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谷看着虽然近,但走起来却是很远的。三个人从山脊上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后去了,林中变得黑暗,山那边的天空倒是橘黄的。
孔幼心的脚底板原本就磨破了,现在即便提着李无相的灯走,脚下也是磕磕绊绊,就更疼了。瞧见她疼得皱眉的样子,李无相对周襄身份的猜测就更确切了些——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人不算坏,对仆从能多加照顾。但这种照顾仅限于孔幼心主动去找的时候。她不去找,周襄就想不到。
只能说明这人在教区之内地位较高,从来用不着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而且还是出生时就地位较高,否则单就这一点,他也是爬不上去的。
六部之内与教外可不同。教外的宗门人少,有实力的不多,因此一个人可以不通世故、凭借高强的修为被提拔上去。
而玄教的六部其实相当于六个不算小的国家,依照娄何说的、自己从棺城了解到的,玄教的教位更像是一种官僚体系,之前棺城的吴蒙不就是运作了之后,才成了当地的土皇帝的吗。
或许是教内极高层的血脉,顶配版的那种曾剑秋。只有这种人,才有可能、有胆子借助本教的力量偷偷跑来教外。
李无相想到这里的时候,孔幼心发出一声低呼。她刚才一脚踩进一个土坑里,脚虽然没崴,但鞋子蹭偏了。周襄闻声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孔幼心忙说:“不小心踏空了师父。”
周襄点点头,转过身继续走。
李无相知道她鞋子扭偏这一下应该是把脚底板的血痂都给蹭开了。就低声说:“我来背着你吧。”
孔幼心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脸上,神情像是见了鬼,又像是没听明白:“啊?”
“我来背着你吧。”李无相把包裹从背后移在胸前,微微蹲下来,“都是江湖儿女不用不好意思,我妹妹还在的话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天要黑了,咱们别耽误了前辈赶路。”
孔幼心倒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才“啊”。玄教之内对亲情看得淡薄,对男女性别之防也就淡薄。她“啊”是因为没想到李无相是这种人,不对…应该是“竟然跟教区之内的同门差不多”,他身上完全没有教内传说的野人的那种影子,而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
“来吧,前辈走走远了。”李无相又催。
孔幼心试了试去挪鞋子,但脚底板立即像疯了一样疼。她只能叹了口气,在黑暗中低声说:“好,多谢道友了。”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跳上去,可脚底下疼,没跳上多高,就只双手环住了李无相的脖子,像是要把他勒死。但李无相一只手环了过来,用力按住她的腰,叫她紧贴在自己背上。孔幼心又往前蹭了蹭,双手按住李无相的前胸——这种姿势挺别扭,要胳膊用劲儿。可因为有手在她的一条腿上托着,倒是比自己走省力多了。
两人这么走了一段路,李无相感觉到孔幼心的下巴在随着脚步起伏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头发。她应该也是感觉到了,有意想要把头仰起,但目前这种姿势不大可能做得到这一点。
他还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了,那种很久没洗的味道。
孔幼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自己走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可现在靠着李无相的脑袋,立即发现他的头发粗粗硬硬的,但就是没什么味道。
想到在船上师兄们教的那些东西,心中微微一跳,低声问:“李道友,这附近大河小河多吗?”
“不算多。这附近就两条大河,一条鸭绿江,一条奉河。咱们再往前走就是奉河了,但是鸭绿江已经过了——我昨天遇到你们的时候就是渡鸭绿江过来的。”
哦…他是渡河的时候洗过澡了。倒是跟师兄们教对得上。他们在暖和的时候遇着了水,是会洗一洗的。
“哦。”
“前辈和你原本是隐世修行的吧?”李无相问。
“啊?为什么这么想?”
“唉,你们两个人太好了。”李无相此时已经追上了周襄,离他只有两三步远。在林中走路的时候草木动静很大,但他知道周襄一定是竖着耳朵在听的,“我昨天报上自己的名字只是为了叫你们知道,我觉得你们可能发现我了。我怕我一走,你们追上来。”
“前辈的修为又高,我看不出深浅,知道横竖难逃,索性就赌上一把了,没想到前辈真叫我坐下了。哎你知道吗,我说要拿药散换吃的,我当时可没想过真会有吃的,那时候想的是,你们收下药散,别对我动手就好了。”
“所以我猜你们是隐世修行的家族里出来的。要是像我一样在江湖上跑的,我昨天哪怕不是没命了,身上的东西也都被夺去了。”
孔幼心听得有点想笑,心说你包袱里那些东西谁稀罕?可现在趴在他背上,倒是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心里冒出一个禁忌似的念头——他性情和模样都不坏,要是我对他说我是玄教不动山的道徒,不知道他现在想起背着我的事情,会不会受宠若惊?
“唉,我不好对前辈讲,但想叫你去劝劝周前辈——再遇到人的时候不能像对我这样。我不是说前辈与人为善这事不好,是说世上其实坏人比好人要多的,要是一不小心,中了暗算,那事情就麻烦了。”
孔幼心现在脚不那么疼,心情就好些,于是笑了:“好。但你不用担心,寻常人可伤不到我师父。”
“自然了,那是自然了。”
李无相不再说话,只跟着周襄走。
孔幼心可怜倒是可怜,不过他不是因为看她可怜才想背她的,更不是为了讨好周襄。以他如今的神通,说自己是李晓就是李晓,说自己是江湖散修就是散修,要不然这对师父二人昨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戒心。
他背着孔幼心就是为了刚才最后的几句话——你们再遇到什么人别那么轻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很快就要真的遇上什么人了,他得叫周襄觉得,自己与那人绝不是一伙的。
再走出几步,终于出了林子。这里距之前看到的那条小溪还有二三十步路。月亮升起来了,照得溪面白亮,仿佛一条蜿蜒的玉带。周襄再往前走,快到河边的时候,忽然听到声音。
是一声闷哼,忍着痛的那种闷哼。周襄眉头一皱、定睛一看,确认发出声音的人就在小溪对岸——似乎刚才藏身在河边高高的蒲苇当中,发现了自己这三人要往回跑,结果跌到在地上,现在起不来了。
只是跌倒,地上还有草皮,不至于摔得这么惨吧?
这时李无相在身后低声说:“前辈,小心有诈。”
周襄稍做犹豫,抬头看看前面的山谷,觉得李晓刚才说的话没错。昨晚是冒险了些,如今已经有了一个本地向导,用不着再跟别的散修打交道了。
可他还是想过去看看。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想。就是像一个人在屋子里关得久了,就是想要出去走一走、透一口气的那种想。
他站在河边,见对岸的人影还在地上扭动,转脸说:“在这里等我。”
足下一顿,踏着水面过了河,河面连一点涟漪都未留下。落到河岸,走到地上那人身边三四步远看了看,随后朝李无相和孔幼心招招手。
李无相说:“唉,前辈不该管闲事的。”
就背着孔幼心也蹚过了河。
过河之后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黑黝黝。右脚似乎踏进了地上的一个坑中,那坑还不浅,没到小腿肚。他该是在奔跑的时候踏进去的,身子往前一倒,小腿就折断了,断骨茬口白森森地从皮肉里刺破出来。
一见这情景,李无相就感觉到背上的孔幼心浑身一激灵,赶紧别过脸去。他把孔幼心放下了,眉头一皱,闪至周襄身前,开口先问:“你是什么人?”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人了。他是一路陪着周襄和孔幼心走,一边阴神离体在周边游荡的——昨晚就是这么发现了这二位。
等提前游荡到这山谷附近时,只瞧一眼就知道这里一定有人。周襄看得出这里风水好,别的散修又不瞎,不占下来才怪。而占下来、还能占住了,道行就不会浅。
现在,山坡顶上的石壁上就有两伙人,各占一洞。
占了北洞的是个老道,座下有六位“弟子”,也包括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一位。不过这六个弟子不是他收的,而是他打服的,通俗地说,六人认他做了老大,联手做生意。
占了南洞的是个女人,看来四十来岁的年纪,手底下有两个人,也全都是女人。三对七,还能留在这里修行,是因为这女人的道行比老道要略高一点。
他的阴神略略一探,只知道这些。不过看这两伙人留在此地过得颇为滋润,就知道这山谷好比一个看起来美好的陷阱,两拨人则像是张了网的蜘蛛。遇到蚊虫之类的撞上来,吃干抹净。遇上硬点子、还非要留,就得识趣让位——南北二洞这两位就是相当于从前的洞主遇到的硬点子。
地上这个就是老道的徒弟。他疼得满头大汗,李无相又喝问了一遍,他才说:“我…我…我师父就在山上!”
李无相不动声色:“没问你师父,问你。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我家地界,我师父的道场…嘶…我跑出来玩,还要告诉你吗?”
李无相又往前走了两步,将提灯往坑边一丢,朝里面看。
这才发现他为什么摔了之后却不走了——那不是坑,而可能是什么人在这里设下的陷阱,里头倒插着尖而细的木桩。这个少年的右脚被其中一个木桩扎穿了,小腿又折了,自然是跑不掉的了。
对自己是真狠啊。
周襄也瞧见这情景,眉头也是一皱,从李无相身后走过来,和气地问:“小道友,我们不是歹人。你不要怕,先叫我们把你的腿弄出来再说。”
那少年一下子愣住了。李无相可太懂他的感觉了——这傻鸟哪来的啊?什么情况?正常来说不是应该上来搜身,然后立即走人吗?
这么一愣的功夫,李无相已经走过去说:“周前辈心善,你算是撞大运了。你不要乱动,我看看怎么回事。”
他走到坑边看了看,先抬手施力把一边的土扒了。露出坑底的木桩。然后一手握住刺穿脚背的那一截,一手抽出腰间的短刀:“你忍好了,别乱叫,别叫你师父觉得我们把你怎么了,我要把桩子砍断了。我数一,二——”
刀光一闪,木桩被他齐底削去了。少年这时候还在发愣呢,听到李无相问“你师父在哪里要不要把他喊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等又问了一遍,才梦游似地说:“我…我师父就在山上那个洞上…你们几个给我等…啊,你们几个给我帮了大忙,能不能劳烦再送我回去?我师父必有重谢的。”
孔幼心凑近周襄,小声说:“这里的野人好像跟师兄们说的不同。”
周襄笑了笑:“实力不同,看到的人就不同。你是任人宰割的散修的时候,谁看到你都想害你。但你有修为在身,别人自然忌惮了。一个人有许多面孔,但对着我们就只能露出这种面孔罢了。”
又问那少年:“你叫什么?你师父是什么人?”
“…我叫邓原,我师父就在山上修道,我刚才是不知道你们是好是坏才急着往回跑的。你们要是把我送——”
“带他上去吧。”周襄对李无相说,“我也好去拜会一下。你刚才猜得没错,我久居山野,不常来世间行走,也正好看看这里的风俗人情。这里原来还有人住,歇下来就更方便了。”
“好吧,唉。”李无相叹了口气,将邓原一提,搭住他的一边肩膀,“咱俩在前面走,要是这里还有什么陷阱,咱们可要一起掉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