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中军大帐。
刘禅的金吾纛与陈到的后将军牙纛一高一低,俱升帐前。
聚将鼓擂起,营中两千石以上诸将校闻鼓齐至。
只见天子一身玄色常袍,居于主位,大督陈到则侍坐主位之侧,威严肃穆。
一番简单见礼过后,几名坐在后排的偏裨将校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人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向主座的天子问道:
“陛下、大督俱至…如此说来,此番主攻方向,当真是在江南?而非北岸傅讨虏处?”
此问一出,几名同样心存此惑的将校顿时目光灼灼。
前番滟滪关之战,他们本是偏师疑兵,不曾想竟直接夺下滟滪,功劳斩获犹在傅佥诸军之上。
如今陛下亲至,龙纛高悬,岂不意味着更大的功勋就在眼前?
在座大多非是妄自尊大之人,都知道潘濬不好对付 也都知道,彼时之所以能赢,一则仰赖天子着郑璞、王冲二人所训那支操狼筅习鸳鸯阵的五千步卒,二则仰赖间人搜罗的种种关键情报,三则仰赖天子与大督、关兴等亲近将领根据情报定下的种种破关之策。
至于他们,不过鹰犬爪牙,沾了天子御驾亲征的光罢了,真要说有什么值得自傲的功劳,那就只能是他们在关兴、郑璞诸将的奇兵出来之前顶住了压力,稳住了战线。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麾下的将士还是得到了锻炼,军心士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很多时候就是靠一场场胜利堆出来的。
赢得多了,信心有了,装备更新换代,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弱卒也能变劲旅。
而这一切,可以说都是这位亲征天子带来的。
另一名面色黝黑的校尉亦是忍不住接口:
“不论如何,陛下升纛督军,破关先登、斩将夺旗之功,说什么也要争上一争!”
“此言是极!”旁侧一名都尉猛地一捶掌心。
“陛下,上一仗咱们滟滪关没赶上斩将夺旗之功,这回…咱说啥也不能再给陛下丢脸!”
帐内语声渐起,躁动而热切。
未几,张固环视左右,慨然道:
“功赏固然紧要。
“然故土一日不复,孙权一日不死,则荆州之仇、夷陵之恨一日不得消解!
“杀吴贼,复仇雪恨,必要吴狗血债血偿!”
“张将军说的是极!”江州司盐校尉岑述声若洪钟。
引得身周诸将,乃至主副座的刘禅、陈到都侧目看来。
他浑不在意,朝着天子方向猛一抱拳:
“陛下!
“战功缴获,升官晋爵,这些东西都是后话!
“臣就觉着,砍翻那些背主求荣的叛人、助纣为虐的吴狗,那才叫一个痛快!才叫一个解恨!
“潘濬那厮闻风丧胆弃军而逃,这口憋了这么多年的恶气,总算能畅快地吐出来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
“潘濬、傅士仁这些叛人未死!
“荆州还未克复,区区一座铁索关,区区一座巫县,不出五日,必为陛下夺之!”
刘禅目光扫过张固、岑述诸将,带着些许赞许的笑意徐徐颔首:
“军心可用,锐不可当,此乃克敌制胜之基也,朕心甚嘉。”
然而未及诸将反应,他便话锋微微一转,声色转而凝重:
“然…诸君须知,接下来我大汉所要面对的,乃是潘濬、孙韶二逆据守的巫县坚城及铁索江关。
“彼处城高池深,关险难攻。
“更有横江铁索、沉底巨锥阻我水师。
“此一战,乃是实打实的硬仗、攻坚战。
“再无滟滪关前那般出奇制胜、以寡破众的取巧可能。
“拼的,乃是将士用命,耗的,乃是国家资实,每欲寸进,非血流成河、尸骸枕籍不可。”
帐内激昂之气为之一凝,张固、岑述诸将脸上兴奋稍稍收敛,露出沉思之色。
然而不过片刻,那张固却又似浑不在意一般,再次朗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
“臣窃以为,无须再施什么奇谋妙策!
“攻坚又如何?硬仗又如何?!
“去岁丞相督师北伐,一夜之间便破魏逆坚寨高垒!
“我东征大军今亦陛下亲统,将士们砥砺蓄锐数载,锋芒已具,难道真就弱了北伐军弟兄不成?!
“北伐军能做到的,我东征军一样能做!
“非但能做,甚至要做得更快、更漂亮!
“须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大汉王师,无论北伐还是东征,皆乃天下劲旅,锐不可当!”
此番言语如同滴水投入滚油,瞬间引爆了帐内诸将的情绪。
“张将军说得对!”雷布紧接着踏出班列,声音洪亮。
“北伐军是陛下的兵马,我们东征军同样是陛下的兵马!
“吃的是一样的粮,拿的是一样的饷,凭啥我们不如他们?!
“滟滪关一战,咱们以少胜多!
“打得潘濬丢盔弃甲,便是明证!”
岑述亦是接口:
“正是此理!
“吴贼倚仗的,不过江关之险。
“但我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我大汉将士锐气无双,正当一鼓作气,碾碎吴贼!”
“对!碾碎吴狗,让吴狗尝尝我大汉锐士的厉害!”
“北伐军能打的硬仗,我们东征军照样能打!而且要打得更好!”
帐内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请战之声此起彼伏。
先前因天子提醒而稍显凝滞的气氛,已然炽热昂扬,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与强烈的求战欲,在这间中军大帐中油然生发。
事实上,许多中下层将校心中都很清楚,论整体实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此番东征的军队,与丞相倾注心血、集结大汉最精锐力量打造的北伐军相比,确有一定差距。
便是水师,除却那几艘庞大的楼船旗舰能壮壮将士胆气外,大部分中上层将校都明白,在舟船操驭、水战经验上,大汉水师与世代生长于江海的吴人相比,劣势客观存在。
只是,东征首战,连战连捷,速克重关,复又斩将搴旗,一路高歌猛进直逼巫县江关之前。
凡此种种,极大鼓舞了东征军士气,彻底冲刷了先前因夷陵惨败而事实存在的不自信。
豪情与信念已然蓬勃而生。
士气与军心,这股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很多时候,确是比精良的装备、严酷的训练更为重要的致胜因素。
刘禅看着帐下群情振奋的将领,抚掌作声:
“好!既然诸君皆有如此雄心壮志,朕便拭目以待,静观我东征健儿如何摧城拔寨,扬我大汉国威!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大汉万胜!”
气氛已至。
刘禅这才率诸将去见识了一番八牛弩的威力,并告诉他们,这就是大汉这一战的秘密武器。
诸将在震惊、狂喜的情绪中,各自回营备战。
刘禅望着诸将远去的背影,下意识摩挲下颌短须。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上游秘密赶造巨筏,以破解江锥铁索的行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知情者仅限于刘禅、陈到、关兴、赵广等寥寥数人。
同样,辅匡、柳隐率一支精兵悄然穿插至敌后,将切断巫县与秭归联系的行动,更是绝密中的绝密,寻常将校根本无从得知。
至于具体的作战时序、主攻方向的最终确定,刘禅亦不打算在此刻广而告之。
真正的决策,仍然只在最核心的小圈子里酝酿。
许久,刘禅才将目光投向陈到、关兴、赵广等几人:
“用兵之法,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云云,千章万句,无外乎多方以误之。
“朕今日大张旗鼓,升纛巡营。
“其一,自是为此间将士鼓舞士气,彰我大汉克复荆襄之决意。
“其二,便是要让对面的潘濬、孙韶,摸不透我大汉真正的意图究竟何在。
“朕之龙纛高悬于此,彼辈便会无端揣测,狐疑不定。
“既须分兵加固南岸防务,又不敢轻易抽调北岸守军支援,更会分心他顾,防备一切可能。
“如此犹豫不决,左右难顾,便是其取败之由了。”
关兴眸中精光闪过,低声道:
“陛下圣明!
“如此一来,吴人心神被扰,判断失据,兵力分散。
“无论他们最终判断我主攻方向是南是北,都将陷入被动!
“其注意力,势必被牢牢吸引在两岸攻防之上!”
赵广闻言至此,脸上亦显出兴奋之色,接道:
“潘濬、孙韶二贼绝计想不到,我大汉此番破敌之关键,既不在南,亦不北,而在滔滔江水之上,在彼辈万无一失的沉锥铁索之间!”
正月二十,江雾依旧。
江水激荡,寒意仍然刺骨。
两岸山峦亦隐没于雾气中。
黑黢黢的轮廓隐约可见,如同巨兽蛰伏。
“——咚!”一声战鼓突兀地撞破了这片死寂。
鼓声沉闷,震荡江天。
“咚咚咚!!!”
紧接着,战鼓一声接着一声,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最终,汉军战鼓狂揍,连成一片撼心动魄的雷霆之音。
江岸在鼓声中震颤。
铁索南关,汉军营寨辕门洞开。
一队队顶盔掼甲的汉军兵士默然无声地列队而出。
铁甲撞击声,混杂着沉重的脚步声,在雾中凝聚肃杀之气,军官们高声巨吼,催促进兵。
巨大的攻城器械一架又一驾被辅卒、民夫们奋力推拽,碾过泥泞的土地,吱呀作响。
中军大旗下,陈到按剑而立。
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沉声对身旁的传令兵道:“传令各营,依计而行,保持阵型,缓步推进!有喧哗乱阵者,斩!”
“诺!”传令兵抱拳领命而走,身影迅速没入雾中。
横江铁索南北两关。
汉军全部出营列阵。
攻城器械全部推到吴人关前。
吴军如临大敌。
潘濬在江北的巫县闻鼓而惊。
孙韶则在江南铁索关固守待敌,严阵以待。
而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横江铁索及两岸关隘之时。
滟滪关上游二十里外。
一处江水拐弯的隐蔽河湾处。
八艘巨大的木筏,正悄无声息地滑入主航道。
木筏之上,并非空无一物。
而是用木材及泥土搭建起了简陋的堡垒和挡板,甚至能看到一些被油布覆盖着的、形状古怪的物件。
每艘木筏上,都肃立着百余名水性极佳的汉军锐士。
一名年轻的将领,站在为首的木筏前端,身形挺拔,目光如炬,正是陈到之子,楼船将军陈曶。
他抬手示意,身边的鼓手便迅速向后方各筏打出。
八艘巨筏在大江上浮浮沉沉,以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朝着下游三十余里外的巫县,朝着那一道横江铁索悄然袭去。
浓雾隐藏了它们踪迹。
催征鼓在江面上响起。
汉军舟船尽出,千帆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