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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父与子

  脚步声回荡在血腥味弥漫的漆黑大厅内,痛苦的低吼声萦绕在阿泽瑞恩耳边。

  “.杀了我杀了我”

  被锁链捆绑的受缚者在刑架上挣扎,这些剜去双眼的人挣扎着试图呼救。

  年轻的骑士目光扫过眼前鲜血淋漓的罪人,眼中渗出憎恨,却亦映出一丝动摇。

  撇开视线,他望向前方痛饮鲜血的可怖人影。

  “父亲。”

  阿泽瑞恩出声呼唤。

  猩红的背影微微停顿,随后放下了手中的残躯。

  任那干瘪的身体滑落,夏勒曼缓缓回头,巩膜漆黑的狰狞血目望向来者。

  阿泽瑞恩不由感到陌生,仿佛有无数虚幻的人影在父亲的身躯上重迭,他不禁有些不敢确定那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阿齐。”

  良久,呼起长子的乳名,夏勒曼嘶哑的嗓音出现了一丝艰难的扭曲,随后缓缓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转过身来,满手的鲜血和碎肉似积雪消融般没入了苍白的皮肤,尖锐的五爪一握,方才抛下的那奄奄一息的干瘪之人,顿时有缕缕肉眼可见的血气被抽出身体,飞旋着浸入了夏勒曼的掌中。

  紧随一声细微的咔嚓声,被抽干的尸身即刻如破碎的石膏般,变成了一地灰白的尘埃。

  目睹那非人的力量,阿泽瑞恩苦笑,知道父亲只需一念便能抽干周围所有活人的鲜血之所以用更加残酷野蛮的方式饮血,仅仅只是在折磨这些囚徒而已。

  这些被羁押在此沦为血食供父亲维持理智的家伙皆来自乌利亚和堪塔达尔,大多是没有死于亡灵魔灾的东侵军一员,或是东侵军成员的亲眷,全部由父亲的眷族们自发为复仇又或是被命令着从各地追捕,掳掠至此。

  但.阿泽瑞恩也在强迫自己不去深思,其中是否有被迁怒的无辜者。

  他不想承认眼前熟悉的面孔已变成了一个同样沾满罪孽的怪物。

  可身负的信念提醒着他的内心,不能逃避需要面对的现实,而越是清楚这一点,阿泽瑞恩胸中对恶魔的恨意便越发旺盛,他对挚友口中那头血魔的恨意,甚至超越了对东侵军的仇恨。

  脚步缓缓靠近,阿泽瑞恩的目光望着父亲一步步来到面前,对自己伸出了双手,他站在原地,并未躲闪。

  很快一股冰冷的触感从脸上传来,寒冷,却又让阿泽瑞恩感到温暖,让他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

  夏勒曼轻轻的拂过这英俊而不再稚嫩的面庞,视线扫过长子笔直的身姿,打量其身负的盔甲、佩剑、战功卓著的勋带他猩红的血目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薇娜如果还在一定会为你自豪我的孩子。”

  灵魂沉浸在过往的温情之中,夏勒曼耳边叫人发疯的咆哮和哭泣都逐渐减弱了几分。

  “我过去,总担心你太文弱,但事实好像不是如此,你灵魂中无畏的火焰烧得是如此浓烈看来即使没有我的教导你也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一名高贵的弗拉雷尔骑士。”

  面对父亲满是骄傲的赞许.听着父亲提起母亲,阿泽瑞恩眼角抑制不住微微泛红。

  他努力咬紧牙关,才堪堪压下心中翻涌如涛的情绪,恢复冷静。当再次睁眼,年轻的骑士露出笑意。

  “您不在的两年里,我拥有了一群可敬的朋友,从他们身上,我有幸学到许多,如果您想听,我以后可以一点点说给你听,您知道吗,父亲,我有妻子了,也有孩子了,弗拉雷尔的血脉没有断绝。”

  夏勒曼神色略有动容,苍白的脸上更添了一份欣慰。

  他享受着灵魂中难得的平静,还待再说些什么,然而微笑却被长子的话语定格在了苍白的面孔上。

  “.但是父亲,复仇现在应该结束了。”阿泽瑞恩并无畏惧的对视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眸。

  夏勒曼缓缓放下双手,落于长子的肩膀,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似乎在思索。

  “我知道我们我知道,你为那法罗里斯伯爵.和那些奥兰德贵族而来。”

  阿泽瑞恩因父亲口中混乱的自称而皱眉,但他也并无掩盖来意的打算。

  “厄利弗大人和荆棘花家族的骑士们从未伤害过罗兰纳尔和瑟瑞安,无论如何您的复仇都不该施加无辜者的身上。”见父亲此刻理智远比上一次见面时清晰,验证了心中所想,阿泽瑞恩趁热打铁,迫切想要和父亲辨明是非。

  死而复生的至亲成为了杀死自己恩君的凶手,这一年多来愧疚在每个夜晚都令阿泽瑞恩感到煎熬。

  “是吗!?可他们也确实在保护那些堪塔达尔贱种!那些残杀罗兰纳尔人民、害死你母亲的杂碎!!”

  毫无征兆,夏勒曼癫狂的怒吼震荡开来,大厅刑架上的受刑者刹那间爆裂成了一团团血雾,他收紧的十指更令阿泽瑞恩的肩甲深深凹陷下去。

  阿泽瑞恩面庞微微颤抖,但肩膀上的疼痛没有让他畏惧:“我恳求您清醒,父亲!厄利弗大人和我的朋友们是在守护生者的土地,是在亡灵的屠杀下庇护无辜的平民,终结恶魔的灾祸!我们的仇敌,应是犯下血罪的入侵者,是残害瑟瑞安人民的罪人.而不是田地里挣扎求生的农民.屠戮无辜者只是在一步步玷污您的灵魂”

  阿泽瑞恩用尽力气的厉声斥责,让他几乎大汗淋漓,他顿了顿又深深吸了口气。

  “我来,不只是为了让您履行当初的承诺,释放厄利弗大人,更是要阻止您堕入深渊.东侵军已经覆灭了,他们的灵魂也尽掌握在您的手中,害死母亲和罗兰纳尔人民的罪人将得到最严酷的惩罚,可被牵连的无辜者们也已经为此付出了本不应由他们偿还的代价。我不会指责您沾染的累累鲜血,但现在已经够了您造下的杀孽已经足够多了.”

  阿泽瑞恩抬起双手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腕:“停下吧,我们的仇敌只剩下那头将您变成怪物的恶魔!我不希望您朝错误的方向坠落,最终变成另一头‘恶魔’。”

  年轻的骑士声音颤抖,坚定的话语同样也是对父亲的哀求。

  夏勒曼的面庞在不断抽搐,魁梧的身躯颤抖起来,一股力量在升腾,整个大厅随那暴走的恐怖魔力如地震般剧烈晃动。

  鲜血之主灵魂中的恨意仅仅动摇了刹那,其眼中的血色便随之翻涌。

  数十万被压下的嘶吼和尖叫再次钻入脑海,愤怒催使他想当即杀死眼前任何违逆怒火之人。

  轰隆隆——

  发泄怒意的鲜红魔力轰击着周围的一切,廊柱坍塌,巨石掩埋了周围的血腥,独留着大厅中央的二人被扬起的尘土笼罩。

夏勒曼在愤恨中,忽然感到面前的长子就像一个陌生人  他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吗?不自己真的有孩子吗?.自己真的是夏勒曼吗?

  怨恨的尖啸交织于脑海,难以计数的血腥记忆涌上心头.

  杀戮,凌虐,残害.乌利亚语构成的刺耳笑声回荡.夏勒曼好像坠入了无数恐惧与怨毒的漩涡。

  然和,无尽的黑暗中,他的耳边忽然听到了一缕风铃般的呼唤。

这呼唤自己的声音,就像穿透了一片深邃的渊海  “那是.薇娜。”

  失神的喃喃着,夏勒曼的血目缓缓恢复清明,仰望上空那阴沉的天幕。

  没错那些痛苦的记忆,都不是自己的。

自己战死于沙场,那些怨灵所体会的并不属于他  夏勒曼感觉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他的意识慢慢夺回了身体的知觉,恍惚着环顾周围。

  大厅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无数闻声赶来的尸鬼领主和血裔们,无措的在崩塌的大厅残骸周围,惶恐的望着主宰自身命运的鲜血之主。

  夏勒曼垂下脑袋,看见手中血迹的刹那,内心中的恐惧猛的袭来,他慌乱的抬眼试图寻找长子的踪影。

  好在,下一刻嗅到了属于血亲气息的鲜血,夏勒曼看向远处,盔甲崩裂的阿泽瑞恩倒在地上,正被那些奥兰德血裔护在身后。

  懊恼,自责,无处发泄的狂怒.让夏勒曼攥紧手掌,任利爪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面色惨白的厄利弗伯爵,久违的感到自己停止的心跳仿佛再度因紧张而狂跳。

  堪堪从癫狂的夏勒曼手中夺回了阿泽瑞恩,这冒险的举动令厄利弗想要大口喘息,尽管他早已不用呼吸。

  “.请冷静,夏勒曼阁下,他是您的孩子。”

  见鲜血之主看了过来,厄利弗背着的左手向身后动了动,试图让部下们赶紧将阿泽瑞恩带走。

  瞧着夏勒曼深受刺激的模样,厄利弗也在心底后悔自己同意帮这孩子单独和其父会面。

  不全是在担忧阿泽瑞恩的个人安危,更重要的是一旦这阿泽瑞恩被疯狂的夏勒曼亲手错杀厄利弗心知恐怕世间将再无一人能劝对方归还自己和法罗里斯家族诸臣的自由。

  忠诚的巴尔夫在主君身后扶起阿泽瑞恩,赤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环顾周围的血裔和尸鬼领主们,明白这些高阶亡灵们暂无阻拦之意。

  但也只是暂时莫说是他们,只要夏勒曼动动念头,巴尔夫清楚就连自己,也会在那股无可抵抗的魔力下做任何违背意志的事来。

  环过阿泽瑞恩的肩膀,巴尔夫扶起这小子,打算以血雾之法马上离开,然而阿泽瑞恩却挣扎着推开了对方。

  年轻的骑士擦去脸上的血迹,不顾阻拦穿过了荆棘花家众人的保护走上前去,声音依旧不改方才的坚定。

  “若您不愿停止错误,那现在便可以先杀了我否则,我今后将不得不成为您的敌人,阻止您继续犯下累累血债!”

  一旁的厄利弗眉头直抽,忙拉住阿泽瑞恩,惊觉以前竟没发现这看起来儒雅温和的小子居然是个冲动的倔种。

  “快走,他现在不完全是你的父亲,回去找莱昂!找其他办法从长计议!”

  哪知阿泽瑞恩依旧死死盯着父亲,固执地甩开了伯爵的手。

  “厄利弗大人,只有我的声音能唤醒我父亲的意识,让我再试试!”

  阿泽瑞恩绝非一时冲动,此行来对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多次接触让他意识到只有自己才能让父亲暂时回归理智。

  如今艾维乌特已死,东侵军亡灵又落入了父亲的掌控,大仇得报之时说的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说服父亲放下执念的最好机会。

  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如果完成复仇的父亲,依旧会被恶魔的力量刺激成一个没有理智的仇恨怪物,那继续拖下去,自己将来或许终会再无机会挽回父亲的灵魂。

  无论最终是父亲沦为众生之敌,彼此兵戎相见,被世人所讨伐,还是父亲继续屠杀更多无辜者,甚至害死自己的朋友们这都是他绝不想看到的。

  对自己而言,今日最坏无非身死而已,若一条命可以能重新惊醒父亲的理性,这代价在阿泽瑞恩心中微不足道。

  “身为开拓骑士的血脉,不让弗拉雷尔之名蒙羞,不堕先知亲授的高贵荣耀,这是您一直教导我的,也是我将贯彻的信念,一如过往。”

  阿泽瑞恩紧握腰间的剑柄,在父亲面前站的依旧笔直。

  即便父亲多次险些杀死自己,即便父亲已犯下了无数杀孽,但他永不会放弃救赎至亲灵魂的机会。

  “.阿泽瑞恩。”

  夏勒曼感到耳边的噪音又减弱了几分,他莫名本能的后退几步,生怕再次伤到对方,但眼神里的疯狂也已经被愧疚取代。

  二人的无言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寂静,这片死域中仅剩下那圣阳鸢尾花骑士一人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夏勒曼抬头望向阴沉的天幕,当低头再看面前的长子,一种名为自豪的涟漪盖没了纠缠夏勒曼的癫狂和怨恨,血男爵嘶哑的声音里多了许多释怀。

  “你说的没错我已经在玷污先祖之名的路上,已经走了太远你听到了吗?薇娜的声音。”

  见父亲提及母亲,阿泽瑞恩愣了愣。

  夏勒曼的双眼失去焦距,望向远方,好像在和某些存在交流着。

  突然,呼啸的血气在他身边卷过,魔剑与魔刃,两柄恶魔锻造的亡灵魂器显现于夏勒曼掌中。

  “我会如约释放血裔,也会依你之意结束这场杀戮,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再次开口的血男爵低声道。

  阿泽瑞恩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当真成功避免了与父亲最终成为敌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请说!父亲!”

  “第一件,我自斯库什的鲜血中诞生,这具身体无法对抗那邪魔,但你们不同,我要你答应我,余生为我诛杀那头恶魔!这是我的条件,也是‘他们’所有人的条件。”

  阿泽瑞恩当即抚胸立誓:“就算您不提,我也一定要用此生叫那头邪魔,为害死千万人,害死母亲,以及对您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很好,那么第二件事”

  夏勒曼看向不远处的瑟瑞安血裔。

  一声雾化的震音闪过,血骑士安格尔遵从主人的意志来到了主君和少主的身旁。

  夏勒曼颔首,像是无言中与他说了许多,接着重新看向长子。

  “今后,你将代我继续维持血剑中有罪亡灵的绝罚,直到你认为他们赎清罪孽为之,我相信你,我的孩子,在先知的注视下,你有资格审判他们的罪。”

  阿泽瑞恩呆愕当场,心中莫名古怪,父亲的话语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就当你答应了,儿子。”夏勒曼脸上露出了笑容。

  血光快的让阿泽瑞恩无法看清,眨眼之间,那柄萦绕血气的恶魔利刃,便已经穿过了夏勒曼的身体。

  不!!!

  不.!!绝望一刹那便溢满阿泽瑞恩的心脏,再试图挽回一切,可身体却被那无法抵挡的力量定格在原地,无法动作也无法开口。

  “我本不该让你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一步步后退,叹息中,夏勒曼深深的将血魔之剑刺穿心脏,并未感到痛苦,反而有种由衷的解脱。

  “原谅我吧,我只有此刻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了。”看着被禁锢的长子眼中透出的惊恐,夏勒曼微微摇头。

  “释放血裔眷族自由的方式,一直都只有这一种,而你不必为我哀伤.不过是将去往原本该去的地方而已”血男爵的声音越来越低,体内恐怖的力量化作汹涌的血涛从皮肤下流淌而出,汇聚成河。

  成群的怨魂之影,在这涌泉的血河之眼中翻腾,刺耳的怨灵尖啸纠缠着,数十万朦胧的灵体,在世间的法则下,似冲天的光芒升入天际,灵魂洪流贯穿了天上的阴云。

  我释放你们,罗兰纳尔的人民。

  与我一同归去,我们的复仇结束了。

  愿伊拉利尔审判我的罪孽。

  用血剑彻底摧毁了自己的身躯,夏勒曼体会着近乎不朽的生命不断流逝,没有感到痛苦,只因折磨着他的那些声音,终于消失了。

他感到自己在下坠,一直坠直到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渊  猩红的血泊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阿泽瑞恩的身体摆脱了束缚,一刹那踉跄着险些失去支撑站立的力量。

他恍惚的推开了安格尔爵士的搀扶,跌跌撞撞的跑向那捧破碎的苍白之尘  再次失去了至亲。

  年轻的骑士想要哭泣,可却发现好像早已在当初母亲的遗体前流干了泪水。

  他已不再是有能力放声哭喊的孩子。

  安格尔没有打扰少主,只是默默地走向了那两柄失去主人的魔刃,接着,如主君所最后吩咐那样拔起了沉重的恶魔刀刃。

  接触的瞬间,他松了口气,果然,这柄恶魔长刀,现在并不难以掌握。

  再看向一旁的猩红之剑,安格尔爵士却没有去触碰这不祥的魔剑。

  那不是他可以触碰的邪物。

  周围所有效忠于弗拉雷尔家族的血骑士们,踱步围拢过来,隐隐将阿泽瑞恩守护在中心,冷漠的目光紧盯着周围任何可能会蠢蠢欲动的高阶亡灵。

  好在,如今在场尚能自由行动的亡灵,生前大多是瑟瑞安和奥兰德人,夏勒曼的死去,并未立刻引起混乱。

  至少所有重获自由的亡灵们眼下,还没有谁表现出试图抢夺魔剑与魔刃的意图。

  当然,安格尔并不敢放松警惕,他随即看向了法罗里斯家族的血裔们。

  尽管很清楚,正是自己等人亲手在索博尼茨的战场上杀死了这些荆棘花骑士,但他也明白,若想要稳定局势,与少主有着不浅情义的荆棘花伯爵,是此刻最合适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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