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为尸气阴雾缭绕的坟山,今日忽然升起无名之火,那火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带着焚尽一切的威势,铺天盖地席卷而去。
直到笼罩近百里范围,将整座坟山烧作黑野,才肯收势散去。
火场最中心,正无私散发光和热的徐青终于收了神通。
瞧着所有邪氛尽被涤荡干净的焦山,徐青心中大为舒畅。
如此,在津门内外,阴河上下,他的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个。
“这焚山煮海神通倒是适合用来毁灭罪证。”
徐青感应坟山,莫说自个的气息,便是丁点活人乃至死人存在过的痕迹都察觉不出。
做完这一切,走到坟山下的徐青,又转身朝着女魃埋葬之地看了眼。
他拱了拱手,洒然一笑。
待转过头,徐青收起过于引人注目的仙衣,换上二两黄纸幻化成的千金裘,随后取出五花马,朝着胡杨陵方向疾驰而去。
荒凉枯寂的阴河古道上,一人一马,拉出一条烟线,一路绝尘。
待来到胡杨陵前时,徐青翻身下马。
望着眼前陵墓,身穿大氅的青年久久无言。
如今距离徐青刚到井下街,认识街头棺材铺的老头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
手捧一炷香,徐青给胡宝松祭奠了一番,说道:“老胡,你放心,我会替你看顾好逸真师姐,只要她在津门一日,胡杨氏的血脉就不会断绝。”
如今的津门,说是姓徐也不为过,甚至同在津门范围内的阴河,也在逐渐被徐青掌控。
可以说,在津门里,没人比他更能完成胡宝松的遗愿。
祭奠完胡宝松,徐青眼瞅着四下无人,于是又悄摸摸说了一句:
“老胡啊,眼下正逢大劫之世,胡杨氏的传承不能断绝,你也不想你的闺女将来因为传承不全,耽误了道途吧?”
徐青语重心长道:“特事特办,为了咱家闺女,我宁愿背负所有压力,去把胡杨氏的传承带回去,传给逸真师姐。”
“我想老胡你哪怕此时活着,也会答应下来。”
“你不说话,那就是在天有灵,默认了,那我可就进去了?”
在徐青心里,与其宝物埋藏深土,久不见天日,还不如拿出来给后人驱使。
逸真道长在津门时,他或许可以替胡宝松照顾一二,可若哪日对方远离津门,他却是无暇顾及。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逸真道长把胡杨氏的传承尽数拿去,换来自保之力。
徐青对胡杨氏传承并无觊觎之心,此时的他大义凛然,哪怕行的是挖坟掘墓,不敬胡家先人的勾当,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胡杨陵里有土山集一脉留下的防御禁制,而狐族又天生擅长幻术阵法之道,若换作常人,莫说进入胡杨陵,便是想找到陵墓所在都不容易。
徐青曾与胡宝松立下天地赤字帖,对着灯火起誓,这才得到了进入陵墓的方法。
如今,第二次造访的徐青轻车熟路,不多时便按照特定路径,绕着迷宫地穴,来到了胡杨陵深处。
再往里便是此前徐青止步的主墓所在。
那通往主墓的路径上充斥着各种阵法幻境,徐青照旧控制巴掌大的纸鹤飞入探寻,却一如此前般失去了联系。
那些幻境、阵法,不仅能迷惑心神,还能阻断神念感知。
徐青望着那仿佛择人欲噬的幽深通道,淡然一笑。
曾经的他或许经受不住幻境迷惑,也无法勘破那些以地脉之力为驱动的阵法。
但现在.
徐青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僵尸了!
当阴国天下神通施展开来,天柱脊骨贯通地脉时,所有的阵法在他面前就像是不着寸缕一般,他一眼便能看出那些阵法的阵眼所在。
展开阴国天下领域的徐青,不仅拥有着方圆五十里地的至高权柄,还可以控制地脉移动,也能够自由穿梭在所有幻境之间,不至于迷失方位。
此外,徐青施展不动法,同时神合骨相,存想白骨流光观,那些诸如赛玉仙一般,想要拉他深陷其中的幻象,瞬间如泡影破碎。
徐青一路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中途,他遇棺开棺,遇尸殓容,待给尸体做完全套服务后,徐青还不忘给胡杨氏的先人们敬上一炷香,说上一些体己话。
“前辈们与晚辈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晚辈就是想瞻仰一下列位生前风采,如今看来果真是个个风华绝代,貌若谪仙”
徐青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同时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胡杨氏历代先辈的尸体保存的都非常完整,说是栩栩如生也不为过,徐青超度完这些尸体后,便又各照本位的放了回去。
大劫之世已经持续了千年,这些流亡在阴河的尸体也是时候该安息了。
这千年下来,到了胡宝松这一代,土山集的传承不知转手了多少次,早已不再完整。
而徐青此行过来,也只是为了整理出一套完整的胡杨氏传承,重现当初土山集一脉的光辉。
至于眼前的尸体,徐青便如同埋葬那些前来仵工铺办理身后事的客人一般,并不会做出违反职业操守的举动。
“土山集祈愿术、地元术、惑心咒、狐光镜、拜月幡”
徐青一路超度尸体来到主墓室,然而当他打开眼前棺椁时,却发现主墓室的棺椁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块光辉内敛,外表平平无奇的五色石放置其中。
徐青试图拿起那块巴掌大的石头,却未能拾起。
“嗯?”
僵尸力大无穷,怎会连一块石头都拿不起来?
徐青心中诧异,他如今已然臻至不化骨圆满之境,哪怕随手一抬也有数千斤巨力,若是用些力道,便是万斤的石头也能轻易抬起。
但这巴掌大的五色石.
徐青心中一动,在超度胡杨氏一族世代埋葬于此的尸体时,他曾在只言片语里,听闻过一则补天遗石的土山集传说。
相传在久远的过去,支撑天地的四根巨柱倒塌,导致天穹破裂,洪水泛滥,猛兽肆虐.
有一位秉天地之气而生的神女为了拯救苍生,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三万余块五色石。
神女补天时,共用五色石三万六千五百块,而多余的五色石,则遗留在各处。
期间有多种说法流传。
一种是被弃于青埂峰下,一种则是由后来掌管姻缘与繁衍之事的‘高禖’神女将五色石交于九尾狐族作为信物,而九尾狐则代替了神女成为‘高禖’,司掌人间姻缘事。
土山集狐族便是后者。
徐青眼前一亮,若真是如此,那这块石头就有可能是恢复土山集传承的关键。
当下,徐青使出千钧之力,然而却依旧无法撼动眼前五色石。
就在他想要放弃时,手中五色石忽然放出五色毫光。
下一刻血湖法界的功德香火似乎受到某种牵引,竟破天荒的兴奋躁动起来。
徐青心中一动,分出一缕血湖香火包裹五色石 说来也怪,当那功德香火接触五色石后,眼前本该重过万钧的石头,却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
徐青未能收住余力,一个趔趄,急忙稳住身形。
此时他掂量起手中五色石,却是轻如鸿毛,若仅凭感官,任谁也不能相信这是块顽石。
“怪事。”
徐青试图将五色石收入山河图,却没能成功,他转而又试图将其放入血湖法界,这次那石头不用他费力驱使,仅是传递出一个念头,那五色石便如撒欢的小狗一般,进入血湖法界之中。
“难道这真是块补天遗石?”
徐青无法确定,他甚至不知这石头究竟是何质地,有何功用。
“算了,且由它去吧。”
收回思绪,徐青转而又看向眼前空置的棺椁。
“这棺材不错,将来若是逸真师姐想要延续胡杨氏血脉,没有本家的嫁妆可不行!”
徐青美滋滋的收起棺椁。
按传统婚嫁习俗,姑娘出嫁的十里红妆里便有棺材。
胡宝松既然把姑娘托付给他,那他自然要尽职尽责,操办好对方的生前身后事。
在此之前,这极适合躺尸的棺材自然要由他代为保管。
待看完胡杨氏先祖的走马灯,得到诸多有关于胡杨氏传承的超度奖励后,徐青这才心无挂碍的离开了胡杨陵。
五浊恶世下,正法难存,他无法为故人有效延缓寿数,也无法让故人死而复生。
眼下他随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阴河古道上,徐青纵马而行。
在他身后,神秘的胡杨陵再度隐入迷雾之中。
阴阳界碑,真君骨庙。
红袍大汉紧盯着进入骨庙的青年,不发一言。
徐青手摸脸颊,纳罕道:“真君这般看我做甚?”
“莫非是自惭形愧?”
驱魔真君冷哼一声,说道:“两个月前,阴尸宗所在坟山尸气大涨,随后又有冲天邪煞卷起滔天烈焰,将坟山焚之一炬。”
“某远远观瞧,那气息可是和你极为相似。”
徐青眨眼道:“我这一身正气相隔这么远,真君都能察觉出来?”
“你有个屁的正气!我看你是阴气太盛,煞气太炽,长此以往,不是正途!”
徐青瞧着红袍大汉语重心长的模样,笑道:“何为正途?真君在阴河这许多年可曾有像今天这般,觉得此地一片祥和?”
“祥和?”驱魔真君疑惑。
徐青指着骨庙外,有理有据道:“你瞧那鬼王墓,法王冢,还有为祸阴河许多年的阴尸宗,现在阴河里可还有他们的身影?”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驱魔真君经徐青一提点,方才发觉最近的阴河确实平静了不少。
但很快真君便反应了过来。
这阴河里的鬼物邪修都快让你灭绝完了,连鬼影都不容易看到,可不就显得平静祥和了吗!
驱魔真君懒得与之争辩。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离开阴河前顺路过来看看真君。”徐青顿了顿道:“若下次相见,兴许就是永别了。”
“果真是丧葬行出身,说话好生晦气!某便是归墟在阴河,只要有朝一日冥府能够重建秩序,某将来也有机会重新脱生,届时说不得哪日便一朝觉醒宿慧,重归本位”
徐青听出了驱魔真君的意思,对方显然已经确定在鬼律之战中不能幸存,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真君保重,若有那一日,我当略备薄酒,为真君接风洗尘。”
目送徐青离去,红袍大汉幽幽一叹。
没曾想,他斩鬼除魔千年,到最后送他的却只有这么一个才结交不久的年轻人。
阴阳界碑处,徐青沟通地脉,周围场景变幻,待视线稳定时,他的身形已然出现在白沙河畔。
如今的他已经无需通过双生棺,便可自由穿梭于阴河俗世。
感受着周围浓郁的水汽,以及那传入耳中的浪潮声,徐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相比较荒凉的阴河,他果然还是更喜欢呆在俗世人间。
来到埠口,渔民、船客、行人,还有那刚捞上一具尸体的捞尸队。
徐青感觉一切都回来了!
此时的徐青气息更加内敛,不过在与人接触前,他还是利用妆造技艺,好好为自己整理了一番遗容。
当他再次出现在人流中时,已然成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只不过观其眉眼神态,依然能看出是十几年前井下街那位传奇丧葬先生的模样。
除了变换样貌,适应岁月外,徐青身上也分出了大部分法力用来催动瞒天术。
他如今的道行已经远远超过一千年,若是离开阴河还不收敛自身气息,则天火灾劫旦夕即至!
天火灾劫对徐青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他宁肯晚些踏入飞僵境界,也不愿白白浪费香火,抵御这次来之不易的灾劫。
别人眼里视若洪水猛兽的天劫,在徐青眼里俨然就是救命甘泉!
临江埠口,负责记录捞尸队人员出入信息的录事官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蔡管事。
徐青一问才知,年过半百的蔡管事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故去。
长期与尸体接触的人就这点不好,容易短寿。
徐青回返井下街脚步忽然一顿,转而朝着东道口胡同行去。
离开俗世前,他的便宜师兄王陵远便在东道口胡同定居养老,若按时间推算,他这师兄怕不是已经年过七旬。
“你是?徐师叔?”
徐青刚敲开师兄院门,就瞧见眼前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窦云,有些日子没见了。”
徐青笑了笑,眼前之人不是别个,正是王陵远暮年时收的两个小徒弟之一,窦云。
这俩人就住在王陵远东西隔壁,两家每日都会照顾王陵远,名义上是师徒,其实更像是父子。
“何止有些日子没见,我家那小子,如今都快比我高了!师叔走的这些年,师父可没少念叨师叔,可惜每次去井下街,都寻不到师叔人影。”
“话说回来,徐师叔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
徐青轻笑摇头,反问道:“你师父呢,我去看看他!”
窦云脸上的笑容散去,他叹了口气,一边为徐青引路,一边说道:
“师父无妻无子,早年也没人照应三餐起居,身子骨不如常人,如今已然”
徐青眉头微皱,当来到里屋,看到床榻上满头白发,已然垂垂老矣的王陵远后,他这才惊觉岁月这把钝刀的威力。
“师父,你看谁回来了!”
越来越嗜睡的王陵远被徒弟扶起身子,他抬眼看向门口刺眼的天光,只瞧见一个身影高大的人影。
“能是谁,总不会是你徐师叔”
“是我,师兄,我云游回来了。”
当天光遮挡下的身影来到近前,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后,王陵远眼皮一颤,人未语,泪先湿。
“啊呀!师弟!”
王陵远想要站起,却到底是挣不过岁月拉拽他的手。
“师兄勿要动身,你我师兄弟在此叙旧便好。”
“好好好,你可得告诉师兄,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就不肯回来一次.”
屋外,夕阳西斜。
徐青与这位极早便相识的师兄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到夜色将至。
当王陵远忍不住身体困倦时,徐青忽然问道:“我给师兄那许多丹药,师兄莫不是忘了按时服用?”
王陵远迷糊着眼,靠在床头,语气舒缓道:“我一个老头子,孤家寡人一个,活那么久做甚?仵作这一行,都不长命,那些好药不如给窦云他们。”
“这俩孩子跟着我入了仵作这一行,我就得对他们上心”
夜幕下,徐青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
师兄王陵远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