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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六章 伐谋夺天心

  大周宫城,乾阳宫,后殿暖阁。

  阁中温和馨香的气息,因为郭琳奏报之事,似乎瞬间蒙上一丝寒意。

  中车司神京档口上报秘札,竟事涉威远伯贾琮。

  但凡入中车司秘札之事,皆为阴森存疑之举,不得不让嘉昭帝心生凛然!

  贾琮是他最器重的少年臣子,文武全才,皆可独挡一面,可堪重用。

  又有火器研制盖世之才,满腹巧思妙想,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旁人望尘莫及。

  他所研制的诸般犀利火器,更是嘉昭帝洗涤勋贵旧势,掌控军权的重要筹码。

  越是这种能为出众,前程无量的臣子,皇帝对他的期望越高,对他的审视也更严谨缜密。

  嘉昭帝比其他人,都更不愿意听到,关于贾琮的不利之言,特别是眼下他正担负后膛枪营造之责…

  皇帝接过郭琳呈上的秘札,逐页逐行仔细阅读,不仅脸上神情阴晴不明,更不露半丝喜怒之色。

  郭琳眼睛余光看到皇帝神情,心中也有几分惴惴不安。

  郭琳作为掌控中车司的首脑,贾琮是陛下要紧之臣,中车司关于他的秘报,自然不在少数。

  但都是他日常上衙办差的言行秘录,贾琮虽然年轻,但夙来行事谨慎,任事用心,举止也毫无错漏。

  中车司虽没在伯爵府埋下暗桩,但在荣国府却有几处眼线,对贾琮日常居府之事,也大致有些知晓。

  贾琮日常下衙之后,多半都是深居简出,极少与同僚故旧交际应酬。

  比如上次春闱开场之前,他也是这般足不出户,极少与外界有过多联系。

  这也使当初春闱舞弊案牵连甚广,但贾琮身为会试会元,身份引人瞩目。

  就他在会试入考之前,闭门谢客,与外家绝少接触,使得他与舞弊一案毫无瓜葛牵扯。

  这也曾让嘉昭帝对他十分满意,觉得他年纪虽轻,思虑缜密,举止清正,是个让人省心的臣子。

  郭琳每日随侍皇帝左右,自然清楚圣上对贾琮这等评价。

  所以,此次中车司上呈这份秘札,里头所载内容让郭琳有些诧异。

  他和贾琮有几分私交,深知他日常行事做派,对他在春华楼的举动,多少有些疑惑不解。

  嘉昭帝看完手中秘札,脸上神情不明,将那本秘札捏着手中,起身在暖阁中来回走了一圈。

  声音低沉问道:“郭琳,中车司由你执掌,你觉得贾琮此举,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郭琳说道:“启禀圣上,如今残蒙使团入京求和,他们与主导合议的兵部官员,日常虽有拉锯争执。

  但出于双方议和礼仪,公务之外常有交游饮宴,兵部也会邀请各部同僚作陪,这是常有之事。

  但贾琮完全未参与议和相关事项,又不是兵部宴请使团邀请入席,他是私下与使团成员饮宴。

  此举颇不合常理,且诺颜台吉是使团三大首领之一,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之子,身份非同小可。

  威远伯私下与他饮宴,虽依据中车司秘查所录,两人言行并无失矩之处,皆为寻常话题。

  但奴婢以为威远伯身为朝廷命官,才学卓著,为人谨慎,此次所行,思虑有欠妥当。

  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只怕招惹谣言,掀动非议,言威远伯与残蒙贵戚有逾矩之举…”

  嘉昭帝听了郭琳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重新回到御案前,打开桌上一个密盒,从里面拿出一份文牍。

  那是工部火器工坊管事钱槐,三日前入宫密报奏本。

  上面详细叙述至当日日落,工坊已完成四百八十二支后膛火枪,三日后便可完成剩余十八支火枪。

  贾琮已命他提前起草兵部交割查验文书,并向工部追加后膛枪营造材料,在年关前另加造壹百支后膛枪。

  密报中详细记录贾琮在工坊的举动言语,一字一句清晰明了,描述缜密,无可挑剔。

  这份密报奏本最后,钱槐还特意做了备注:观之言行,清厉无垢,奇思经天,常人难及。

  处事务实,不尚虚格,善体人心,工坊上下,钦服恭从。

  即便钱槐是皇帝安插在工坊的眼线,负责暗中监察工坊动态、工坊主官贾琮的言行。

  但他依旧对贾琮很是认可敬佩,多少让嘉昭帝有些动容。

  嘉昭帝将秘奏放回木盒,说道:“贾琮年少有为,公忠体国,屡建功勋,此举虽有失当,还不至于有不轨。

  柳静庵虽有些食古不化,十六年前挂印辞官,朕登基需老臣辅佐,他依旧称病不出,颇失朕望。

  但他一身学养才识,放眼天下,没有几人可以匹敌,这点朕还是钦佩的。

  他号称文宗学圣,学圣两字可不是谁都能叫。

  这十几年时间,他闭门教授子弟,创下柳门九进士的名头,只怕是后无来者了。

  贾琮是他最钟爱的关门弟子,十岁便受柳静庵指点教诲,十二岁正式拜入门墙。

  他这一身心术学识,皆是柳静庵心血亲传。

  不然以他这小小年纪,为官处事哪能这等老辣,即便经年老吏都望尘莫及。

  朕看过他春闱应试几篇文章,持心清正,道统深厚,气宇激昂,朕至今都记忆犹新。

  何为仁者,正溯之气,忠正之情,严慎之举,谢名去望之勇,扶摇天下之心,勿为妇人之善,勿为庸者之忍。

  故善治天下者,不恃有操驭天下之术,而恃有治省吾心之道。不徒有勤勉殷政之德,而贵有忘情利天下之心。

  他写的这几句,说理深湛,心志可嘉,朕闲时也常常揣摩。

  他若胸无家国之念,儒家法统之道,济世扶危之心,绝写不出这等文章词句。

柳静庵教书育人,终究还是不俗,他教出的弟子,朕还是信得过的  贾琮这次即便举止有些不妥,但他这样的心法德行,绝不至于有失矩辱国之举。

  他一贯小心谨慎,必定知道此举隐垢,但他依然会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理由。”

  郭霖听了嘉昭帝之言,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说道:“圣上英明,是奴婢见识短薄,小题大做了。”

  嘉昭帝虽相信贾琮不虞有他,但贾琮担负火器重任,事关军国要事,不容有半点差池。

  眼下又是大周和残蒙对峙之时,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让嘉昭帝心中难免生出些许阴霾。

  正当皇帝有些心思浮动,突然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

  乾阳宫六品值守内室袁竞,快步走入殿中,手上还捧着一册奏本。

  走到御前五步之遥,跪下说道:“启奏圣上,司礼监转呈威远伯贾琮直奏,请圣上御览。”

  一旁郭霖听了此话,神情有些愕然,方才陛下正说秘札之事,虽口中说威远伯秉性可信。

  但郭霖还是能品味出来,圣上因此事心有阴霾,只怕一时难以褪去。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威远伯贾琮的奏书偏生就进宫,未免有些太过巧合。

  嘉昭帝听了袁竞禀告,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心有所悟,说道:“呈上来。”

  郭霖连忙接过袁竞手上奏书,然后转呈到嘉昭帝御前。

  嘉昭帝展开奏书浏览,原本绷紧的脸皮,渐渐的松弛下来,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笑意。

  郭霖在一边偷窥天颜,见到嘉昭帝神情变化,心中暗自惊诧。

  不知威远伯奏本上写了什么,圣上方才的隐忧不快,倒像一下淡去许多。

  这份奏本是贾琮今早在工坊所写,不管是工坊管事钱槐的隐晦身份,还是那日春华楼雅室外的人影。

  都让贾琮无法轻易忽视,即便自己心中所系,唯有国事,该做的门面功夫,一项都不能落下。

  他在奏书上详述当日汉正街上,自己与诺颜台阶相识缘由,以及此人秉性智慧不俗,应予以关注。

  之后又写到:昨日臣返城途中,邂逅诺颜率扈从狩猎返回,言语热忱,执礼攀交,约为饮宴。

  言辞提及合议之事,以土蛮部马首是瞻,鄂尔多斯部应势景从,隐有退居自守之念。

  臣虽不明残蒙部落之事,曾闻土蛮部安达汗枭雄之姿,兵甲强悍,力压草原各部。

  鄂尔多斯部、永谢伦部皆实力不济,沦为臣寮,以为驱使,南下之念,是否同心,不置可否。

  此为残蒙部落隐隙之兆,臣因此欲探其根底,承为赴宴,追索内情。

  然则初识会晤,交浅难以言深,轻举而伤远谋,恐引蒙酋生疑,宴毕而无所得。

  兵法有云,上者伐谋,中者伐交,下者伐兵。

  破敌之盟,削敌之锐,兵马未动,已胜千军。

  臣欲谏奏陛下,调遣内衙精锐,专司秘调此事,或战或和,以占先机,立于不败之地…”

  嘉昭帝捧着贾琮的奏书,仔细浏览两遍,脸上生出一丝淡然笑意。

  说道:“朕深知贾琮素来秉性手段,此番不顾嫌疑,饮宴诺颜台吉祥,必定有他的缘故。

  他这份奏书向朕直叙其事,分析其中利弊,倒是颇有道理,总算他心怀国事,用心良苦。”

  嘉昭帝将奏书递给郭霖,说道:“贾琮所言颇有道理,破敌之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在奏书上所言,他与诺颜台吉相识,曾惊动镇安府通判,此事中车司可有知晓?”

  郭霖连忙展开奏书飞快浏览,说道:“贾琮所言属实,当日神京档口曾上报此事。

  但此事发生大庭广众之下,并无私密之举,也无可疑之处,更无逾矩之行。

  因此未录入中车司秘札,只因事涉残蒙使团,记入中车司寻常录事文牍,上报库存留档。

  奴婢依照常理,秘札之外文牍,并未上呈御前,请圣上稍后,奴婢这就取来,呈圣上御览。”

  嘉昭帝听了点了点头,此事并不是郭霖疏忽,而是中车司处事规则。

  皇帝只看秘札所录,秘札之事经中车司遴选,确定为可疑、逾矩、枉法。

  其余事项自作寻常笔录存档,这部分文牍皇帝不会去看,也没有必要去看。

  当初宝玉内宅放言狂悖,行为明确,不为可疑,阖于内宅,不为枉法。

  但言语辱及上皇与太后,却是大大逾矩,才会被中车司列入秘札,使得荣国二房从此没落。

  郭霖出了殿门,只过去稍许时间,便手捧一册蓝色封面文牍,急匆匆返回殿中。

  说道:“启禀圣上,相关文牍已取来,乃中车司镇安府暗桩,亲手笔录,诸事详尽,请圣上御览。”

  嘉昭帝将文牍阅读一遍,说道:“贾琮说的没错,这个诺颜台吉果然有些不俗。

  按照文牍所录详情,此人不骄不躁,言语缜密,颇有城府,对贾琮有明显结交之意。”

  郭霖微笑道:“威远伯少年英雄,人物出众,文武兼备,旁人生倾慕结识之心,也不足为奇。”

  嘉昭帝问道:“这个诺颜台吉以前少有听说,中车司可有查证此人底细?”

  郭霖回道:“启奏圣上,自从礼部接收残蒙使团名录,奴婢便传信大同、宣府、宁夏等地档口。

  收集使团首领及要紧成员履事底细,其中土蛮部阿勒淌、永谢伦部盖迩泰都是草原上纵横多年人物。

  他的经历底细很容易打探,只有鄂尔多斯部的诺颜台吉,是这一二年才出现的人物,以前很少有人听说。

  加之眼下九边战备封禁,中车司暗探难以深入大漠探查,所以对他的底细所知有限。

  此人年约十五六岁,正与威远伯年纪相仿,可能是以前年纪幼小,所以在草原寂寂无闻。

  这两年才初长成,加之他是吉瀼可汗之子,这才渐渐显露名声。

  中车司虽一时无法入大漠探查,但在宁夏、大同之地,还是搜罗到不少此人传闻。

  据说此人虽然年轻,智慧机敏,精通汉语,能写汉字,在残蒙贵胄子弟中已崭露头角。

  他虽是吉瀼可汗之子,但他的生母是位汉女,他的汉语汉字之能,极可能就是生母所授。”

  嘉昭帝神色疑惑,说道:“朕听闻蒙古人粗粝野蛮,汗位传承,父承子袭。

  除了生母之外,儿子甚至连父亲的妻妾都会收纳,但对蒙汉血统之分,却看到十分慎重。

  即便汉女侍妾生下子嗣,也很少能成大气候,更不用说这等崭露头角,委任使团首领这等要职…”

  郭霖说道:“启禀圣上,按照残蒙习俗,此事的确有些蹊跷,只是现下还未查实究竟。

  但吉瀼可汗曾有两子,皆在部落拼斗中身亡,可能诺颜台吉是他唯一子嗣,所以才得到重用。

  关于他的生母身份,宁夏那边也颇多传闻。

  据说诺颜台吉的生母,是大周没落贵勋之后,家门败落流落北地,被吉瀼可汗纳为侍妾。

  也有人说她的生母只是普通民女,长于宁夏周边村镇。

  十几年前吉瀼可汗偷关打草谷,偶然将诺颜台吉生母掠走,因为貌美纳为侍妾,这才生下诺颜。”

  嘉昭帝眼神闪烁,若有所思,说道:“如果他的生母只是个民女,那也就罢了。

  若真是什么没落勋贵之后,朕倒是有些感兴趣,到底他的生母是何人之后。

  朕会下旨任翰林院学士贾琮为合议掌记,协助王世伦、顾延魁署理残蒙合议事宜。

  诺颜台吉既然想结交贾琮,朕就给他这个便利,希望他不会让朕失望。

  贾琮一贯精明缜密,他会懂朕的意思,让他相机行事便可。”

  郭霖听了此言,心中微微震撼,这个贾琮到底忠君至诚,还是大奸若忠。

  中车司刚刚上呈他私会诺颜台吉的秘札,他似乎未卜先知一般,赶在这个节骨眼直奏上本。

  将自己会晤诺颜台吉之事,对圣上开诚布公坦白,并细述此举用心目的何在。

  不仅及时消除圣上心中阴霾,一张奏本还捞了个合议掌记之职。

  年纪轻轻,行事这等老辣缜密,算无遗策,滴水不漏,当真后生可畏…

  嘉昭帝说道:“郭霖,贾琮所虑颇有道理,你即刻调集中车司人手,或为细作,或为秘间。

  探查残蒙三大部落对峙我朝,是否各有分歧谋算。

  另派精干人员潜伏出关,探查诺颜台吉出身底细,但又所获立即回报。”

  郭霖连忙回答:“奴婢遵旨,会让中神京中车司档头,安排得力人手,既日入同文馆探查。

  再行八百里快马传讯,让宁夏、大同两地分档,各自抽调精干人手,出关深入大漠,探查诺颜台吉之事。”

  神京城东郊外,工部火器工坊。

  贾琮将直奏之本上报宫门,便重新返回火器工坊。

  此事剩余的十三支后膛火枪,都完成检验并妥当装箱。

  管事钱槐办事很是得力,出坊不到两个时辰,便已和兵部完成公文对接。

  并带回两位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三名兵部吏员,入工坊清点核验库存后膛火枪。

  待兵部核验完成并签章署名,工部火器司便可正式上书,向嘉昭帝禀告营造完工之喜。

  一大帮人或搬抬枪箱,或清点数量,或撰录文书,一派热火朝天景象,人人心中都充斥喜悦之情。

  钱槐又按照兵部武库司主事要求,从不同枪箱中抽选后膛枪。

  并调派两名工匠对选枪进行试射,工坊的靶场上时而传出响亮的枪声。

  但贾琮对周边的忙碌喧嚣,似乎并不太在意,忙碌大半年时间,总算完成五百支后膛枪营造。

  后续相关杂事用不着他操心,他独自回到懈房,想着送入宫中的直奏,皇帝御览之后,会有何等反馈。

  等到兵部官员核验清点完毕,日头已落下大半,西天爬满粉红色晚霞。

  工坊外头传来急促马蹄声,副监刘士振快步走进贾琮懈房。

  说道:“大人,宫中来了传旨内侍,请大人即刻出去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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