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老者,从唐兰舟进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直到唐兰舟与他说话,他才抬起头来,一声长叹。
“唐公,这是何必呢?”
唐兰舟转动视线。
“下官身为刑部主官,自然是要尽忠职守的。见到谋乱篡逆之辈,自然也是要诛杀的。只是想不到柯公,也会与闫松那逆贼勾结起来。”
他这话说完,人群中就有名中年官员怒喝。
“查无实据!你只是在行莫须有之事!”
“我等未有结党营私之举,更与闫公没有半点来往!只是今日京城之内乱象丛生,我等怕被乱党杀上门来,故而由柯公牵头藏在此处、守着身家性命而已!什么谋乱篡逆!我等从未有过!”
他这番话,义正言辞。
理由好像也说的过去。
但老者和唐兰舟却是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丝毫回应。
半晌,等到他说累了,唐兰舟才挥了挥手。
“杀。”
噗嗤!
大好头颅飞起,血泉从腔子上喷射而出。
禁军首领冷冷地看着其他所有官员,直到他们紧紧地闭上了嘴、将所有话都咽回去,才冷笑一声收刀入鞘。
老者叹了口气。
“唐公,这是要求死?”
唐兰舟点点头。
“是。”
“尊夫人死了?”
“是。”
老者再度叹了口气。
“怪我,本来想着唐公家中拢共就你与老妻两人,平日里见你谨小慎微、畏畏缩缩的,官位也刚好,就想着用你的人头来发动第二次逼宫比较合适。”
“早知唐公还留了几分年轻时的锋芒,就该让闫公与瀛洲说好,多派几个人过去杀你的…却不想徒留唐公在世上蹉跎,实在对不住。”
唐兰舟面无表情。
老者这番话,已经将牌亮明。
柯鸿文,内阁大学士、两朝老臣、先帝托孤重臣之一,学官之首。江南柯氏,大朔文宗,若说闫松是文官之首,那他就是大朔读书人之首。
这种人物,自然不会像那个中年官员一样天真。他躲藏在唐兰舟要杀的人府上,单凭这一点,他就不可能糊弄得过去。
证据?
唐兰舟像是来断案的吗?
柯鸿文有些后悔。
当然,他不是在后悔让人去杀唐兰舟,也不是后悔弄死了唐兰舟的夫人…他只是后悔自己赌错了闫松会赢,赌错了自己该躲藏的地方。
一声长叹。
“唐公,既然胜负已分,老夫认栽。不如先将我松开,我愿意与你一起,将涉及与闫松勾结的人一并诛杀,如何?”柯鸿文说道。
唐兰舟沉默地看着他。
一直、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看得柯鸿文嘴角抿了起来。
“唐公,不要犯糊涂!”
“今日你做这种事,明显是被当成了弃子。等到百官反应过来,朱载就会拿你的人头平息事态。对朱载来说,最重要的始终是朱家天下,他不会保你的——但我可以。”
柯鸿文诚恳地说道。
“闫松一死,我便是文官之首。我可以发动百官上书,为你开脱,甚至将你从这件事里面完全摘出去。”
“我还与各地学官都有联系,舆论你也不必担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急。
唐兰舟却似乎是忽然被他惊醒了,身子抖了一下,眼神重新聚焦在他脸上。
方才他想起老妻,心脏又一阵抽痛,现在才回过神儿来。
他没有去听柯鸿文的话,而是自顾自走到一名禁军面前,伸手将他手中的弓弩拿了过来,又从箭筒中拿了根箭,回转到人群前方。
先是冷漠地看了一眼柯鸿文,然后低头将弓弩抵在地面上,气喘吁吁地踩下机扩,费劲儿地将箭矢填装了进去。
看得柯鸿文亡魂大冒。
他一气儿急声喊道:“唐公莫要冲动,你杀旁人或许可以用莫须有之罪,但老夫不一样,老夫是先帝托孤忠臣,江南柯氏更是天下读书人之首,杀了我你如何跟天下读书人交代!陛下又如何堵的住悠悠众口!”
“唐公可是为昨晚刺杀你的事情生气?只要留我一条命,日后江南柯氏为你马首是瞻,日后你就是闫松,这样可能让唐公满意?”
柯鸿文说着,就见得唐兰舟将弓弩上弦之后,反而不动了,只低着头喘着粗气。
他以为这是唐兰舟动摇的表现。
于是连忙继续说道。
“唐公,你夫人的事情…不如这样,我做主将柯氏——”
唐兰舟忽然平静地说道。
“聒噪。”
嗖——噗嗤。
柯鸿文就感觉自己的肩头先是一凉,整个人都被带着朝后倒去,躺在地上的同时肩头又是一热,而后剧痛传来。
“呃!”
他惊愕地看着插入肩头的箭矢,而后看向唐兰舟。
唐兰舟平静地说道。
“身体不太好,射歪了,柯公见谅。”
说罢,又将一枚箭矢填入弓弩中,喘着粗气拉动机扩,拖着弓弩朝他走来。
“唐、唐公!”
柯鸿文被剧痛扯得磕巴了一下,强忍着急声说道。
“可是老夫方才说错了什么?”
“我一没有参与逼宫,二没有支使人去杀你,我只是一时选错了,想看看闫松能做成什么事而已——我没有对你不利!”
“放了我,我能保下你的命,也能替陛下压住舆论,将影响降到最低…”
唐兰舟一步步逼近。
忽然,柯鸿文福至心灵。
“是…你夫人的事情?”
他盯紧了唐兰舟的眼睛。
在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唐兰舟的眼神波动了一下。
明明无论他在说天下大势,还是在说保住唐兰舟性命的时候,唐兰舟的眼神都一片死寂。但此时确实是波动了一下。
“真是因为你夫人”
柯鸿文瞪圆了眼睛。
“一个…女人?”
他理解不了,他觉得唐兰舟傻了。
大朔虽然有“江湖”的影响,社会风气要比李淼前世的大明要开放一些,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封建王朝,而且是走到了巅峰的封建王朝,女子的地位必然高不到哪里去。
唐兰舟这种在官场上走到顶峰的人,为了一个女子,权势、天下乃至性命都不要了?
你话本看多了,老糊涂了吧!
站的越高,就越明白“人”有多贱。美貌、才情、心性、身材,寻常人求而不得的特质,在柯鸿文这种人眼里只是玩物身上的标签,是可以随手拿取的小菜。
唐兰舟这种行为,在柯鸿文眼中,就像是为自己的宠物殉情一般可笑。
夏虫不可语冰。
直到唐兰舟气喘吁吁地将箭矢顶在他的脑门儿上,柯鸿文才陡然惊醒。
“不,唐公,你再想想!”
“再考虑考虑,想想清楚!女子而已,我可以补给你最有名的才女、最美貌的——”
“柯公,且停一停。”
唐兰舟说道。
“你错了,说了很多废话。”
柯鸿文颤抖着说道。
“哪里错了…唐公,我可以改。”
唐兰舟摇了摇头。
“你错在,想要说服一个死人。”
咔嚓。
机扩扳动。
血花迸溅而出。
箭矢贯穿了柯鸿文的头颅。
“对死人来说,性命、天下、权势,或是情欲,有意义吗?”
“我累了,你在人间准备多少东西,我也只想尽早告辞,带些礼物去看我的夫人而已。”
唐兰舟看着柯鸿文的尸体,平静地说道。
“柯公为我省了不少事,这下结党营私、密谋造反、阴养死士、私藏弓弩的罪名,不用我再费心去编了。”
他挥袖转身。
“都砍了。”
“头颅带走送到我家去,在我夫人的灵堂前搭建好柴堆,其上筑京观。”
“我夫人生前怕冷,我要将火生的大一些,越大越好。”
禁军首领拱手应是,回头一挥手。
血光冲天而起。
唐兰舟走出府邸,扶着门框喘了口气。
方才他强压着怒火,心口数次传来剧痛。他很清楚,自己的死期将近。
但柯鸿文为他节省了不少时间。
唐兰舟极目远眺,望向东侧。
这边的官员,基本都被柯鸿文聚集了起来。东侧则是江米巷和长安街,是官员最为聚集的地方。那里还有不少人头在等着他去取。
唐兰舟看着,视线中忽然闪过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追一逃,倏忽远去。
他瞳孔骤缩。
逃的那个人,他不认识。
但追的那个人的那张脸,化成灰他也忘不了。
瀛洲天人,假李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