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夏末,阴间蒿里。
此地非是寻常鬼魂聚集之幽冥,乃南方鬼王荼、垒辖下的一处清静道场,名曰「草浮别府」。
这座府邸非砖石木梁木所构筑,而是以一株不知生长几万载的阴华古榕之气根为骨架,这些气根如同高高的拱桥,互相架在一起,底下是成片的幽篁翠竹,覆以深绿苔藓,形成一座天然宫室。
府外那自苦海引来的河水无声流淌着,环绕着阴华古榕,自幽暗的竹林里蜿蜒而过,透过林隙可见河面上漂浮着点点引魂灯,映得四周光影迷离,静谧异常。
在河岸边上,米婆娑和摩崖子同行来此。
米婆娑是婴孩出游来此,而摩崖子则是阴神出窍来此。
二人虽是同族,可是关系并不融洽,摩崖子自认是小圣的簇拥,也是神罡宫一员,更是大议会的铁杆支持者,内心极度嫌弃米家那套守旧的家族思想。
他不止一次试图说服米家居长一辈的人,但在接触中使他深刻感受到什么是对牛弹琴。
从那时他就明白,米家非得死上几批人,才能适应这个新时代的生存之法,不然只会被淘汰。
沉默中,摩崖子到底还是开口了,其道:“这次定心会,老叔祖能以参同身份列席旁听,一定谨言慎行。内阁不比家里,也不比上府,老叔祖未立一功,反而立场不稳,处境必是不妙。”
“我知道,他们这是将我当成祥瑞。”
米婆娑表现出超过摩崖子想象中的洒脱,说道。
摩崖子也不知老叔祖是真洒脱,还是硬撑出来的,但是某种意义上不管他同不同意,二者在神罡宫内已是同盟,至少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是如此,他不得不使这位老叔祖认识到当下情况。
“老叔祖也不必气馁,内阁目前已定的几席人物中,就属你老道行最高,而且那一斗法中侥幸召来驱电院的掌霹雳雷将「炫火真螈」,已使你名声大躁。”
别家不知降通醮祭术的情况,他摩崖子还能不知道,这术法功效就和抽签一样,那炫火真螈估计老叔祖这一二百年内,就别想再召来第二次了。
“放宽心,以后降通醮祭术除非必要,否定老夫绝不使用,那么世人只知老夫此术可召炫火真螈。”
说着,米婆娑拨动着念珠,怅然的说道:“老夫被禁于渔山岛多年,一出世便使老夫和小圣斗过一场,看来是上苍要我赚此偌大名声,老夫必然惜之。”
“你以前交手的情报都需彻底保密。”
摩崖子说着,话头一转,道:“另外米家之人,除却才考取道民,及其刚入道的子弟,其余都逐出祖峰,散往各方各坛里。”
见米婆娑不说话,摩崖子急道:“老叔祖,小圣既然说出那话,即便他已经更改前意,不再追击米家,但是神罡宫,乃至太平山内外,自有人帮他实现”言出法随”,维护他的权威,并保证他的宽仁。”
米婆娑点头赞同,道:“已经在办了。”
摩崖子停下脚步,很是诧异的看了老叔祖两眼,没想到这个老叔祖还有这种觉悟,竟能干脆利落的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
“内阁七席人物,现有鹤观温道玉和霖水君两位,甲峰刘安一位,分坛大族上官家的上官云一位,如今再加上老叔祖你这一位,剩下两位估计就是上府张霄元和天河峰幽融子。”
“看起来,老夫这个名额本该属于乙峰。”
米婆娑说道。
出身乙峰的摩崖子,很是幽怨的看了老叔祖一眼,正要说话时,忽见河中飘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路顺流而下。
“何方鬼祟?”
摩崖子手掌一举,烟炉宝器现于掌中。
“嘻嘻!”
“哈哈!”
满是童音的讥笑从四面八方传来,中间夹杂妇人家的声音,“带我去找灵虚子。”
“放肆。”米婆娑那元神婴孩原地一摇,化为一圈不断反射周遭景象的镜光,镜光伸缩之中,河面上立刻爆起六团五行雷火,直接将河水这一段蒸发干净。
雷火渐熄,河水重新涌来,氤氲水汽中现有五道短小身影。
“五通鬼子煞神!”
米婆娑极是忌惮的说道。
“是你,岐云夫人。”见到这招牌式的煞神,摩崖子即刻道明来人。
五道短小身影消失,翻涌的河水上那湿漉漉的头发升起,如帘幕一般散开,垂于河上,其后隐约可见一道婀娜身姿。
“我有一件要事,需要立刻见到灵虚子。
此事不宜声张,我本来已联络到温道玉,他因要在草浮别府静思堂主持定心会,难以抽身在外,又恐此事为别宗老怪所觉察,故而让我在此专候你们。”
米婆娑冷哼一声,不爽利的道:“难怪他让我们走这条路。”
“老叔祖,我领她过去,你先去别府,那里少不了你老人家坐镇。”
“好!”
米婆娑略一颔首,立化一道灵光闪没。
发帘之后,歧云夫人捂嘴轻笑,道:“你何必疑我,我这里有温道玉所给的信物,没必要再令你那老叔祖往温道玉那里确认一遍。”
被歧云夫人叫破心思,摩崖子没有丝毫的难堪,在见过对方信物后,便于前方引路,道:“小圣不在静思堂,他和两位鬼王在古榕巢居中,你就算别有居心,难道还能在那里闹出动静来。”
发帘后,素白的手拨开此帘,露出半张虎面,那面上带着追忆之色,“谁能想到,昔日在我神爽庵中做客的岭南道将,今日已然成了人间绝顶的灵虚小圣。”
草浮别府深处,阴华古榕主干虬结盘绕,自然形成一处宽敞的巢洞。
此间湿苔中的幽光更盛,照得四壁榕木纹理如龙蛇蜿蜒,别有一番古拙意趣。
巢居中央,一方平滑的根瘤充作棋枰,季明和荼、垒二位神人在棋枰外相对而坐。
此刻,这两位神人如同初入学堂的蒙童,抓耳挠腮,目光灼灼地盯着棋枰,神情既苦恼,又兴奋。
在这棋枰之上,黑白子错落,却非寻常棋局那般经纬分明、杀机四伏,而是透着一种诡异的“章法”。
“妙啊!
妙啊!”
荼抚掌赞叹,指着季明刚刚落下的一枚黑子,“小圣此招投石问路,看似自陷死地,实则诱敌深入。垒方才若贪吃这一子,必中埋伏。”他虽一眼看出陷阱,但没有觉得灵虚子棋力不深,反而脸上满是钦佩。
垒则皱着眉头,捏着一枚白子,犹豫半晌,“啪”地一声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得意的道:“快看俺这手盲龟浮木如何?有得小圣棋法上的几分精髓?”
季明手持一枚黑子,闻言摇头,点拨道:“垒兄弟,此招用意不在占地,而在示弱。
你需让对手觉得你此处薄弱,心生轻视,后续方可出其不意,使对方赢得险象环生,大呼痛快。”
说着,他随手将棋子落在另一处,顿时整个棋局的态势又生微妙变化,旁观的荼一下恍然,“小圣这屎棋不不,这别致棋路,真是博大精深,博大精深。”
垒感慨万千,道:“我只闻小圣以玄妙棋艺得太阴神姥青睐,今日亲见,方知何为化腐朽为神奇。
杀伐征战之棋,如同阵前对决,固然激烈,却失之匠气。小圣之棋,却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更合大道自然之趣,无怪乎能入神姥法眼!”
季明听着二位神人的马屁,大笑道:“二位兄弟放心,某定尽心传授此棋之定式,有朝一日你等也能在月宫崭露头角。”
“全拜托小圣兄弟了。”
荼和垒异口同声的说道。
季明忽然放下棋子,话头一转,说道:“昴日星官那里是何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