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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斗牛

  “吱、吱吱、吱吱吱…”

  一阵算不得悠扬也算不得难听的声音从山谷间传来,让远方山坡下一头正在草坪上溜达着弯儿的大奶牛顿时停下了脚步,伸着头望了过来。

  顾为经拉完《春天奏鸣曲》选段里的最后一个音节,从琴盒里拿出琥珀似的松香,慢慢的在琴弦上擦着。

  他的目光和山坡下的大奶牛对视。

  目光交汇之间,那只来自荷兰,身为伦勃朗和鲁本斯的老乡的荷斯坦牛眨了眨眼皮,晃了两下头表示肯定。

  奶牛的耳朵就好像是狗子的鼻子。

  丰富的听觉神经赋予了它曾经听见过你们人类觉得难以置信无法理解的声音。小的时候,它听见过猎户座的流星雨燃烧着呼啸的滑过天空,溅落入易北河的河水中。伊莲娜小姐买下那间牧场加以改造的时候,它听过油锯唔唔唔和挖掘机秃秃秃的声音在空气中闪烁着火光。

  所有的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光之中,就像牛奶一滴一滴的消逝在大铁桶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

  比起油锯、挖掘机,从天而降的燃烧着烈火的大铁坨子。还是这个年轻人的锯木头的声音来的够味够劲!

  就好比甜味的果酒和高浓度的伏特加,薄荷味的卷烟和老式的烟袋锅之间的区别。

  烈酒入喉,一滴即倒。

  真男人就要喝伏特加。

  真奶牛就要听顾为经牌中提琴。

  大奶牛就着刚刚的音乐声,大口咬了地上两朵首宿草所开出的紫色小花,那模样,好比地道的老酒蒙子灌完二斤白酒,赶紧咬两口盐皮花生豆,怕顶住刚刚的酒劲儿,直接被淦倒。

  它用力拉了一大坨便便,用尾巴驱赶着小蝇,摇摇晃晃的溜达走了。

  三百多斤的荷兰大奶牛似是还是有些醉了。

  “真是知音难觅啊…”

  顾为经看着溜达走的奶牛,慨叹道。

  论画家们在他们的生命里所最挚爱的动物,除了猫咪狗子这样的宠物以外,在那些自然界的大型动物里,狮子、老虎、大象、长颈鹿,大家喜欢什么的都有,喜欢什么也不稀奇。

  若说是跨越文化,时代,民族的共性喜爱。

  那么则有两样。

  一者是马。

  二者就是牛。

  画家表达对马的喜爱的方式,多为对其肌肉、外貌的“美”的描摹,对飞驰如电的速度感的刻画。

  顾为经不讨厌马,来到伊莲娜庄园以后,他第一次近距离的观看那些马,他才第一次理解到了为什么在文学作品里总是会说——“马是一种优美的生物”。

  炯炯有神的眼睛,雄健的肌肉,水波一样的鬃毛,涂满了橄榄油一样反射着太阳光的皮服。

  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可现代社会里,喜欢马,准确的说喜欢赛马,总会显得多少有一点点的不太接地气。

  艺术界对于牛的喜爱,更加具有普世性。

  画家喜欢去用画笔描绘牛的精神,描绘那股“牛脾气的劲儿!”

  华夏古代有很多专长画牛的画家,黄牛代表了一种温和坚韧的象征,水牛代表了人们对于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想象,而斗牛则代表了生命昂然的激情。

  唐代的戴嵩就是有名的画牛圣手,传说“戴嵩画牛,点睛则奔”,极为善于描绘牛的野性筋骨之妙。他的《斗牛图》则堪称古代绘画领域的国之珍宝。

  无独有偶。

  毕加索也极爱画牛,所有人都说,那时只要巴黎有盛大的斗牛表演,你就伸着脖子往看台之上去看,一定能找到一个拥有欣长的胳膊、双手和相对较短的下肢,穿着双排扣的大衣的秃头老人。

  那就是毕加索。

  然后再继续找,接下来你一定会看到一个穿着牛仔裤,牛仔帽,粗花呢的牛仔外套,硬橡胶底的皮鞋,身高要比刚刚的毕加索高上足足一个头的魁梧老人。

  那就是海明威。

  对“斗牛”的喜爱,是这这对艺术上的巨人和文学上的巨人延续一生的共同爱好。

  世上的牛有那么多种,唐代的戴嵩爱水牛,自二十世纪,斗牛仿佛成为了一种硬汉精神的象征,而顾为经…独爱奶牛。

  无他。

  奶牛懂艺术啊。

  在亨特·布尔出现以前,过去七年里,顾为经在艺术行业里节节登高,他见,他来,他征服…他赢了所有自己想赢的东西。

  若说还有什么不圆满、不如意的地方。

  那么。

  当他的绘画事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的同时,他的音乐事业迟迟没有什么起色。人们总是说,艺术相通,音乐和绘画具有相似性。

  好的艺术作品具有音乐的韵律性。

  好的音乐作品,听到耳朵里,往往也具有着绘画作品那种五彩斑斓的色彩。

  这个理论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应证,汉堡的艺术协会叫作“绘画与音乐家联合会”,德彪西绘画作品里找到了印象派音乐的灵感,并用一幅东方的浮世绘做为专辑的封面。老师生前有收集黑胶唱片的习惯。而老师的老师,他的师祖则是著名的戏曲爱好者。

  图象和声音之间放着一面镜子,两边的艺术家总是能在镜面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唯一的问题是。

  有收藏家愿意花2000万美元买一幅顾为经的油画,却凑不出来一千个愿意花个20美元,来听一场顾为经倾注了心血的音乐演出的热心听众。

  这就太让人伤心了,不是么?

  好吧,伊莲娜小姐是他的经纪人。

  在“油画”上,奥勒正在拼命的试图向公众证明,是来自伊莲娜家族的人脉资源让顾为经站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证明他所谓的黄金只是些臭狗屎。

  而在提琴演奏的事业上,顾为经倒是真的不太介意,依靠着伊莲娜家族的人脉资源,来到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啊,亲爱的经纪人女士,我不想努力了。我看林肯音乐中心就蛮可爱的。”

  资深戏剧票友的“遗愿清单”之上往往包括希望某一天能够登台扮相,亲自过一把唱戏的瘾。

  顾为经练提琴,也练了快十年了,他觉得也可以演出一把。

  赫斯特把作品卖的贼贵的同时,还跑去搞乐队拿过公告牌第二名,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个受人们喜爱的提琴音乐家呢?

  他还自己尝试着写了一首即兴随想曲呢!

  顾为经倒也不是说非要在林肯中心或者金色大厅开音乐会。一场微型的小演出便足够使他感到开心。

  伊莲娜小姐告诉他说——

  “顾先生,练习乐器不一定非要在音乐厅里举行面对公众的公开演出,最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在主观之上,能够取得内心的快慰已经很好了!”

  顾为经说没关系,还是在客观上评价一下他的中提琴演奏水平吧。

  伊莲娜小姐想了想,说没关系,咱们还是考虑一下冲击公告牌第二名的事情吧。

  于是。

  顾先生成为杰出提琴演奏家的梦想还没有来的及真正起航,就被安娜一爪子直接按翻在了港湾里。

  好吧。

  顾为经除了是安娜的签约艺术家,他本身也是一位能够把油画卖出2000万的画家。

  事实上一位能卖出2000万美元的画家,不需要借助经纪人的资源,应该也能凑到1000个愿意花20美元买票听顾为经演出的观众,起码…一百个…一百个一定能凑的到!

  奈何,安娜·伊莲娜除了是顾为经的代理经纪人,她本身也是伊莲娜家族的继承人。伊莲娜小姐告诉顾为经,她还要为伊莲娜家族所赞助过的那些音乐家们负责,为了伊莲娜家族的声誉负责。

  她不想让观众们对伊莲娜家族的音乐“口味”表示怀疑。

  她不想把话说的太伤人,但是,如果从正经的艺术评论的角度,顾为经台上的演出和顾为经台下花了20美元买票的一百位观众,反正肯定有一方不太正经。

  好吧。

  大概肯定有很多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了,他的经纪人安娜·伊莲娜发表起锐评来实在是太伤人了。

顾为经忧伤的看着他十年资深老听众嚼着青草慢慢远去  荷兰的荷斯坦牛以产奶量高而举世闻名,通常也是因为短时间大量产奶的缘故,一头自然寿命超过20年的奶牛会非常容易患上乳腺炎,会在牧场里短短三到四年内就被淘汰。

  看看这头奶牛。

  听了顾为经所拉的琴声,七年过去了,它依然保持着健康,出于对于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尊重和珍惜。他特意把这头奶牛从汉堡拉到了伊莲娜家族的庄园里来。

  他觉得安娜说那些伤人的话之前,应该好好的多瞧瞧这头奶牛。

  那些音乐评委们也应该好好的多瞧瞧这头奶牛。

  这就是顾为经所拥有的音乐才能确凿无疑的明证,畜牧业的动物学家们又是发论文,又是做实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证明了给奶牛放古典音乐可以增加单位时间的产奶量,提高牧场的经济效益。

  而顾为经,他只靠一个人,一把琴就证明了,给奶牛放古典音乐,也是可以提高它的自然寿命的。

  听他拉的琴…养…养生!

  这难道不算是大自然的奇迹么!

  也就是当年秦始皇没这个福气,请顾先生过去,天天给他来上一曲享受享受。

  否则的话。

  搞不好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呢。

  “顾为经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艺术家。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此为艺术的极境!”

  “这么玄乎?”

  “对。在顾为经刚开始尝试着拉琴的时候,他拉出来的声音让活着的人听了想死,此乃生者可以死。让死去的人,听了从坟墓里爬出来,跪在地上,求求他不要再拉了!此乃死者可以生。”

  “唯一的遗憾则是,随着这些年的练习,这样的才华开始衰退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亨特·布尔的话。”

  “七年以来,顾为经退步了!”

  “阿弥陀佛。”

  ——《某不愿意透露名字的杨姓经纪人记载在私人小本子上的秘传笑话集》

  顾为经把琴放到了琴箱里固定好,一口牛饮,喝干了杯子里的红茶,转过身来走到了一边的画架旁边。

  在安娜·伊莲娜女士某一天看着这头七年以来,产奶量不如正常一半的荷兰大奶牛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深刻错误,发现自己以伤人且轻浮的态度唐突的对待了一位如此杰出的音乐家,幡然醒悟后,回来求着让顾为经去开提琴独奏会以前。

  很遗憾。

  无论是“牛脾气”还是“音乐的韵律性”,顾为经都只能通过画笔而非琴弦展现出来。

  顾为经细细的研究过了亨特·布尔的全部作品。

  亨特·布尔最后一幅面世的个人作品叫做《第九交响曲》,那是一幅看上去有一点点接近美国画家惠斯勒和杰克逊·波洛克的风格被结合在一起后的画作。

  深色的灰雾,装饰性的线条,特定光线特定视角的捕捉…

  亨特·布尔很明显不是认为概念高于一切的画家,他的作品包含一定程度上艺术概念的探索,对于绘画形式的思考和对于绘画笔触的表达也全都做得很好。不愧是年少的时候,在毕加索的画室里学习过的画家。

  提起毕加索,人们第一反应相到的往往就是“立体主义”与“抽象”这样的概念。

  “立体”也好,“抽象”也罢,它们都是建立在毕加索本来就极好的线条功力之上,如果画出来的线条软绵绵的,那还怎么去立体。又能如何像是一把钳子一样,把画作的精神从物象之中抽离出来?

  但这样的好,依旧建立在顾为经看得懂的层次上。

  而亨特·布尔苏离世美术馆的门前所展现出来的一切,则明显来到了顾为经有点看不太懂的层次了。

  所谓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一眼就看出他画的比自己好。

  不光是形似。

  同样还是神似。

  不光是笔触像,甚至是气质像。而且不止是相像那么简单,亨特·布尔只画了一半,顾为经看出了对方临摹的比自己的原作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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