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笑道:“我看中有什么用,如今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心眼也老派,姑娘的心思可是不好捉摸的。
依着我的意思,这些料子你都送去夏家,让夏姑娘自己挑才最合意,这儿媳妇要进门,你也算挑个彩头。
去岁你和亲家把婚期定在三月,我还嫌时间拖得太久,如今倒觉得时间太早,要是婚期晚上几月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这辈子最疼宝玉,不是一直想他早些成家立室,如今好事已尽,你怎么反而嫌早了?”
贾母笑道:“眼下琮哥儿出征,但凡这种事情,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当年宝玉太爷在世,我也经的多了。
宝玉三月就成亲,琮哥儿必定是赶不回来的,这桩亲事少了不少光采,不然我怎么会说早,倒是真可惜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忍不住膈应,自己宝玉成亲,关东府那小子事情,他最好别回才好,省的看到恶心…
说道:“琮哥儿是在朝为官,自然有官家的事要忙,一时回不来也是常理,家里有老太太坐镇,什么都够了。”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说道:“你没懂我的意思,就看两天的情形,琮哥儿受旨封官,这两府来了多少贺客。
不说那些几辈子交情的勋贵世家,各衙文官、武将总兵也来了许多,这还是琮哥儿不在家,不然更踩破门槛。
他这几年官越做越大,名望越来越高,官场人脉也愈发了得,即便老公爷在他这般年纪,也没有这般出彩的。
荣国贾家本是武将之门,不仅出了翰林学士,现在连侍郎官都出了,如今这些勋贵老亲,那家看我们不眼红。
家里有琮哥儿这样的子弟支撑门户,对我们一家老小都是益处,要是宝玉成亲那日,琮哥儿也能在家里坐镇。
不要说那些世家老亲一个不落,全会到场贺喜,即便是六部的官员,估计都要到大半,得的可是宝玉的体面。
可要是琮哥儿回不来,这贺客怎么也少许多,家里好久没办喜事,我自然想体面热闹,所以才觉喜事办早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别提多别扭,虽她极嫉恨贾琮,但也知贾母之言,确都在道理上,事情可不就是这样。
那小子要是在家,宝玉成亲的时辰,不仅各家世家勋贵,连文官都要到许多,且这小子和几位尚书都有交情。
要是六部魁首到一二位,我宝玉的亲事可就要轰动神京,这才配得上衔玉而生的尊贵,以后谁还敢小看二房…
贾母说这番话,确是有感而发,被贾琮气运折服,兼之偏宠宝玉,望他因贾琮多得体面,以后也好立身处世。
却将王夫人搅合得心绪激荡,希望贾琮就此消身匿迹,和盼望他早日回家,左右为难,狂想遐思,风中凌乱。
王夫人好不容易收敛住,因太过纠结拉扯,濒临崩溃的心神,只觉得贾家真的疯了,像是人人都被贾琮蛊惑。
即便老太太这老练之人,也被贾琮的权势震慑,竟说出这样的话,偏自己还觉得有道理,这真是要把人逼疯。
还是自己宝玉最有骨气,不管旁人如何的蛊惑,他总有自己主意,她不敢和贾母多聊此事,免得活活被呕死。
好在宝玉娶皇商之女,要是娶了官宦小姐,见东府小子的功名,岂不是也一味羡慕,这可丢光我宝玉的脸面。
王夫人胡思乱想一通,倒是生出些庆幸,越发满意这门亲事,又和贾母家常几句,派人将几匹料子送去夏家。
神京,庆逾坊,夏府。
时入元月之末,闺阁绣楼之前,梧桐树已绽出嫩芽,虽不免春寒料峭,但风中已有和润之意。
夏姑娘穿姜黄迭缎对襟褙子,绣精美双色芙蓉花枝,异常精致华丽,更衬得身姿修长,腰如扶柳,风姿娇媚。
她正坐再绣楼堂屋罗汉榻上,手端着粉彩白瓷盖碗,慢条斯理茗茶,身前站着个婆子,三十多岁,手拿账本。
说道:“姑娘,太太说她已上了年龄,姑娘也快要出阁,家里生意迟早要姑娘接手,让每月生意也让姑娘过目。
姑娘看了账本上往来,有什么不当之处,尽管吩咐我们便是,太太说姑娘是聪明精干性子,处置生意不会有错。”
夏姑娘接过账本,其实她对管理家业,并不是太过热衷,因夏家血脉单薄,也没什么扯蛋旁系族亲,十分清爽。
夏姑娘是独生女,家业迟早是她的,她也就多了淡定少了炙热,正当青春血气,心中念念只那份逾矩情欲妄念。
她随手翻阅账本,看到其中一页,目光一亮,说道:“秀娘香铺,以前并无生意往来,这可是鑫春号神京总店!”
徐婆子笑道:“姑娘说的没错,秀娘香铺就是鑫春号,是他们的发家店铺,因神京商路上叫惯了,都用老名字。
秀娘香铺出的上等香水,可是名满天下的,炼制香水要用上好鲜花做料,以往他们都是从城南三家花圃取货的。
要说做花木生意,神京内夏家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的,当年秀娘香铺做出名气,太太便派人去谈过生意的。
那年香铺还是金陵曲大掌柜当家,可这笔生意竟然没成,后来太太找人打听内情,说是威远伯不想挤走老主顾。
可这世上的事风水轮流转,就正月十五那日,城南那边大放烟花,给香铺供货的一家花圃走水,烧成一片白地。
太太知道消息之后,第二天便派掌柜去谈生意,秀娘香铺香水生意极好,平白没了三成原料,他们可扛不住的。
夏家又是下手极快,夏家鲜花也是神京顶尖,这笔生意很快谈成,因夏家非寻常花圃可比,价格比旁人高一成。”
夏姑娘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徐大娘,谈拢契约时长多久,对方掌柜何人,与威远伯是有何关联?”
徐婆子说道:“香铺掌柜是位封娘子,底细倒不清楚,并没有刻意打听,但能做秀娘香铺掌柜,根底必定不俗。
谈拢的契约是六个月,六个月后是否续契,到时候还要在谈,想来一是应急,二是试用货源,商路上也是常理。”
夏姑娘说道:“这笔生意不妥,当年威远伯不接夏家的生意,说明他处事极讲章法,不会因夏家些许微名改移。
那封娘子能做秀娘香铺掌柜,必是威远伯看重之人,章法多半与他相类,她只签了六个月契约,便是留了后路。
鑫春号虽起家晚于夏家,但起势却有目共睹,如今可是一等大皇商,又有威远伯为其后盾,这笔生意不能溜走。
你让掌柜去和封娘子谈,贾夏两家已是姻亲,行事不逞商贾之气,阖家荣睦,货价再降两成,就说是我的意思。”
徐婆子听了这话,神情有些愕然,说道:“姑娘,我们开给秀娘香铺的价码,可没有虚抬,这是夏家常例的价码。
这笔生意按照惯例,可有四成盈利,姑娘降低两成,利银就斩掉一半,加上该有的的损耗,我们可赚不到什么钱。”
夏姑娘说道:“做生意需看到长远,夏家缺的可不是银子,家中孤儿寡母,想要守住这么大家业,可是不大容易。
夏家最缺便是依仗靠山,你该知鑫春号如今名头,多少商家想巴结生意,还都找不到门路,这等机缘绝不可错过。
我马上就嫁入贾家,贾家威远伯卓绝,如今是正经翰林门第,我人还没进门,先多赚人一成利,岂不要让人轻贱。
且秀娘香铺的封娘子是个谨慎人,我们高人一成价码,她都接这本生意,便是知我要嫁入贾家,才给了这个脸面。
但她却又只签六个月契约,便是留下极大退路,威远伯如今出征在外,六个月后必定凯旋,那时事情就到他跟前。
到时他是大房嫡脉,我是二房家妇,亲缘本就隔一层,他见过大世面,做大事之人,不会把家门小利小情放心上。
半年后封娘子找到其他下家,价码比我们更实惠,人家一句话就能把我们撅了,已吃半年便宜,我们还能有话说?
但我们降两成利,比旁人都还低一成,其中情意诚心足见,不管是家门情理,还是商路规矩,这门生意才能长久。
他们便想要甩都耍不脱,夏家生意和鑫春号勾连,家业便多一份依仗,我在贾家也多份亲和脸面,一本万利之事。”
婆子听得心悦诚服,赞道:“怪不得太太说姑娘精明,姑娘的见识太了不起,做生意的手段,让老婆子大开眼界。”
夏姑娘说道:“你让掌柜的去封娘子说,我们不仅降两成利,只要她愿意的话,我们还能吃三成,价格还能商量。
只要出货数量倍增,损耗便会被摊薄,原本只赚一成利,以少积多迭加,银钱流动加快,最终赚到便不止一成利。
我再告诉你一句私话,夏家缺的不是银子,而是大户根底依仗,现成的好卖家在呢,即便花银子也是桩合算生意。
当年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我做女儿的也不能糊涂,威远伯这样的人物,万不能因银子琐事,让他就看轻了夏家。”
一旁宝蟾听了夏姑娘的话,暗自有些瘪嘴,姑娘说的冠冕堂皇,像都为家里生意,旁人不知底细,我还会不知。
神京城里平头百姓不知底细,但凡是高门大户、商贾门第,哪个不知鑫春号底细,本就是贾琮暗中置办的产业。
姑娘不过是想给贾琮好处,让贾琮高看她一眼,二成利该有多少银子,这是给贾琮银子花,没进门就养小白脸。
这些好处给宝二爷才正经,二爷也是真可怜,千金万金娶姑娘进门,他绝想不到姑娘中邪,这媳妇迟早被人睡…
那婆子听夏姑娘一番话,虽说是心悦诚服,但却觉得有些异样,从没见姑娘提过姑爷,倒开口闭口都是威远伯。
不过她是店铺婆子,做多生意之事,比常人还要世故,只是略微一想,便觉得夏姑娘会如此,也是在情理之中。
夏家的那位姑爷虽是贾家子,却是二房的偏门子,姑娘要嫁的是贾家国公门第,这吃闲饭的姑爷不过是个添头。
贾家最有出彩,最有权势之人,自然就是威远伯,听说和姑爷还是同岁,便已做了进士,封了爵位,作上高官。
姑娘要嫁世勋门第,又是这等精明骄傲,威远伯是她堂房兄弟,她自然要看重些,用生意去拉拢交好也是常理。
徐婆子想通这关节,她在店铺做事厮混,最是个精明乖觉之人,那威远伯正风光,自然投其所好讨自己姑娘欢心。
笑道:“姑娘这等精明出众,神京大户闺房中,也是一等一人物,只贾家这等贵勋高门,才能配得上姑娘的能为。
姑娘把鑫春号的生意,做成长久之事,也是极聪明的事,因鑫春号本是威远伯产业,那可是神京一等一的少年郎。”
夏姑娘听夸她是一等一闺阁,又夸贾琮是一等一少年郎,两人竟一等般配,心中受用甜美,觉得徐婆子真有眼光。
徐婆子见自己一番话,夏姑娘笑意盈盈,越发娇美动人,心中越发来劲,起了逢迎之意,只挑她爱听的好话来说。
笑道:“姑娘是千金小姐,身份尊贵安居内宅,多半不闻窗外事,却不知贾家又出大喜事,如今街头巷尾都议论。”
夏姑娘一听贾家大喜事,娇躯忍不住一震,首先想到和贾琮有关,连忙问道:“可是威远伯喜事,快说来我听听。”
徐婆子笑道:“要不说姑娘精明,怎都要绑上鑫春号的生意,这是看准了威远伯了不得,姑娘这眼光也是真够毒。
这两日外头在在传,说威远伯在东城郊外,带着几百人马就跟几万蒙古鞑子对阵,杀得天昏地暗,杀的日夜无光。
后来一气便斩杀了好几千蒙古鞑子,城东郊外满地都是鞑子尸体,外头都说威远伯是赵子龙转世,大周第一勇将。”
夏姑娘听得目瞪口呆,两眼发光,双颊红晕,心中炸开般欢喜,方才的精明荡然无存,根本没觉得徐婆子在胡扯。
她虽正月十五去过贾家,但回家之后再没出门,大户姑娘大门不迈,这都是常理,自然不知贾琮被升官荣耀之事。
夏太太每日在店铺走动,自然早知道贾琮之事,但她知道女儿迷恋贾琮,再过两月就要出嫁,自然不会勾她心魔。
甚至还暗中在家里放话,家中厨娘、车夫、门房、小厮等常在外走动,知道贾琮喜讯之事,一律不许在家里多嘴。
俗话说知女莫如母,夏太太知儿女刁蛮任性,固执透顶,心高气傲,见了贾琮这等人物,本就对宝玉十分看不上。
如今两人马上就要成亲,要让女儿知道贾琮这等风光,只怕她更要生出二心,这两夫妻成亲之后,如何夫妇和谐。
只是夏太太虽然精明,但依旧是百密一疏,她让徐婆子教引女儿生意,却忘了徐婆子在铺子干活,也知道贾琮之事。
夏太太更没有想到,女儿对贾琮相关琐事,皆有十分留意,账本上不起眼的秀娘香铺四字,让女儿生出这一番做派。
宝蟾见夏姑娘两眼发光,小脸红晕,便知道要坏事,死婆子偏给贾琮吹嘘,生怕姑娘不红袖出墙似的。
徐婆子自然不看宝蟾脸色,见夏姑娘神色如此起劲,她自然更加兴高采烈,将自己所知越发添油加醋。
笑道:“姑娘不知好事还在后头呢,威远伯在城外战胜之后,当今天子龙颜大悦,立刻便下了圣旨封赏。
街上人都在传说,宣召那日来了天子銮驾,兵部尚书宣读圣旨,那等体面荣耀场景,旁人做梦都想不到…”
宝蟾见夏姑娘笑嫣如花,漂亮大眼睛闪得人眼晕,她恨不得去撕徐婆子的嘴,再说下去姑娘要尿裤子了。
姑娘是宝二爷的媳妇,为别的男人这般来劲,这死婆子简直岂有此理,这般多嘴多舌,咒她以后烂舌头。
徐婆子继续添油加醋,笑道:“皇上不仅封了威远伯做伐蒙军大都督,还升了正四品官职,还加工部侍郎。
这十几岁的侍郎官,可是天大奇闻,大周朝是头一遭,即便前朝都没听说,就算是戏文上都不敢这么唱的。
现在街面上都在传,贾家的威远伯貌似潘安,文才武略,无双无对,占尽天下好处,定是神仙托生的人物。”
夏姑娘听得心花怒放,强自克制说道:“市井传说,多半夸大,但这回我信,一辈子再没见过比他更得意的。”
她又问徐婆子此事诸般细节,因此事市井流传极广,徐婆子自然知无不尽,即便不明之处,也杜撰吹嘘一番。
夏姑娘和徐婆子絮叨不停,让徐婆子有些受宠若惊,至兴尽方罢,其中之专注热情,胜过盘算自家生意十倍。
等到徐婆子走后,夏姑娘笑道:“宝蟾,方才你都听到了吧,琮哥儿文能金榜题名,武能冲锋陷阵,斩将擒贼。
我以前夸他的好处,我瞧你有点不服气,十六岁的侍郎官,你可曾听过,他才是奇男子,其他人都是土鸡瓦狗!”
宝蟾听了有些憋屈,姑娘说的土鸡瓦狗,必定也包括宝二爷,他真是可怜,谁有这种堂兄,都会让觉得是笨蛋。
叹道:“姑娘说的自然没错,那个贾琮的确太厉害,但是他这么厉害的,怎么就托生到贾家,显别人都很差劲。”
夏姑娘笑道:“你这话倒有道理,他在贾家就是鹤立鸡群,贾家那些子弟不要说相比,在他跟前连人样都没有。”
主仆两人正在闲话,突然外头小丫头传话,说贾家二太太送来嫁衣红料子,夏姑娘一听这话,眉头不禁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