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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九章 琼玉生怜惜

  伯爵府,内院花园。

  抄手游廊上的明瓦灯笼,闪着黄融融光华,把前路照的通明,园中花树阴影班驳,充斥春夜的清寒静谧。

  游廊上倩影袅娜,裙裳衣袂飞扬,鬓乌钗光发香,众姊妹从西府回来,因时间尚早,便在园中闲逛说话。

黛玉那一番话语,迎春湘云等听了都觉有理,这世上门第等级森严,商贾之女嫁入豪门,家世自然悬殊  夏姑娘有些心思伎俩,这在人情世故上,似乎也不算什么罪大恶极,设身处地,反而让人觉得情有可原,

  即便黛玉心思通透,早看出其中端倪,就算夏姑娘的做派,让她不太认同,随口而谈,心中也不太在意。

  但探春听了黛玉的话,心中却意味难明,林姐姐当真聪明,虽和夏姑娘接触极少,却一眼看出她的心机。

  但林姐姐也不太放心上,因夏姑娘再有手段,也和姊妹们不太相关,夏姑娘即便进门,也起居在东路院。

  就像是大嫂子那样,在西府时每日相处,但一旦迁去西府,十天半月才见一次,夏姑娘进门后更是同理。

  林姐姐说的满不在乎,那是她和夏姑娘没见几次,不像自己好生相处过几次,对她的心性阴私有所见识。

  但是即便如此,林姐姐还是一眼看出,夏姑娘不在乎宝玉,她更在乎贾家的门第,及自己在贾家的位份。

  夏姑娘明知宝玉不喜圣人书,却多次当众人的面,送宝玉四书五经,只是彰显自己,半点都不顾及宝玉。

  她既不把宝玉放心上,夏家怎会应这门亲,夏姑娘既看不上宝玉,偏年节礼数周到,哄得老太太都高兴。

  不仅叫老太太看她顺眼,大嫂子出身书香官宦,也觉她极具妇德,今日事传到老爷耳里,必也觉她极好。

  今日堂上即便二姐姐,也着实夸夏姑娘几句,这姑娘还没进门呢,已让家中老少都说她好,当真有手段。

  唯独林姐姐聪慧灵悟,冷眼旁观,心中清楚,方才荣庆堂上半句话都不说,却是一眼看穿夏姑娘的心思。

  姑娘家婚嫁乃终身事,但凡女子皆极慎重,她心里不喜宝玉,依旧一意嫁入贾家,还以诗书邀文墨之名。

  探春突然想起一幕,夏姑娘几次上门走动,但凡三哥哥偶尔在场,夏姑娘看他的眼神,满含炙热和痴迷。

  她自己情根深种,如同病入膏肓,罪孽羞耻,难以解脱,自然明白女儿家这种目光,到底隐含何种意味。

  难道她竟把姻缘当做儿戏,天下哪有女子会这样,探春心头一颤,心中泛起不安,脊背没来由一阵发凉…

  黛玉见探春出神,俏脸有些发白,说道:“三妹妹,你脸色可有些难看,莫非被夜风吹到,身子不自在?”

  探春一下回过神来,硬生生将脑子里古怪念头驱散,自己也真是魔怔了,世上哪会有女子会疯魔成这样。

  笑道:“可能真是吹到风,回去歇歇就好了,如今天也黑透了,咱们各自都散了,明天再一起说话。”

  荣国府,东路院。

  正房堂屋,灯火通明,桌上摆着夏家的回礼,还有送回的几匹红缎子。

  王夫人正在摆弄几匹红料,贾政拿着一本中庸在翻阅,宝玉低头垂手站在堂中,神情卑谦,举止驯服。

  宝玉表面安静,内心却满溢焦灼和愁苦,白日在国子监受人作践,听那些老夫子满口腐臭,之乎者也。

  好不容易日落回家,本该天黑前去西府走动,听说贾琮出征后,姊妹们脱了羁绊,都在荣庆堂用晚饭。

  如此良机美事,宝玉心向往之,只是父亲不是在家,便是比他早些回府,管束严厉,让宝玉不敢放肆。

  如今他倒羡慕贾环,要是知走监更不自在,还不如像贾环那样住监,虽也见不得姊妹,至少多些自在。

  只这念头一闪而过,真让他住监决计不肯,因国子监号舍四人同住,睡得乃是大通铺,宝玉如何忍受。

  让他和臭男人同床,整夜闻着那须眉浊气,不如将他立刻杀死爽快,两害相权从其轻,宁可回家被父亲作践。

  王夫人笑道:“看来夏姑娘挑了那匹竹叶纹的,没想她虽年纪轻轻,性子倒也有些庄重,衣着喜好倒是很清雅。”

  宝玉最喜欢穿红,那几匹正红嫁衣料,红艳灿烂摆在那里,灯火辉映之下,恍如一团火云,看的宝玉心动受用。

  他看到其中一匹大红金莲纹纹红料,那是他最喜欢的花色,本该看到会心生喜欢,如今却眉头微皱,心生不喜。

  心想夏姑娘眼光终究差了一些,怎么没挑最好看的莲花纹,偏挑了素淡酸腐的竹叶纹,她还是少些清白的情怀。

  难道她竟然不知,禄蠹最爱以君子之竹自居,将这好生生的悠悠青杆,都染上庸俗污臭之息,自己最不喜欢的。

  贾琮就最喜穿月白银竹纹料子,便为以竹中君子标榜,他本也是上等样貌人物,偏生要穿的寡淡惨白不知所谓。

  宝玉心中有些唏嘘感叹,突听贾政笑道:“夏姑娘这些批注,写的颇有见地,如不是醉心经义,绝不能至于此。

  一个闺阁女子有这般情怀,当真颇为难得,她这份才情比起家里几位姑娘,只怕也差不了几分,也算十分可贵。”

  王夫人听的有几分古怪,但是未过门的儿媳妇,能得到老爷的赞誉,那也是一件好事,说明自己选了一门好亲。

  贾政叹道:“如今贾家可是翰林门第,原本为宝玉选一皇商之女,我还觉得门第不太登对,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俗话说深山出俊鸟,草莽多俊秀,虽然这话不太恰当,但其中意思很有道理,可见门第之见,并不是全然都对。

  夏姑娘不仅有诗书情怀,还把读书心得批注,送给宝玉共览助学,这番相夫之德,劝学之意,古人之风,难得!”

  宝玉听了贾政这话,顿时有些天旋地转,想到夏姑娘娇美动人的容颜,窈窕迷人的身姿,本让他十分垂涎向往。

  没想到她竟是也是利禄功名之徒,顷刻间有红颜成骷髅的惊悚,这怎么可以呢,这必定不是真的,我绝不信的…

  贾政正色说道:“宝玉,夏姑娘才情德性,乃是你的良配,定要好好相待,多听她劝谕,如有轻慢,我可不饶你!”

  宝玉一听此话,有些欲哭无泪,口中虽答应,心中如刀绞,只觉世事艰苦,实在万般无奈,闺阁琼玉竟也会如此。

  但他的性情和贾母有些类似,遇到糟心难事之时,总要给自己找排遣的由头,让自己混过难关,好得过且过胡混。

  此刻便想起夏姑娘头回送书,袭人说过劝解之言,说贾家现因贾琮发迹起势,已成翰林门第,书香举业之名远扬。

  夏姑娘出身商贾,门第本就有些高就,她将做新嫁之妇,送书不过应和家风,好讨公婆家人欢喜,权宜之计罢了。

  宝玉本在惊恐惧怕中,想到袭人的开解之言,顷刻找到躲藏苟活之处,不仅立刻处之泰然,还对夏姑娘生出怜惜…

  贾政见宝玉听了自己的话,脸色似喜似悲,如傻如痴,一副不着调模样,也不知他又闹何玄虚,不禁有些皱眉。

  只是贾政心绪已淡,或许宝玉太让他失望,虽说不松管教,却已懒得训斥苛求,将两册书递过,挥手让他退下。

  宝玉如蒙大赦,接过书本退出堂屋,至于拜读批注,却没这雅兴,国子监听了整日国贼之论,何必再作践自己。

  王夫人见宝玉离开,问道:“老爷,金陵冯渊的案子,可有什么消息,贾雨村如今是什么情形,可会牵连到老爷?”

  贾政叹道:“今天收到表兄史鼐来信,神京吏部派员下金陵,已将贾雨村停职查办,锦衣卫持文公将其下狱羁押。

  贾雨村的夫人到处求告,甚至找到表兄府上,但是冯渊之案了结,由头便是贾雨村发文,证潘儿病亡才得以结案。

  如今潘儿活蹦乱跳活着,便是铁证如山,甚至不用如何审理,便能定贾雨村之罪,他夫人到处求告,哪个敢帮他。

  表兄的书信前日便到城外,因为战时九门锁闭,隔日才能开关查验入城,所以这份信拖延两日,才送到我的手上。

  陪都那边审定案情,虽有许多文牍繁杂手续,比起表兄发出书信,或会耽搁几日时间,但最近两日必有公文入京。

  原本这种州官贪鄙之案,并不涉及社稷要事,多半吏部依律办理,圣上不会太做过问,但是牵扯潘儿却大不相同。

  如今他因军囤泄密案下衙,但凡和军国要案相关,都会被圣上所瞩目,但凡落下罪愆证供,圣上必定会严惩以待。

  况且此事在吏部和大理寺已闹开,并在公告文牍上落定,众目睽睽之下,怎么都是捂不住的,我必定难逃罪责了。

  当初我扶持贾雨村为官,又出于姻亲之情,请他出手周全冯渊的案子,数年过去都风平浪静,哪会想到要有今日。”

  王夫人听贾政说难逃罪责四字,心中溢满恐惧,二房已伦为偏房,老爷如再丢掉官职,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她想起当年薛蟠事发,贾琮正奉旨下金陵办事,贾雨村对他十分礼遇,他若开口为说情,贾雨村必定承情办理。

  可是这小子奸诈透顶,小小年纪心机深沉,找了由头推脱此事,妹妹这才写信给自己,老爷才会出手救助蟠儿。

  这小畜生便是扫把星,将祸事都推给别人,好处留给自己享用,他倒是日日升官发财,倒霉的事却全留给别人。

  王夫人越想越是愤怒,说道:“当初蟠儿出事,琮哥儿就在金陵,要是他肯说句话,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老爷跟前。”

  贾政皱眉说道:“你这叫什么话,那年琮哥儿才多大岁数,刚封官职奉旨办事,如何能担这种事,岂不因小失大。

  要是当初他硬生插手此事,今日留下话柄罪愆便是他,贾家两府荣辱皆系于他一身,要是他出事哪个有好日子过。

  再说薛家乃二房姻亲,让大房子弟去担当风险,我以后还如何做人长辈,这张老脸还要不要,这话以后不要再提。”

  王夫人被贾政不轻不重训斥,心情懊丧,但也不敢多言,再说重提旧事,已于事无补,只是对贾琮多了一份怨恨。

  说道:“老爷,明日我去大兄家走一趟,他身为正二品京营节度使,皇上跟前走动的人物,他定为老爷周旋此事。”

  贾政淡然说道:“我劝你还省了这一趟吧,蟠儿出事之后,你妹妹和宝丫头就去求过王子腾,结果事情不了了之。

  宝丫头这才写信去金陵,求薛家二兄入京周旋此事,你大兄为官精明,牵扯军囤泄密案之事,他绝对不会招惹。”

  王夫人听了这话,也是默然无语,薛姨妈和宝钗找王子腾援手,最终没有如愿以偿,她们自然对此事只字不提。

  但是日常车马出入,在贾府如何能瞒得住人,王夫人自然听说此事,大兄连亲外甥都不帮,难道就会帮自己妹夫。

  况且贾家和王家的情义,如今早已大不如前,归根结底还出在贾琮身上,王夫人心中郁闷,觉得他就是命中魔星。

  贾政想到那日杨宏斌的提醒,事后他仔细揣摩话语,觉得杨宏斌所言极有道理,此事虽然棘手,也不是毫无转圜。

  叹道:“我有同僚剖析过此事,因此事冤生孽结,与军囤泄密案牵连,我必定是躲不过去的,官职多半会保不住。

  但是琮哥儿新立大功,得到皇上莫大恩遇,只求天子有所宽宥,吏部和大理寺有所考虑酌情,不至于到不可收拾。”

  王夫人听官职保不住,已经懊丧欲死,但听到贾琮建功之故,老爷不至于一败涂地,心中于绝望中生出喘息之机。

  但老爷的事情转了一圈,自己兄长帮不上,终归还是要靠贾琮,这让王夫人憋屈无比,拧巴揪心到如同裂开一般。

  大周宫城,乾阳宫,后殿暖阁。

  嘉昭帝正打开一册奏章,御案前站着吏部尚书陈默,虽至六旬,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腰直背挺,眼神清亮。

  嘉昭帝一边浏览奏章,问道:“按照奏本所记,冯渊案舞弊之事,贾雨村已供认不讳,可有留下什么空档?”

  陈默说道:“启奏圣上,当年冯渊案草草了结,基于查证薛蟠暴毙,如今薛蟠依旧存活,且牵扯军囤泄密要案。

  仅此一项贾雨村便无从抵赖,所以他被锦衣卫锁拿,吏部官员当堂审讯,还未及施用大刑,他便已经据实招供。

  鉴于贾雨村为官行径,吏部官员又查证民间,查出除冯渊案外,贾雨村还有多起渎职舞弊之举,现已另案稽查。”

  贾雨村为了脱罪,还招供其私藏书信和便条,吏部官员入其私宅查证,已经取得确凿证物,足证滥权舞弊之罪。

  其中书信乃是荣国府贾政所写,托请其为薛蟠转圜轻纵,贾雨村便是因此信枉法,另一张便条是当年贾琮所写。”

  嘉昭帝听到贾琮名字,眼中厉芒闪动,贾琮歼敌两万,战功褒奖,朝野震惊,竟牵扯此案,皇帝自然心中不快。

  冷声说道:“这贾雨村心思奸险,私藏书信佐证,以为谋算退路,颇为无耻,案发在三年前,怎又和贾琮牵扯?”

  陈默一下听懂皇帝话中意思,贾琮已为伐蒙军副帅,战功卓著之人,事关伐蒙大局,圣上不愿他此时受到牵连。

  连忙说道:“贾雨村私藏书信便条原件,现留于陪都吏部,作为贾雨村案证供,但是副本臣已抄录奏章附录中。

  贾政书信已成勾连舞弊之证,但威远伯那张便条,虽也是因此事,写于贾雨村求告,但并无逾矩,请圣上明鉴。”

  嘉昭帝听了陈默之言,把那本奏章翻到尾页,上面正附录誊抄贾政托请请之信,贾琮写给贾雨村的求告便条。

  嘉昭帝对贾政之信,根本没兴趣细看,直接就浏览那便条内容,顷刻露出玩味的笑容,甚至讥讽般摇了摇头。

  陈默见嘉昭帝这等神情,多少明了圣上此刻所想,因他看到贾琮当年所写便条,也是类似这等玩味莫名心情。

  贾琮那张便条上写到:“表兄薛蟠因事入应天府狱,请族兄代为关照,勿为囚卒辱虐。”

  这张便条言语毫不经意,说了等于没说,只让贾雨村关照,不要让狱卒虐待薛蟠,并无半句恳请脱罪之言。

  这张便条不论如何从言辞推断,都挖不出丝毫错处,狱卒不虐待囚犯,本就是国法公律,不说也该如此。

  嘉昭帝淡然而笑:“贾雨村收到这张便条,想来也颇为无奈,即便他私藏多年,想以此构陷,也是无从下手。

  那年贾琮奉旨下金陵,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朕若记得没错,当年他不足十四岁,竟然就已老奸巨猾如此。

  遇事从容,片尘不染,积年老吏都不如他老辣,这张便条必是他得薛家之请,写了滥竽充数之用。

  朕倒真的好奇,难道当年他预知今日之局,便已留足后路,反而贾政为官十几年,还不如一少年精明。

  同为贾家血脉,英睿庸碌之分,太过天差地别,先荣国公虽早逝,却有这等血嗣福气,上天待他不薄。”

  陈默露出笑容,说道:“陛下圣明,威远伯虽天资不俗,但无圣上慧眼识珠,扶持拔擢,必也明珠蒙尘。”

  嘉昭帝说道:“反观贾政书信,勾连官员舞弊,已难逃罪责,他虽官声不错,才干平庸,并无什么劣迹。

  但身为旧勋子弟,声色犬马堕其性,轻慢骄横,藐视律法,难脱旧习,不然怎一份书信,就要草菅人命。

  冯渊之案已成军囤泄密案支流,大理寺和吏部文诰昭昭,如不加惩处,以儆效尤,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陈默你身为吏部尚书,秉治天下官吏良莠奖罚,贾雨村罪责已昭,按律发落,不可姑息。

  贾政虽为从罪,也不可轻饶,如何处置,你可有谏言于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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