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还是有些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九万万贯,只是愣愣的问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裴元道,“陛下,这世上确实没有凭空而来的财富。这件事情,其实也并不复杂。”
“如果陛下用往常的思维去想一想,就会发现,在这场交易中,是不是少了什么?”
朱厚照看着裴元,露出思索之色,他本就是极聪明的天子,很快找到了那个答案。
于是脱口而出道,“是白银!”
“如果是以往的交易,用来充当货币的会是白银。”
裴元赞道,“不错,确实少了白银。”
“在新的交易体系中,大明宝钞顶替了白银的角色,所以那九万万贯对应的财富,还来自于白银。”
“当九万万贯的大明宝钞用在交易中时,也就意味着价值九万万贯的白银,失去了交易媒介的价值,蜕变回了好看的金属。”
“所以大明宝钞的价值掠夺自白银,大明宝钞的死敌也是白银。”
朱厚照一时霍然开朗了。
他要拿来货币化的何止是价值九万万贯的石头?
如果整个大明缴纳的各种税赋全部进行货币化,那么剥夺等值白银带来的利益,将会何等巨大?!
他激动的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了。
货币化这种事情,看上去像是一锤子买卖,就像裴元所说的,如果以后印的多了,对应关系受到破坏,大明宝钞就会再次贬值。
但就算是一锤子买卖,这里面的利益也足以让朱厚照失去理智。
若是他能将大明的强大国力释放出来,哪怕只是这一代,也足以翻天覆地了吧?
何况随着土地开垦、商业繁荣,只要大明壮大下去,说不定还有让宝钞升值的可能。
朱厚照双眼放光,忍不住击掌道,“就这样干吧!”
或许是一时激动的原因,朱厚照的声音情不自禁的有些放大。
裴元和朱厚照密议的地方,乃是在御座高台后的后殿,与前面大臣们议事的前殿,声息相闻。
听到朱厚照的声音,大臣们都冒出了满脑袋的问号。
小阿照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陆訚听了,知道这定然是裴千户在教天子做事,而且从天子刚才的反应来看,似乎极有收获的样子。
想到今日二圣临朝,一起应对这些繁琐国事,陆訚顿时觉得处理这些事情也多了不少底气。
这大明,有德啊。
陆訚微微松了口气,将话题扯了回来,继续和户部对线。
朱厚照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神情先是讪讪,但又有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裴元也没急着说话,等待着朱厚照的情绪稍微稳定。
朱厚照会错了意,很懂的说道,“你还没说完是吧?你来说,你来说。”
“额…”裴元被打断了一下思路,但好在那些说辞早就斟酌妥当了。
于是说道,“陛下既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好处,那想必对其中的坏处,也该心里有数了吧。”
“宝钞的价值既然攫取自白银,那么陛下要是全面的推行新法,就是和天下所有持有白银的人作对。”
“白银被掠夺了交易价值,就只会作为一种昂贵金属存在。如同黄金、玉石、珠宝一样,虽然仍旧有其装饰、收藏价值,但会失去货币的普遍流通性。”
“这种得罪天下人的事情,陛下可要想好了。”
朱厚照听得心中一沉,那刚刚升起的喜悦和热情,瞬间凝固在了那里。
朱厚照有些不能接受的问道,“当年太祖、太宗不就靠着发行宝钞顶替了白银?也没见天塌下来。”
裴元听了这话默默心道,这你可真没点逼数了。
除非你能挟应州之战的威风再来推动此事,不然哪会那么容易?
裴元对这位威武大将军期待很高,趁势点醒道,“这两位帝王都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威望,岂是寻常能比的?”
见朱厚照沮丧,裴元接着把话锋一转。
“太祖皇帝基业初创,万般艰辛且不提了。太宗皇帝能够五征蒙古、七下西洋,营造北京城,疏通大运河,还编撰了《永乐大典》。这些丰功伟绩,无不是动员了大明的庞大国力,才最终完成的。”
“事情确实难做,但只要做成了,必能成就不世功业。”
朱厚照脸上的神色变幻,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犹豫不决,一会儿又满是期待。
好一会儿,朱厚照才满心忐忑的看着裴元,“裴卿,朕想立这样的功业,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裴元故意踌躇了下,说道,“这种事情还是要靠陛下才成,臣又有什么办法?”
“只不过,要是顺着这个思路,倒是能解决眼下的麻烦。”
朱厚照眉头舒展,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起来,他本来不就是让裴元帮忙解决眼前的问题吗?怎么这会儿,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裴元直接说道,“臣刚才说过,大明缺的是银子,不是国力。既然朝廷不敢大动,那么陛下不妨先从一地入手,潜移默化的试行这个方案。”
朱厚照已经下意识不去琢磨裴元说的那些话,而是很干脆的问道,“从哪里?”
裴元道,“山东!”
“山东人力充足,物产丰盛。以山东一地的人力物力,足以供应边镇的军储,赈济各地的灾民。”
“陛下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以宝钞向山东采购物资,名目上嘛,可以说是预支今年的税赋,然后允许山东以宝钞折税。”
“大力补充军储本就是户部强烈建议的,陛下依言而为,说不定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赢了一场。”
“在朝廷看来,这不过是国家缺少钱财,以宝钞盘剥百姓的权宜之计,不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惕。”
“正好山东案还没拿出最终的处理方案,以臣来看,山东上下的官员,就算可以免罪,也不能继续在山东留任了。这可是上天为陛下留下的,足以大刀阔斧施展胸襟的局面。”
朱厚照这会儿都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了,他生怕等会儿又被裴元泼一盆凉水,倒是没急着激动,而是小心的问道,“能行吗?”
裴元笑道,“怎么不能行?户部不就是想花掉那点银子嘛,咱们如他们的意就是了。只不过,方式方法要改一改。咱们手头这点银子,得用在刀刃上。”
“刚才陆公公有句话说的很对,守城虽然不吃银子,但有银子就能压得住心,稳得住神儿。”
“陛下不妨尽量收敛能弄到的白银,不管是从户部、太仓还是内承运库,然后把这些白银专项用来给兵士们放饷。”
“至于需要的军械、马草、甲具,以及部分受灾州县赈灾的粮食,则用宝钞去山东购买,然后运输去各地。”
“简而言之,鼓舞军心用银子,购买物资用宝钞。”
“陛下顺了户部的意花了银子,还利用户部的借口,加倍充实军备。至于以宝钞向山东百姓购买物资,呵呵,说不定他们还会认为这是压垮宝钞的致命一击,还会乐见其成。”
朱厚照沉吟了下,也觉得这法子不错。
裴元之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蒙古人的这场入侵,很可能会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户部的策略歪打正着,正是大明现在急需要做的事情。
朱厚照这最终认怂,全面支持的态度,也确实是源自对方的主动出手,不会引起戒心。
朱厚照沉吟了一下,“那山东那边…”
裴元不经意的问道,“这件事确实需要山东全力配合,现在的山东巡抚是王敞,也不知靠不靠的住。”
朱厚照下意识的就想起了之前裴元对他说的那些事情。
对王敞这个参与过刘瑾变法,至今仍旧不肯屈服,结果被满朝文武视作刘瑾余孽的家伙,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朱厚照自信的说道,“王敞靠的住!朕相信他绝对不会亏负朕!”
裴元的心顿时稳住了。
能不能在变革中吃到自己那一口,关键就在于要把山东巡抚和镇守太监这两个最重要的参与利益分配的职务拿在手里。
裴元借着这次户部的发难,顺势就把在山东试行一条鞭法的计划,寄生在了户部力推的财政方案中。
这比之前裴元设想的还要顺利。
朱厚照不敢在后殿耽搁太久,叮嘱裴元道,“朕先去应付他们一番,你且去华盖殿候着。等会儿朕会让宫里给你预备午膳。若是下午结束的早,朕还要和你细谈此事,若是结束的晚,朕就和你秉烛夜谈,尽快拿出个方法来。”
“这…”裴元心中一跳。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上次去夏皇后那里偷香窃玉的事情。
朱厚照虽然没提如何个秉烛夜谈法,但是裴元却故意讪讪问道,“不会还是上次的弘德殿吧,臣上次太过困倦,这才在君前失仪。”
朱厚照想了起来,上次就是自己在乾清宫被裴元用“贝币”的事情弄得辗转难眠,结果这狗东西却在旁边弘德殿呼呼大睡。
朱厚照好气又好笑,说道,“放心,无事的。”
说完,示意裴元噤声,自己施施然的上了丹陛,回到御座之上。
陆訚和孙交的问答已经接近尾声,见到朱厚照回来,两人都停了下来。
陆訚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替朱厚照扛锅,目光试探的看了过去。
朱厚照倒是神色如常,对陆訚问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陆訚见朱厚照这么勇,当下主动对朱厚照说道,“陛下,刚才孙尚书向老奴说了如下几桩事情。”
陆訚当即就把户部端出来的一揽子开支,全部交代了一遍。
除了一些确实遇到水旱灾害需要赈济的州县,户部这次的主要方向全都放到了边镇上。
不是要修整屯堡,就是要补发边镇的欠饷欠粮,另外则是各地的军备、马草之类。
朱厚照心里清楚,这无非是二桃杀三士的谋划,顺带着,还能离间朱厚照和边军们日益热络的感情。
朱厚照这大半年一直在和外四家军混在一起,他那点小想法,又瞒得过哪个?
可谓是曹髦之心,司马昭早早拿捏。
如今户部给出的方案全部是利好边镇将士的,一旦朱厚照否决,必然会让边镇将士大失所望,那么之前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就会沦为笑话。
就算朱厚照应允下这些事情,但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朝廷的银子和储备又不足以面面俱到。
到时候一旦出现了厚此薄彼,势必也会引来不满。
陆訚边回报着,朱厚照边在心中默默的汇总着这些开支。
等到算出一个完全超出朝廷现有支付能力的一个数字后,朱厚照心中了然,脸上却表现出犹豫纠结之色。
好一会儿,才颓然道,“既然户部已经有了全盘考量,那朕也不能不顾边军将士的安危。”
朱厚照先对陆訚说了句,“全都照准吧。”
然后才像是刚想起一样,看向内阁三位大臣,“对了,内阁怎么看?”
杨廷和与梁储、费宏都是面面相觑。
这和他们预想的剧本不太一样,朱厚照如此干脆的准下此事,倒让他们有些难做了。
杨廷和只得道,“老臣也看过户部的奏疏,孙尚书虽然出自公心,但是以老臣所知,好像户部的银子不足以负担这样的开支吧?”
杨廷和说着,看向孙交。
孙交刚刚还意外于朱厚照投的如此干脆,听到杨廷和此问,意识到该是补救方案以及二桃杀三士的计划登场了。
于是便道,“回禀阁老,户部的存银确实有些不足,想要覆盖掉全部的方案,还有不小的缺口。”
杨廷和不悦道,“没钱你做这样的计划有什么意义?”
孙交连忙回禀,“事情总也有轻重缓急,未必需要一蹴而就。朝廷可以先大致筹备着,给最要紧的边镇补充些钱粮,至于其他的,可以等收了夏税之后再议。”
朱厚照看着,心中却道,只怕那些“轻的”、“缓的”越盼越盼不到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