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庵桂悟有心离间,想看大明的热闹。
不想却一下戳中了朱厚照的痒处,天子当即豪迈大笑,当众放言道,“我三弟武勇天下无敌,正好让尔等小国,好好见识见识。”
询问左右,裴元可曾从山东回来。
对裴元的行止最是清楚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陆訚只得回答道,“前些日子,裴千户奉了太后懿旨回京接受问询,想来应该仍在京中未走。”
朱厚照闻言,有些奇怪裴元为何未曾求见。
但也没太在意,当即道,“让礼部官员去智化寺一趟,寻他过来,顺便给他讲讲应对诸夷的礼节。”
这次朝臣拜贺,四夷朝见,乃是礼部仪制司和主客司两大部门协办。
主客司郎中刘滂早就知道朝鲜和日本两国之间的龃龉,刚才的时候,就一直提心吊胆,担心弄出什么失礼的事情,让他跟着背锅。
眼见朝鲜正使曹继商、副使李允俭生完气开始抢着炫饭,刘滂正要松口气,没想到日本正使了庵桂悟又闹出了幺蛾子。
好在刘滂记得裴元的话,明白对日本的差异化待遇,是朝廷为了报复倭寇犯边。
这种大政策上的事情,和他关系不大,他还算坐的老神在在。
结果没想到,那老和尚一肚子坏水竟然撺掇着,要看裴元和许泰单挑。
可若是堂堂大明,因为一介倭使的挑拨,就让两位武人血拼,无论结果如何,只怕都会成为笑谈。
那了庵桂悟说不定还会洋洋得意,将此事回日本后四下宣扬。
这岂不是让四夷都轻看了大明吗?
可偏偏朱厚照当众放下狂言,说裴元的武勇天下无敌,别说许泰了,其他武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看那许泰跃跃欲试,冷笑连连,竟然有顺水推舟之意。
刘滂怕裴贤弟不知道其中利害,抢在贾咏之前主动请缨道,“臣主客司郎中刘滂,愿去传召锦衣卫千户裴元。”
朱厚照笑着说了句,“速去速回。”
旋即看起了其他四夷各国贡献的方物。
刘滂出了宫门,因有使命在身,在守门武官处讨了一匹马,急匆匆便向智化寺而行。
等刘滂到了智化寺,询问之后,得知裴元今日坐堂,不由大喜过望。
等守门的锦衣卫通报之后,就有一个裴元身边的亲信迎出来,将他接了进去。
裴元见到刘滂直接笑问道,“这个时间,你不在宫中主持仪式,跑到我这里来,莫非出了什么岔子?”
刘滂叹道,“贤弟所言不差。”
说着,就把倭人使者了庵桂悟当众挑拨,结果朱厚照还兴致勃勃的让裴元去和许泰比比,较量一番的事情说了。
裴元听完,脸色就不太好看。
旋即问道,“满朝大臣,难道无人劝阻吗”
说完,自顾自冷笑道,“是要看我们武人的笑话吧?顺便还要毁了我和许泰。”
不管这会儿皇帝怎么跟着人来疯,也不管这会儿文官们怎么缄默不言。
但是等到事情发生之后,再来翻旧账的话。
却妥妥的会变成,他裴元与许泰不识大体,只知争强斗狠,被倭人小小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裴元在朝廷中不值什么,但要是让朱厚照小小的丢脸之余,斥退了新领了敢勇营大将的许泰,那就是相当于斩断了朱厚照的左膀右臂。
朱厚照练了那么久的外四家军,将会瞬间军心溃散。
裴元绝不相信那些人精看不出了庵桂悟的手段,但是这种关头还在算计,实在让裴元有些恶心了。
裴元扭头向云不闲询问道,“蔡荣不是混进倭国使团了吗有没有传回点有用的东西?”
云不闲留守京中,做些做事的人,不少都是把情报和他交接的。
云不闲想了想回答道,“那些倭国使团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在兜售他们私下携带来的货物,并没有太多生事。”
“只有正使了庵桂悟时不时和一些名流诗文唱和,讨论学问。”
“其中和他走的最密的,就是补了吏部郎中的王守仁。”
裴元“哦”了一声,没有太大的意外。
在历史上,王学传播到日本的过程中,了庵桂悟起了重要的作用。
至于王守仁为何会和了庵桂悟走的近,那就没什么好猜的。
名士嘛,喜欢装逼。
谁不想墙里墙外两开花啊。
想到王守仁,裴元随口说了一句,“嗯,也是时候,正好可以用这个理由把王守仁外放了。”
说完,意识到说的有些多了。
以往的时候,他为了和王圣人贴上点关系,可是没少当众对人吹嘘,他和王守仁乃是烧黄纸的生死兄弟来着。
裴元不动声色的看了堂中众人一眼。
裴元见岑猛、云不闲、萧通、陆永等人都错开目光,于是赶紧补充道,“民族大义在此,本千户也是不得不为啊。”
说着,神色也有些唏嘘。
当然。
让王老哥被迫离京的,肯定不是和了庵桂悟的这些交往,而是裴元马上就要运作王琼进京担任户部尚书了。
没有王守仁居中调和,王琼和王华的结盟不会那么水到渠成。
刘滂有些无奈,“陛下召你,赶紧走吧。”
裴元当即让人去取自己的官袍。
萧通匆匆忙忙,将裴元的飞鱼服拿了出来。
口中还道,“今日正是朝贺天子的时候,穿飞鱼服体面些。”
裴元斥道,“现在朝堂上不知道有多少公卿王侯,不要无事生非,取我的五品官袍来即可。”
萧通连忙又去,取了裴元熊罴补子的五品官服。
这次有天子急召,裴元骑了马,云不闲、萧通等人也得以骑马跟随。
一行人快速的策马向紫禁城而去。
到了宫门前,刘滂向众人喻示了陛下传召裴元的事情。
裴元本就有象牙腰牌,很顺利的就进了宫城之中,跟着刘滂到了奉天殿外。
朱厚照正和诸臣以及四夷使者饮宴取乐。
听说裴元在外求见,不由大喜的对众人说道,“我三弟来了,且看他施展神威。”
了庵桂悟闻言得意的微微一笑,与副使光尧对望了一眼。
就连闷头炫饭的朝鲜两位正副使,也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许泰却是脸色微微一沉,心中老大的不痛快。
朱厚照大声道,“快快传召进来。”
裴元大步进入殿中,先是目光凛凛的扫视一圈儿,然后才向上拜道,“臣锦衣卫千户裴元,参见陛下。”
被裴元目光扫到的众人,都隐隐有些被冒犯的不悦。
这匹夫好生无礼。
一直声称要见识真英雄的了庵桂悟也不由眯起了眼睛。
果然好雄壮一条大汉,如此鬼畜。
朱厚照哈哈大笑道,“你快起来。”
说完又问,“刘滂可和你说过了?今日朕把你叫来,就是希望你和许泰好好较量一番,也好宣扬我大明国威,让彼辈知道我大明壮士的武勇。”
说完喝了一声,“许泰!”
许泰正在席间,刚才裴元进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观察着。
上次他和裴元没有打成,这次看来看去,都感觉此人不是自己的对手。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他如此推崇。
许泰自然不清楚,当初裴元依靠着迭加的“穷且益坚”,打江彬如同打狗,实在给了朱厚照太深刻的印象。
听闻天子传唤。
许泰将手一撑,从席间跃起,“臣许泰在此。”
朱厚照有些兴奋道,“你去和裴元较量较量。”
许泰毫不惧色的说道,“遵命。”
当即就要大步踏前,来战裴元。
裴元向他摆摆手,淡淡说道,“不急。”
许泰没想到裴元是这样的反应,略微犹豫了下,又把目光看向朱厚照。
却听身后裴元大声询问道,“臣有一言要询问陛下。”
朱厚照笑道,“说吧。”
裴元朗声询问道,“倭国使者了庵桂悟,寥寥数语就当廷挑拨大明武官互斗,让大明传为四夷笑柄,为天下所轻。”
“不知陛下可曾虑及此处?”
朱厚照闻言愕然,脸上的笑容僵住,旋即变得涨红,“你…”
裴元此语一出。
朝中文武尽皆哗然。
之前的时候没人挑破此事,朱厚照又任性妄为,不是很在意四夷的看法,是以此事且糊涂着。
没想到裴元一来,就直接揭破这桩,让朱厚照从亢奋中缓了过来。
朱厚照本就是极为聪明的人,之前他也不过是仗着身为大明天子可以任性妄为,等反应过来这样的行径,会被四夷诸国视为笑话,一时间脸上只感觉火辣辣的难堪。
他当即怒道,“荒唐!朕是为了展示大明国威,岂是你说的那般不堪?”
那了庵桂悟见到这番情景,心中越发欢喜,只觉得自己手段高妙无双。
他故作愤然道,“老僧早就听说裴千户有英雄之名,是以才迫不及待的想要相见。没想到裴千户竟丝毫不领情,竟然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僧今日才知,天朝上国竟让这等名不符实之人妄称英雄。”
裴元向前一步,看着了庵桂悟道,“你算什么君子?率兽食人的野狗罢了。”
了庵桂悟闻言瞠目,“老僧一直以为大明天朝,乃是上国礼仪之邦,你为何这等无礼,竟敢辱我?”
裴元冷笑道,“满朝公卿,自然彬彬有礼,温良恭俭。我是武人,合该无礼。”
“要说无礼,谁又能及得上你们倭国使团无礼?”
说着裴元再次进逼一步,“景泰四年,你们日本使臣前来朝贡,竟然将招待的馆驿成员殴打致死,此事有没有?”
“成化四年,日本贸易使团成员麻答二郎醉酒后手持刀刃,砍杀了许多大明百姓,此事有没有?”
“弘治九年,源义高遣使朝贡,行至济宁的时候,使团之人再次持刀杀人。此事有没有?”
“你等这般无理,想要本千户给你什么样的礼遇?”
裴元此言一出,原本很多恼怒他大闹奉天殿的大臣们,也都神色凝重,生出对那些倭国使团的厌恶来。
朱厚照更是对这些说话好听的倭国人印象一下子拉低了。
裴元转头又继续对朱厚照道,“陛下,臣又有一言。”
朱厚照皱起眉头,有些羞恼,“你!”
只是他和裴元相交也算亲厚,又兼且在朝堂之上,还是要体现些器量的,只能悻悻道,“说!”
裴元正色道,“这些鬼蜮伎俩不难识破,之所以能够奏效,无非是借势相挟罢了。陛下只要能善于纳谏,勇于自承其非,那么这些手段又岂能奏效?”
朱厚照闻言,刚要暗骂裴元竟然敢背刺他。
忽然又觉出点别的意味。
他有勇于自承其非的气魄,但是没有人谏言啊,又谈何纳谏?
裴元这斗转星移的巧妙一手,直接把满朝文武架到了火上烤。
一个连区区锦衣卫千户都能识破的挑拨手段,难道旁人不知吗?为何任凭他这个做天子的落入别人的手段?
有些事情,就是一层纸,一挑就破。
朱厚照心思敏锐,当场给了在座诸官一个暴击。
他不悦道,“朕岂是那种不能纳谏的君王?朕向来闻过则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现在你谏言了,朕就当众采纳如何?”
朱厚照这话一出,在场重臣们几乎要把裴元骂个狗血淋头了。
朱厚照说他是能纳谏的君王,还当场纳谏,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关注到另一件事,有能纳谏之君,那可有能诤谏之臣子?
为何满朝诸公俱在,却任由一外藩老僧巧舌如簧,挑拨离间?
不少人都额头微微生汗,仿佛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的之责。
小人!
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