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腾山使团入驻神罡宫已有大半月。
在这支使团中有一弟子,名唤林鸣,乃花蝶怪真传弟子之一,修为不过初入筑基三境,却因其心思缜密,善于察言观色,被威德老母点名随行。
按照天腾山如今盛行的、以党派分亲疏的论调,他并非是对太平山的主战派,亦非是彻底的妥协派,只是清醒地认识到和太平山硬碰,天腾山的散流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连日来,林鸣不着痕迹地穿梭于神罡宫各司殿、馆驿之间,看似随性游览,实则耳听八方。
他见太平山弟子在内阁的主导之下,行事皆有章法,各司其职,使权威触及于天南方方面面,也见到道役司下的道工、护法等,与修士协作无间,搬运灵材、修整山河地脉、构筑阵图。
同时,也见那些早已签署文书的宗门使者,脸上虽偶有忐忑,但谈及宝钱可换取的灵资时,眼中难掩热切。
“大势已去,强逆无益。”
林鸣心中暗叹。
在天腾山内部,以丹鸾神女为首的‘亲善派’已被打压边缘化,主战之声甚嚣尘上,甚至不惜扣押、处罚与太平山有旧的弟子以明志。
此种做法,在林鸣看来,无异于自断臂膀,将宗门推向更危险的境地,可是偏偏这是天腾山内部的大势。
从古至今天腾山就靠着这种坚韧不拔,及其睚眦必报的作风,强压南荒一切不服,就连有南斗七杀宫蟦圣作靠山的霄烛金庭都杀得只剩独角神君这一个孤家寡人,那金小神君如不是走运,当年也难逃形神俱灭。
这一种作风是南荒这种贫瘠环境所养成,并且由威德老母亲手壮大,现在威德老母也不得不服下这苦果。
在近日里,他听闻一则消息——太平山钱氏家主钱二爷,受邀前往米家祖峰听风小筑,参与米家举办的厨会。
厨会是民间聚饮之仪轨,其主要目的是祈福消灾。
俗世道籍有记:家有疾厄,公私设厨,名曰「厨会」。可请清贤道士上中下十人、二十四人、三十人、五十人、百人;不可不满十人,不满不足为福。
在米家这类底蕴深厚的修真家族中,厨会自然是有了更丰富的含义,那就是和其他家族一起分享醮法,也就是斋醮范化。
林鸣听说如今太平山的改革,除了修订三部真经,另一有力举措就在于斋醮范化。
说起改革,按理来说,本该是轰轰烈烈,引起内外巨大反响和争端,可是一直到现在,从道民考核新规开始,足足八九年过去,硬是没有起一点风浪。
不对,不是没起风浪,而是改革风浪被更大的风浪夺去声势。
林鸣不敢深想下去,他认识到论及世情人心上的斗争,他们天腾山上的首脑们给太平山提鞋都不配。
现在他只一心借助钱二爷的势,进入灵虚小圣的视野,好在大议会上可以争取先机,起码得让小圣知道天腾山中还有一些理性之辈。
这个钱二爷早年与灵虚小圣私交甚密,更是太平宝钱体系的积极推动者,其态度对天腾山未来在大议会中的处境至关重要。
而米家,虽是昔日道商巨擘,近年式微,但其底蕴犹在,米婆娑此番归来,态度暧昧,此番厨会,内里定有玄机,绝对值得一去。
米家祖峰。
那听风小筑并非富丽堂皇之所,反而古朴清幽,隐于松涛竹海之间。
小筑内,一方以暖玉铺就的宽阔厅堂便是厨会之地,并无寻常宴席的喧嚣,只有淡淡的药香与精米灵谷的蒸汽弥漫。席间数十张矮案错落有致,与会者皆跪坐于蒲团之上,姿态优雅。
这席间所呈,非珍馐美馔,而是以各种灵材宝药精心烹制的药膳法食。
每一道皆暗合养生、炼气乃至祈福之理,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奉上器皿,各样器具无一不在彰显千年家族的底蕴。
林鸣也在席间,不过在末席上,同一些受邀的外宗子弟挤在一起,他仔细观察席上人物。
钱二爷坐于左边第一席的客位,一身寻常锦袍,富家翁似的,其与身旁几位老者低声交谈,看似闲适,目光却偶尔扫过全场,尤其在角落处那位闭目养神、形如枯槁的老者——米婆娑身上停留。
米婆娑身着素麻旧衣,手持一串乌木念珠,对席间药膳似乎毫无兴趣。
在主位上的,则是米氏新家主米良,上一代家主米谷因囤积居奇,垄断援助资粮,而被镇虎翁奉旨诛杀,连带着还有米谷那一脉的骨干人物,俱被清洗干净。
林鸣坐在席间,听着入耳的丝竹之音,总能想起米氏惨祸,顿觉此音变了调子,很是渗人。
听说那日里,太平山因天南多家宗派密署契约文书,故而三峰一府一宫俱设大宴,就在那种举派欢庆的时候,这里的惨祸却在欢庆下发生,林鸣一想到此处,全身汗毛皆竖。
事实上,厨会上不只他一人有这种感觉,大家都显得压抑、沉默,偶尔被强挤出的、几句干巴巴的玩笑,让席间气氛更为糟糕。
厨会过半,气氛渐由清谈转入实质。
一位与米家交好的阳家长老轻咳一声,举杯向钱二爷说话。
钱二爷见状,目光在席间一扫,在那位长老出声前,钱二爷抬手在席间一指,道:“我认识你。”
“是我。”
林鸣被钱二爷指中,丝毫不意外。
在此之前,他已于不同场合上,在钱二爷面前刷足脸面,甚至和钱二爷的子女攀上关系。
那位阳氏长老嘴里明显不是什么好话,肯定又是对钱家彻底倒向内阁的不满,虽不至于明着来说,但肯定会暗讽一番。钱二爷估计也是听多了这种话,这才着急抢过话头。
“小道林鸣,天腾山弟子。”
听到林鸣自报家门,钱二爷瞬间后悔和这小道搭话。
他刚才就觉这小道眼熟,但是又说不上来,不过因不想阳氏长老明里暗里拿话点他,故而才准备和这小道随便掰扯几句,现在感觉自己似乎落入套中。
“好个天腾山道人。”角落里的米婆娑突然开口,道:“近日里,南荒出了好大一档子事情,听说你们死对头霄烛金庭差一点就坐上了我教内神罡宫的大船。”
“小圣意欲组建灵庭,实施通融借款之策,也是为了应对大劫之后百废待兴的局面,其功其德甚伟,米高真何以有此罔顾大局之言,真不怕小圣怪罪下来。”
林鸣几乎是提着心来道出这番话。
这话一出,席上落针可闻,与会者全部瞪大眼睛看向林鸣。
米婆娑何等人也,那是经历两代真君的人物,能和他在言语上硬碰硬,都是龙虎二翁那一层次的,何时轮到林鸣这么个三境外宗子弟。
“继续说。”
钱二爷也是人精,自然看出林鸣心思,不嫌事大的道。
林鸣深吸一口气,他这样微末的人物,何以来借钱二爷的力,那只有做别人不敢做之事——那就是捅破修真家族这最后一点脸面,将他们的虚弱暴露无遗。
“小圣之策乃正道发展,平顶山之事乃歪门邪道。
我若是小圣,仅凭一个怀疑,便能将尔等家族归为同外部妖邪势力勾结的逆乱之徒,届时举派上下.”
“住嘴!”
“住嘴!”
米婆娑手中念珠法器生生被捏碎,须发皆张,整个人化为一道斑驳光影,合身扑上林鸣。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兀的出现在席间,坐在席间主位之上,仿佛这道身影就该出现在那里,毫无一点违和感。现任家主米良在主位旁,早已五体投地,米婆娑也停了动作,理智被硬生生拉回。
“米婆娑!”
毫不掩饰的杀意随着三字一起吐出,刺激得米婆娑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