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县北岸。
码头下游一里外。
宁水与大江交汇的巫峡口,天然形成了一片被吴人称为巫山港的平静水域。
此地水面开阔,水深波平,向内凹陷数里,形如巨鲸,宛若巢穴。
巫山港更下游,仍有众多不通航的库湾、库汊与沱湾,星罗棋布,拱卫着这座主港。
巫山港内。
桅杆如林,旌旗蔽空。
大大小小五百余艘吴军战船静静停泊在港湾内。
楼船如山。
斗舰如鲨。
艨艟如梭。
走舸如鲫。
战船虽密却秩序井然,无声彰显孙吴水师傲视天下的实力。
然而,一直到江北那座码头溃退失守,傅佥狻猊将纛竖于其上,巫山港才终于接到潘濬将令,沉闷急促的催征鼓响彻泊湾。
“出港!迎敌!”
督将郑胄一声令下。
水寨闸门缓缓开启。
绞盘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最先驶出的是近百艘艋艟快舰,船体狭长,按船身比例而言吃水颇深。
船艏与此刻顺流疾驰而来的汉军艋艟船艏一般无二,俱皆包裹有铁质撞角,又同样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寒芒。
船上吴人水卒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桨橹,操控艋艟无序地奔出闸口,努力在港外江面组织战斗阵型。
紧随其后的,则是数十斗舰。
这些中型战船乃吴人水师中坚,船体两侧开设弩窗矛穴,甲板上水卒奔走,枪戟横斜。
再后面。
一艘体型庞大的楼船缓缓驶出港湾,巨大的船体压迫着江水,卷起的波涛直接将周边战船撞得散开。
楼船高耸的飞庐上,令旗狂舞,战鼓狂擂。
鼓声雷动,与旌旗猎猎声、军官呼喝声、传令唿哨声、桨橹破水声一时俱起,好不雄壮,却与不少水卒的仓促无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弓弩士仓皇地检查弓弦箭囊,刀盾手紧张地磨砺枪矛刀锋,拍竿卒手忙脚乱地结绳巩固拍竿。
一艘中型斗舰上,吴人裨将卫温看着麾下水卒如此失态无序,心惊大怒之下拔刀狂嚎:
“蜀虏侥幸得胜,便敢欺我大吴水师无人耶?!
“都振作起来,今日便叫蜀辈见识见识,何为江海霸主!”
咆哮在江面回荡,却激不起一片浪花。
其人舰上水卒无序之态依旧。
他操练水师多年,这种失序的情况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是过往之时,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暴风骤至,袭卷江湖水师,导致士气大丧之时。
而如今,却并无暴风…其人一念至此,愈发惊怒,对所谓兵败如山倒总算有了深刻体会。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必须出战。
虽然潘濬、孙俊都认为,蜀人没有中大型战船,只以艋艟、木筏来袭就想击败大吴水师不过是异想天开。
但留港待敌,等蜀人艋艟斗舰巨筏彻底封堵港口,再像西城一样凭黑油施以火攻。
那港湾内数百战船、数千水师精锐,势必要成为蜀人的瓮中之鳖,葬身火海鱼腹。
好在并非所有吴人战船都像卫温这艘斗舰一般无序,孙吴水师终究还是这个时代的天下第一等,在江海之上,总算还是有些心气的。
唯一一艘出港的楼船上,那名唤作郑胄的楼船将军不断发出将令,稳定军心。
不多时,这支庞大的吴军水师终于逆着江流慢慢展开了阵型,又在旗鼓号另的催动下,朝上游那座至关重要的码头驶去。
然而前沿的赤马快舰很快传来令郑胄心悸茫然的消息。
上游码头那面熟悉的李字将旗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面黑底赤字的汉军将纛。
其人闻言,登上飞庐远眺。
只见码头上,一面上书傅字的狻猊将纛正迎风狂舞。
码头内的戍卒不断朝不远处的铁索关溃退,码头赫然已经失陷,一时间,好不容易才摆出战斗阵型的吴人水师再度骚动起来。
江水浑浊。
被巨筏拔锥犁出的江底淤泥,在江面上画出黄龙。
汉军水师千帆竞举,橹桨翻飞,破开这条扭曲的黄龙疾驰而下,毅然冲向逆流而来的吴人舰队。
江流逆转。
汉吴二军在前开道的艋艟、斗舰霎时撞在一起。
水战一触即发。
江涛水雾与血雾交融。
铁索关高耸的关墙上。
潘濬扶着冰冷的城垛,死死盯着下方已经失守的码头阵地。
在另一杆不断前奔的傅字将旗带领下,数千汉军如决堤洪水,从破口处源源不断疾涌而入,追杀着溃退的吴军戍卒。
“怎会如此之速…”潘濬声音干涩沙哑,全然不似平日。
两个多时辰,仅仅两个多时辰,仅仅是蜀人水师乍至,这座经营了许久,驻有重兵,工事完备的阵地,就这样易主了?
滟滪关失守的噩梦仿佛重演。
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顺着脊椎迅速爬上其人后脑。
在他身旁,袭孙权已故爱将孙桓丹徒侯、建武将军号的孙俊,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原本那点因看破蜀军“融索”意图而生的傲然不屑,被眼前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想说什么,却又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军心,士气…”其人用力闭上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复又睁开,声音压抑又愤怒。
“潘太常!
“眼下非是追究过错之时!
“码头虽失,然我大吴水师主力犹在!
“巫山港数百战船已出!
“蜀人木筏、艋艟虽顺流借势,却犹显笨拙!
“我这就下关,亲督水师迎战,将彼辈诱阻于江心铁索前,予彼迎头痛击,围而歼之!”
他越说越快:
“蜀人陆战或云剽悍狡诈,至于水战?
“哼,我大吴儿郎自小便在江海搏命,操舟弄船如同吃饭饮水,岂是蜀人可比?!
“彼辈所倚仗者,不过是那几艘古怪木筏和巴蜀蛮子那股蛮勇之气罢了!
“一旦接舷跳帮,我大吴锐士必叫他们悉数喂了江鱼!”
潘濬盯着孙俊,看着对方脸上那份几可谓独属于孙吴宗室将领的骄矜与赌性,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又是这种轻敌,滟滪关前,孙韶难道不是如此看轻那些以竹竿为兵的蜀人?
结果呢?
若非孙韶…自己又怎会?!
他深吸一口冰冷江风,努力让声色保持平稳:
“孙建武,岂可再存轻忽之心?
“蜀人东寇以来,用兵何时按常理出牌?”
言及此处,其人猛然望向江心:
“我隐约觉得,那木筏绝非载人载油那般简单,其中必有诡诈!
“我等当速向秭归周子鱼求援。
“其二,码头虽失,关城犹在。
“你我当凭铁索江关阻敌于此。
“先尽耗蜀人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再…”
“固守?”孙俊猛地打断潘濬,脸上闪过不耐与讥诮。
“潘太常仍欲再守?守到几时?
“守到蜀人用那木筏烧断铁索?还是守到江北蜀军彻底站稳脚跟,不惜代价攻我关城?!
“如今士气军心,以何当之?!
“届时我水师被困港中,即成瓮中之鳖,为人鱼肉!
“唯有趁其立足未稳,主动出击败而退之,方能挽回颓势!”
言及此处,他上前一步紧盯潘濬,目光灼灼:
“此战关乎巫县存亡,关乎大吴西境安危!
“我为大吴宗室,岂能坐视蜀人在我眼前耀武扬威?!
“潘太常休要多言,我意已决,这便下关率水师血战!必斩将夺旗,以振军心!”
潘濬心头一沉。
一旦水师有失,巫县将彻底沦为孤城,覆灭恐在旦夕之间。
“孙建武!”潘濬对着已经转身疾去的孙俊高声出言。
“蜀势正盛,锋芒不可强撄!
“当避其锐气!我来指挥水师,我熟悉…”
“潘太常!”孙俊扭身回眸,声色俱冷,其中戒备毫不掩饰。
“你持节督军却弃关而走,于军心士气有妨无益,我看还是坐镇关上统筹全局为好!
“再则,水战搏杀,非尔所长。
“若再有差池,你我项上人头不足可惜!
“误了国家大事,方是百死莫赎之大恨!”
此言冰冷如匕,刺得潘濬既惭且怒。
滟滪之败,弃关而走,不论他说得再天花乱坠,不论他如何自认自己为大局计而弃个人荣辱于不顾,他这节将在军中的威权已然丧尽。
孙俊此刻提起,既是实话,也是警告,更是赤裸裸地质疑并无视他这节将的指挥权。
孙俊言罢,不再看潘濬瞬间苍白阴冷的脸色,转身对身后一名侍立的传令亲兵厉喝:
“传令巫山港内尚未离港的斗舰全部扬起高帆,遮蔽港口!
“待蜀人被我诱至横江铁索前,再擂鼓尽出!速去!”
“唯!”亲兵快步奔下关墙。
孙俊抖擞精神,走下关城。
来到城下,扭身看向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一名中年将领,从腰间掏出一物前递。
“季彦!”孙俊语气急促,“此乃镇西虎符,一旦出现意外,你即刻持虎符接管关上所有兵马指挥,谨守关隘。没有镇西将军之令,绝不可擅自出战,尤其是…”
他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亲信听到。
“看好潘承明!
“眼下军心浮动,此关绝不容再有任何失措之举,一切待我破敌之后再说!”
孙俊口中季彦,便是先前在第一关遇到傅佥后直接弃关而走的荡寇将军孙秀了。
其人接过虎符后神色一凛,当即抱拳躬身。
他自然明白孙俊之意。
——监视潘濬,防止这位大九卿、前将军再作出什么弃关而走或任何不利于战局的决策。
这名节将,此刻赫然被排除在核心决策层外,成了一个需要被看管监视的摆设。
孙俊重重一拍孙秀肩膀,复又抬头冷冷瞥了眼关墙上的潘濬,最后不再耽搁,大步流星走向大江。
潘濬依旧扶着墙垛。
垂眸看了眼正在墙下将什么东西往腰间收起的孙秀,复又移目看向孙俊疾去的背影。
须臾后目光放远,看向上游北岸码头仍在蔓延的溃败与厮杀,最后看向大江。
汉军不是北面不谙水战的曹魏,水师虽然不如大吴,但也绝不是北方那群旱鸭子可比。
如今更借大江激流顺流而下,艋艟在前冲锋,携撞角生猛凿入吴军水师战阵当中。
吴军水师的艋艟这时候摆出来,充其量就是以艋艟对艋艟,以撞角对撞角,用以保护能够装载更多兵力的斗舰而已。
但即便有艋艟为屏障,吴军的斗舰还是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凿沉七八艘。
每艘斗舰根据大小不同,能载水卒七八十到一二百不等,这时候全部因座舰沉江而在江心游泳。
汉军水师不可能没有损失。
艋艟撞到吴人战船之后,便失去了冲势,而后便会被吴人斗舰上的弩箭集火。
一艘艋艟不过十余人,当然不是斗舰对手,只能靠着速度的优势迅速驶离吴人斗舰的射程范围。
而为了快速驶离,毫无疑问便是顺着江流向更下游冲去。
这既是本能,也是为了借江流之势撞向更下游的吴军战船。
就好比重装骑兵,艋艟的使命就是撞击,速度,死亡。
当失去冲势不能再撞之时,便是最后的跳帮死战了。
孙俊乘赤马舟破浪而行,很快便抵近楼船将军郑胄所在楼船。
江水湍急,赤马舟在波涛中起伏不定,孙俊稳立船头。
两名楼船士见孙俊将旗后奋力抛出缆绳。
赤马舟上,孙俊亲兵急忙接应。
楼船士将小舟拉近。
孙俊不等舟船完全停稳,便一个箭步跃上楼船甲板。
郑胄正在飞庐上挥旗应战,见得孙俊登船,急忙迎上前来:“孙建武何故亲临大江?此处流矢无眼,非将军久留之所!”
孙俊摆手,神色凝重:
“局势危急,岂能安坐关上?!我来亲督水师,尔速传令,各舰听我号令!”
郑胄面露迟疑,但见孙俊神色决绝,且手持镇西将军符节,只得躬身领命:“末将遵命!请将军登飞庐指挥!”
孙俊大步登上飞庐,放眼望去,江面战况惨烈。
汉军艋艟不知数百上千,总之源源不断,借着水势,如离弦之箭直冲吴军舰阵。
“轰”的一声巨响,又一艘斗舰躲闪不及,被汉船艋艟迎头撞上,木屑纷飞。
吴船船体顿时破开一个大洞,江水汹涌而入,船身迅速倾斜,在江水激流的作用下摇摆不定,不少水卒惊呼着跌落水中。
“稳住!不要乱!”一名吴军司马在船上声嘶力竭地呼喊,但为时已晚。
那艘斗舰迅速倾斜,不到半刻钟便没入江中,只留下几个漩涡和一群在水中挣扎的吴卒。
大汉水师得势不饶,更多艋艟顺着水势冲来。
一艘汉军斗舰更是直扑一艘吴军中型斗舰。
两船接近时,汉船上突然飞出道道钩锁,牢牢抓住吴船船舷。
在船上军侯的命令下,近百大汉水卒齐齐发力,竟是直接将吴军斗舰给钩了过来。
两轮箭雨对射过后,数十汉军水卒如狼似虎,直接跃到吴军战船上开始了跳帮战。
“杀!”汉军水卒嘶声怒吼。
刀光闪动,血花飞溅。
战不多时,又一艘汉军艋艟直直撞到这艘正在鏖战的吴人斗舰上,又是“轰”的一声,船身倾斜,不论汉人吴人皆有落水者。
汉军早有准备,艋艟上的水卒迅速打捞袍泽,又有人专司击杀在水里扑腾的吴军水卒。
被艋艟撞破的斗舰上,吴人水师虽然精锐骁勇,但奈何汉军水师实在人多势众,舟多势众,不是对手,很快便陷入混乱。
船上的吴人军官试图组织抵抗,最后被一柄不知来自何处的长矛当胸刺穿,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放箭!放箭!”
另一艘斗舰上,吴军弓弩手慌乱射击。
但距离太近,只发一矢便有汉军士卒趁机突进,悍不畏死,一刀劈翻一名弩手。
两船相接处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刀剑碰撞声、惨叫声、落水声不绝于耳。
半个时辰缠斗,江水已被染红大片,浮尸随波逐流,景象骇人。
更下游处,一艘吴军斗舰被三艘汉军艋艟围攻。
虽然艋艟体型较小,但灵活异常,不断撞击吴船侧舷。
一次次的碰撞让吴船摇晃不止,船上的吴卒站立不稳。
“稳住!用拍竿!”吴船军官声嘶力竭。
几名吴卒慌忙操作拍竿。
那是一根长长的粗大木杆,末端系着数百斤重的巨石,可以用来击打靠近的敌船。
然而就在拍竿即将落下之际,又一艘汉军艋艟猛然加速,直撞吴船船尾。
“轰”的一声,吴船剧烈震动,拍竿手站立不稳从船上跌落,很快被江水吞没。
另两艘艋艟趁机贴近,汉军士卒纷纷跳帮。
吴船上的抵抗越来越弱,终于,船体开始倾斜,缓缓沉入江中。
落水的吴卒,有的被沉船带起的漩涡卷到江底,也有的拼命向友军船只游去。
却被同在水中的汉军水卒纠缠,双方径直在江中捉对搏杀,血水不断涌出,又很快被江水冲淡。
在飞庐上扶舷而立的孙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深吸一气,强压心中怒火沉声下令:
“传令各舰,且战且退,退到横江铁索处!
“再命巫山港内战舰做好准备!
“待我号令,再全军出击!”
旗手迅速打出旗语。
鼓手擂动战鼓,传达命令。
吴军战舰开始在退却,看似是被汉军攻势所迫,实则是在布下一个巨大的口袋阵。
汉军趁势猛攻,战线不断向下游推移。
那几艘巨大的木筏也在汉军艋艟和斗舰的护卫下,缓缓靠近下游那几道横江铁索。
距离渐近,可见木筏上人影绰绰,似乎站满了顶盔贯甲的汉军士卒。
孙俊终于松了一气:“蜀贼中计矣!待其全力融索之时,便是我军全力反击之机!”
果然,木筏接近铁索后,筏上突然冒起浓烟,显然是开始焚烧铁索了。
黑烟滚滚,直上云霄,在江面上形成一道诡异的景观。
孙俊见状大喜,猛地一挥手臂:
“就是现在!
“传令全军反击!
“港内战舰尽出!
“务必给我全歼蜀贼!”
命令传下,已经顺流冲到铁索下游的中小型战舰纷纷转向,开始逆流而上。
与此同时,巫山港内帆影涌动,上百艘隐藏在内的战舰扬帆出港,直扑汉军侧翼。
当孙俊率数百战船,将汉军水师从中截断,团团包围之时,一艘赤马舟逆流疾驰而来。
船上士卒神色惶急,远远便对着楼船高声疾呼:
“将军不好!”
“蜀人有诈!”
“有诈?”孙俊登时皱眉,命人放那小舟靠近。
赤马舟上的水卒气喘吁吁爬上楼船,扑跪在孙俊面前:
“将军,那大筏上所谓甲士,全是假人!披着破烂衣甲、戴着破烂兜鍪的草人!”
“什么?草人?!”孙俊先是一怔,后是一惊,最后狐疑不定。
突然,他猛地往上游望去,一时间骇然欲死。
却见大江上流,巨大的楼船、战船正在顺流而下。
刘禅的炎武号,关兴的伏波号,陈到的长鲸号,如三头蛰伏许久的巨兽出现在大江上流,被数百中大型斗舰簇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