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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怕

  三月初七,神京东城。

  天空挤满了云,发灰且黯淡。

  墙檐下,洪范发丝散乱眼圈发黑,一身紫色帛服肮脏恶臭,逼得熙攘人流避开自己。

  片刻后高风吹开云层,其后天色湛蓝,未现出天球的巨影。

  “呼…”

  洪范深深吐了口气,这才像梦醒了般挪动脚步。

  离开紫无常是在三月初六的午后,过程与进入时同样恍惚难辨。

  汉州掌武院指挥佥事张朝瀚仍率队驻扎在大华边境线上,洪范与他通气后一刻未眠便熬夜西行。

  远隔数千里,神京久别未变。

  御座山与地眼湖的白与蓝、皇宫辉映日光的琉璃瓦、大街小巷的烟火气、贩夫走卒宛转悠扬的吆喝…

  洪范贪婪地凝望这一切,几乎说服自己之前的经历只是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待下一刹那醒来,一切便会回到二月初。

  但那不可能是梦。

  借龙魂果之力,他修为已达到先天五合,第六合也有了二成进度。

  穿过人流,洪范踏入掌武院正门。

  高大行什脚踏修无上武,为正义怒的信条,用毫不动摇的火色铜眸瞪视着来人。

  建威殿。

  关奇迈抛下手头事务,第一时间召见。

  “我在紫无常里经历了天球交会。”

  一开始,洪范还很冷静。

  “你应该听过器作监的天球理论——我们脚下的世界是一个球体,悬浮在漆黑的虚无。”

  关奇迈点头。

  作为武圣,他有能力亲自验证这些假说。

  “叶家、镇狱宫等等这些进去前被我们当做心腹大患的敌人根本算不上麻烦,真正麻烦的是末日的环境。”

  洪范摇头发笑。

  “第一日,叶家死于纵贯天地的风暴;第二日大地被元磁撕裂,喷出的熔岩高过风云;第三日,一整个世界的水奔涌到一处,淹没看得到的一切。”

  他说着,声音渐低微,如呓语。

  建威殿通常不设座位。

  但这回关奇迈挥手自地砖下催生出一张木椅,示意他坐下。

  “多谢。”

  洪范按着扶手缓缓靠入椅背,感到颈后发热、指尖麻木。

  飞兽、食肉植株、巨树、地底蠕虫、六足树栖兽…

  他用数息时间调整状态,继续陈述。

  “登上九霄,两侧是大地青蓝色的弧形轮廓,大气在身前喷发冰凝,星星的光针尖般锋利扎人。”

  洪范很快又失了神。

  “最后一瞥是千眼魔神的无数肢体在地表伸展,密密麻麻如蚯蚓成团,又像是人皮下曲张增生的紫色静脉…”

  他努力描述天文尺度上大与小的极端矛盾,待全力组织完语言后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又浸泡入彼时溺水般的恐惧中。

  “你太久没有睡觉了。”

  关奇迈打断道。

  他散出温和的乙木真元,让洪范体温回升、心率减缓。

  话题推进到了最后。

  “胡鹿门能驾驭灵气飞行,至少是元磁境界,但具体多高我无法判断。他送我出无常境的时候爆发出极为惊人的力量,超出了我对元磁五关力量的认知。”

  洪范描述的时候想尽量抽离自我,但提及那个名字时依然扭曲了面颊。

  “那大概是监察院一种特有的力量体系,看来观千剑这次派来的远不止是一个正四品镇抚使。”

  关奇迈沉重地颔首。

  他听得很认真,也很信任洪范的判断——后者在云岚城亲眼见过段天南与风慕白的绝命一战,眼界上绝无问题。

  从《神煞典》落水,到独自逃生,除龙魂树外洪范毫无保留地坦诚了所有。

  最后他掏出跨越星界时得到的那一撮无色晶体。

  外观上类似没有棱角的纯净水晶,内部偶尔荡漾出液体波纹,颗粒之间虽没有实体上的连接,移动其一时剩余的却会自发相随。

  “这东西老夫未曾见过,但观其特征大约是名为‘无想灵’的珍贵宝物。这是你的战利品,要鉴定便去寻器作监吧。”

  关奇迈心不在焉地端详了会无想灵,而后随手递回。

  “没想到啊,这一回院里在汉州东北三城的精锐力量却是一扫而空了…”

  听到这声叹息,洪范眼前浮现出赖华藏在星海下肃正衣冠的画面。

  “所以这事算我做成了吗?”

  他双手攥着拳头,用自嘲的口吻说话,字眼里压着愤怒与羞耻。

  因为自己没能力带他们出来,因为胡鹿门的死,因为无法掌握命运的无力感——这番滋味是如此熟悉且刻骨铭心,从詹元子到段天南,他竟已体验第三次。

  “当然。”

  关奇迈即回。

  “你归来只用一日,其余人没有那么快;等后续消息跟上完成交叉验证,你随时可以来藏武阁交接功法。”

  洪范露出一丝啜满了悲意的哂笑,想开口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很清楚这一切不是关奇迈的错。

  所谓“十拿九稳能出来的人”果然安全出来了,武典没取回任务也确实算完成——离开神京前在这建威殿中,洪范所得到的每一项保证都被兑现。

  所以那二十六个大活人只回来一个究竟是谁的错呢?

  或者是洪范这个领队的错。

  或者是龙魂树与千眼魔神的错。

  或者人生从来都辨不清是谁的错。

  原来想恨却恨不得,才最残忍。

  “如此说来,从现下起,我便不是缇骑了。”

  洪范摇摇晃晃起身,低头看了眼满是疮痍的紫色云纹帛服,两日来不知第几次回想起冰晶尘爆下自己哑口无言的那一幕。

  经历了那么多,我依然如此畏惧死亡。

  他起身欲走,却被叫住。

  “洪范,知道怕是好事!”

  关奇迈的声音恳切且昂扬。

  “一个武者若不知道怕,就会自认高人一等,以为所获得的力量与地位全然来自于个人的能力与无畏,最后理所当然的失去一切同理心与一切怜悯——譬如风间客,我认为那是一条绝路。”

  洪范闻言顿住步子。

  “武圣也会怕吗?”

  他轻声问道,没有回头。

  “会,老夫怕的东西很多;有些事我甚至怕到不敢去多想。”

  关奇迈笑了一声,即止。

  洪范忍不住回头望去,第一次见到这位壮年武圣坐倒在椅中,露出老人模样。

  时间接近正午。

  窗格的栅状影子了无生息地缩在墙下。

  洪范怔然看着那光影,良久后点点头,踉跄出了建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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