六宗然山派的然山幻境就是这种东西。”
“我从前没跟你说,是觉得这件事说了,你可能就想不起自己原本的神通了——”
徐真一皱眉:“你说不说跟我的神通有什么关系…咦?哦,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没错,你从前跟我说了,我可能就想不起原本的神通了。”
“是啊。所以我现在为什么说了呢?因为现在说了,你可能就能慢慢感应到些什么、甚至感应到勾陈大帝了。”
他说到这里,徐真又皱起眉。他就立即说:“不过其实也不急,大哥我觉得你还有一个办法——这里既然是洞天福地,就应该也跟太一教从前的幽九渊差不多,里面是真有一片天地的。这儿呢,应该无限宽广——”
徐真抬眼望四下里一扫,点点头:“对,我就是这个感觉。这里原本是黑的还没什么,可现在瞧着四面都是石壁,就叫我很不舒服。哼,这里就应该极大的,自成天地!”
他话音一落,五面石壁一下子消失了,东南西北、天空,全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薄雾。只在地上立着一副巨大的黑色铠甲。
“大哥,还要有光!”
“没错,要有光!”
天光忽然洒落。天顶变成蔚蓝的一片,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只飘荡着几缕薄云。
“大哥,你看这儿现在像不像我跟你说过的太一教幽九渊啊?说不定幽九渊就是当初的李业见到了你的洞天福地才造出来的!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幽九渊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