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是好是坏,史书早有定论。
王安石变法最初其实也是在摸索试探,一步步地修正,更改。
在赵孝骞看来,新政总的来说是好的,只是其中一些条款有些欠考虑,还有一些条款本意是好的,但被地方上的士商地主集团钻了政策的空子,把惠泽万民的好政策变成了祸害百姓的恶政。
比如王安石曾经推出的青苗法,它的本意是让农民在天灾青黄不接的时候,为了保证全家不被饿死,可以临时向官府借钱借粮种,天灾度过后,农民以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利率归还借款和粮种。
为了活命,付出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其实算是比较合理了。
但政策落到地方上,官员为了创收肥己,无论是否灾年,无论农户愿不愿借钱,他们却主动向农民摊派借款,不借都不行。
民斗不过官,于是原本自给自足的农民,却不得不莫名其妙背负百分之二十利息的借款。
不仅如此,官员还会歪解青苗法,本来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被官员解释后,利上加利,利滚利,最终朝廷的政策变成了强行摊派的高利贷,令无数农民家破人亡。
又比如王安石推出的“保甲法”,大意是以乡村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
“保甲”的意思,是以农练兵,农闲之时让农村青壮参与军事训练,只要参与了,此户便可免除一定的徭役。
这道政策的本意自然也是好的,它不仅能免掉农民的部分负担,同时也能为朝廷节省大量的练兵开支,在民间培养合格的兵员,供战时征召。
但政策下放到地方,又被当地的官员豪强利用曲解。
徭役不减,保甲练兵也要执行,想要免掉徭役或保甲,那就拿钱来赎,对农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不仅要服徭役,还要被迫参加军事训练,官府更有了敲诈的理由。
新政出自朝廷,可以说,它的表面文字并无任何不妥,只是从朝廷往地方推行时,问题却越来越多,农民的负担因为地方官员豪强的故意曲解,也变得越来越重。
赵孝骞从穿越之日那天起,从来不掺和什么新政旧法,就是因为两种政策都有缺点,对农民来说都是承受不起的负担。
后来朝堂的新政旧法变成了两大阵营党争的棋子,变成了帝王平衡朝局阵营的工具,赵孝骞就更没兴趣掺和了。
手里没有权力,议论再多都没用,急不可待地表达自己的立场,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是取祸之道。
所以赵孝骞踏入朝堂的那一天起,外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个逍遥派,哪一派都不靠,哪一派都有关系人脉,却从来不表达自己到底倾向新党还是旧党。
直到今日,此刻。
当着章惇等一众新党大佬的面,赵孝骞终于表态了。
新政可以推行,他愿意支持新政,但新政要改,要修正,要真正对百姓有利,至少是利大于弊。
这个表态很慎重,当着这些大佬的面,赵孝骞不能开空头支票,如果能登上皇位,他还需要这些人支持他的皇权统治。
“新政要改?怎么改?”章惇作为新党领袖,听赵孝骞这么一说,顿时有些不乐意了,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赵孝骞微笑道:“章相公别跟我瞪眼呀,您自己摸着良心说,新政没有任何弊处,大宋的农民真的减轻了负担,朝廷真的考察过新政在地方上是如何实行的?”
章惇顿时语滞。
新政落实的情况,他当然清楚,只是人在朝堂,有心无力,政事堂下发政策,章惇忙着审阅,忙着朝中人事,还要忙着跟旧党斗法,新政在地方上如何落实,他实在无暇过多调研。
赵孝骞环视众位大佬,语气深沉地道:“我知道诸位支持我,是为了新政继续推行,当然,或许也是为了个人的官职和富贵,这些都不重要。”
“尽管现在我什么权力都没得到,但我还是要说,新政必须修正,很多地方需要修正,尤其是朝廷如何监督地方落实新政这方面,更要建立完整的监督监察法令。”
“明明一本好经,被地方上的和尚念歪了,朝廷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地方官员和豪强利用新政盘剥勒索百姓,新政在百姓眼里就是恶法,你我迟早会被反噬。”
“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咱们坐下来继续聊,觉得我说的没道理,慢走不送,我需要的支持,是全心全意,没有任何勉强,不然今日倒向我,明日倒向他,这种人留下反倒是祸害。”
赵孝骞语气很霸道,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
良久,参知政事刘生谦捋须缓缓道:“老夫支持成王殿下,刚才殿下的话,老夫一字不落都听清了,殿下这般表态,对朝廷,对天下很是负责,而且老夫确实认为新政弊病不少,应该修正一二。”
说着刘生谦环视众人,道:“老夫愿助成王殿下即位,诸公意下如何?”
有人带了头,其余的十几人也纷纷点头赞许。
章惇眼中也露出满意之色。
新政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问题不小,章惇继承王安石的遗志,是希望能把天下治理好,让朝廷和百姓都得到实惠,而不是顽固地守着王安石的新政条款,当作金科玉律一字不易。
有了十几位大佬的支持,赵孝骞的底气更足了。
大家都有共同的利益诉求,于是,赵孝骞与朝堂大佬们临时形成了同盟。
端王赵佶忙着在王府里偷偷摸摸试穿黄袍,沉浸在皇权的美梦里不可自拔,而赵孝骞却在隐秘的暗处,联合了朝堂的大佬们,悄悄的酝酿发动一场惊天大变。
“子安,我等何时发动?”章惇问出了极重要的问题。
赵孝骞笑道:“我有把握,一旦出手,可让赵佶万劫不复,至于发动的日子…不如就选在他登基的那天,如何?”
章惇和大佬们震惊地看着他。
半晌,章惇苦笑道:“子安,玩得太大了吧?”
赵孝骞眨眼:“大吗?一点也不大,必须要在登基那天发动,只能在那天发动。”
“为何非要选那天?”
赵孝骞笑了笑,没说话。
因为赵佶登基那天,种建中麾下的燕云兵马才能赶到汴京城下,就这么简单。
这是赵孝骞最重要的底牌,除了亲爹,他没对任何人说过。
“好吧,子安你决定就好,事若成,你便是大宋的官家,我等没有道理不听命。”章惇道。
其余的十几人赫然惊觉,对呀,事若成,眼前这个年轻人便是大宋合理合法的皇帝了。
刚才他们还只是以同僚的身份跟赵孝骞聊,被章惇有意无意提醒后,众人顿时改变了态度,站在赵孝骞面前微微躬身,以示恭敬。
“子安需要我等做什么?”章惇又问道。
赵孝骞哂然一笑:“我在登基大典上发动时,尔等只管支持附和就好,别的不需要做什么,当然…我若调遣兵马,做一些比较暴力的事情,你们睁只眼闭只眼便是。”
“改朝换代,流血伤命不可避免,我尽量做到温和,只乱宫闱,不乱天下。”
章惇拱了拱手,道:“如此甚好,不伤天和,天必佑之。”
没人追问赵孝骞为何能调遣兵马,这已不重要,众人深信以赵孝骞的能力,他的底牌不可能只是眼前屋子里的十几个人。
对在座的人来说,赵孝骞能调动兵马,更给他们提供了安全感。
章惇捋须缓缓道:“老夫和在座的诸公,会发动新党官员,在登基大典那日为殿下鼓呼,拥戴。”
赵孝骞也郑重地道:“我若事成,在座的诸位官职不变,日后升迁全凭功绩考评,有没有意见?”
众人纷纷微笑点头,屋内静谧无声,大家的眼神却在互相对视,含笑颔首。
同盟战线,至此已成。
太遥远的事不敢说,但眼前大家的利益一致,祸福与共。
天色不早,不知不觉已聊到了后半夜,章惇和众位大佬起身告辞。
临别之前,众人一改刚才的平等态度,包括章惇在内,竟不约而同地朝赵孝骞躬身长揖一礼。
事虽未成,但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将赵孝骞当成了未来的大宋皇帝了。
赵孝骞含笑分别托起众人的胳膊,认真地道:“今日谋事之谊,他日我必不负诸公,此后社稷共治之,荣华共许之。”
第二天下午,赵孝骞才睡醒。
做事归做事,但也要保证自己的睡眠时间,赵孝骞还只是个两百多月的宝宝,身体还在发育,更不能亏待自己。
睡醒穿戴洗漱后,赵孝骞简单用了膳,便吩咐陈守备车,去延福宫。
延福宫,福宁殿。
昔日官家的寝宫,如今已空无一人,宫殿外的空地上,百余僧道各自搭起法坛,众人盘腿喃喃念着经文。
按规矩,大行皇帝崩后,僧道要做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法事,哪怕赵佶登基,宫里的法事也不能中断。
推开福宁殿的门,看着眼前一幕幕熟悉的摆设,赵孝骞的心情莫名又沉重起来。
这扇门推开,无疑打开了回忆的阀门,昔日与赵煦在这座大殿里相处的画面,一幅幅从脑海里闪过。
斯人已逝,只道惘然。
赵煦驾崩后,福宁殿再无人居住过,即将登基的赵佶想必更不可能把这座大殿当寝宫,而宫人都是势利且有眼色的,未来的官家不待见的地方,他们根本连打扫都懒得打扫了。
奇怪的是,赵孝骞推门进来后,却觉得大殿仍然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如同被重新装潢修缮过一样。
殿内的椅子,桌案,瓷瓶,书籍,软榻等等,全都是刚被擦拭过的,新得可以现在拎包入住。
赵孝骞站在殿内,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殿北侧的屏风后闪过一道身影,郑春和佝偻着腰,蹒跚走了出来。
见到赵孝骞的刹那,郑春和双眼顿时泛红,眼泪止不住地滑落。
赵孝骞黯然叹了口气,果然是他,也只有他了。
“殿下…”郑春和哽咽开口。
赵孝骞叹道:“郑内侍,官家已逝,你也该向前看了。”
郑春和垂头任泪长流:“奴婢不过是低贱之人,无人在意的,倒是殿下,今日为何来此?”
赵孝骞黯然道:“我…其实也在向前看,不过今日突然思念一位故人,所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