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鲁瓦后撤了半步,右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豆大的汗珠更是从脑门脖颈与腋下不断流出。
这可不是什么笔误的问题,而是巨大的礼制问题。
与先前那个圣座城的问题不同,后世僧侣传抄,下意识把螺宫城抄成圣座城不是没有可能。
抄错一两个词还有可能,这种把御冕材质搞混,甚至将御冕与皇冠混为一谈的说法…
圣父啊,《圣兰良行传》不会真是伪造的吧?
“咳咳咳——”罗克鲁瓦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至于围观的僧侣中,神本宗的诸多僧侣有的都直接跪地祈祷哭丧起来。
而圣道宗的僧侣,虽然不至于那副模样,却是一样的迷茫。
不说准备了三个月的功课,就连学了半辈子的经文都是假的了?
甚至于,教会存在的理论基础都是假的了?
“由此,我们甚至能看出伪造者所在的年份,大概是黑暗时代或者第二次大拓荒时代。
当时道路不通,城堡教堂孤立,典籍飘零掩埋。
地方主教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并不知道御冕与黄金皇冠之区别。
就像农夫以为国王用金锄头种地一样,当时的领主都带铁王冠,那皇帝自然要戴金王冠了。
可事实上,金属王冠是诺恩人的习惯。
精灵或者说艾尔人向来都是戴橄榄王冠、荆棘王冠与御冕这种丝绸王冠。
他们只在一种场合戴金属王冠,也是祭祀圣树的时候,会头戴七重冕。”
罗克鲁瓦此时已然管不得什么气势。
在让布洛转身面向其他僧侣的瞬间,便小跑着去找其他八位辩手支招。
可九个学识渊博的主教与僧侣,思来想去,居然越咂摸越觉得让布洛是对的。
是啊,如果《圣兰良行传》成书于帝国历33年之前,那为什么文中会出现“圣座城”?
如果《圣兰良行传》是真的,为什么在礼制上犯了这么大的错?皇冠习俗甚至遵从了诺恩而非艾尔?
在交流过程中,九名辩手不仅没找到让布洛的错漏,甚至会还无意间又发现了一处《圣兰良行传》的错漏。
那就是当时的风车地地区的哥特人是部落,其部落首领拉特兰国王是后来追封的国王。
可《圣兰良行传》中,不仅仅人们称呼他为国王,他自己甚至都在使用国王才能用的自称“我们(暗指神明在侧)”。
“天哪,冕下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边境小神父污蔑伟大的经文吗?”
罗克鲁瓦气急败坏地朝着其余辩手低吼道,其余辩手则是眉头紧蹙,咬紧牙根。
有些辩手,甚至于忍不住走神,如果《圣兰良行传》是假的,那《福音书》的其他部分呢?
此时,场内的惊涛骇浪,才在场外掀起波澜。
“御冕即皇冠,这御冕怎么会是皇冠呢?”
“用黄金珠宝…该死,圣主又不是商人转成的新贵族,怎么会用黄金珠宝?”
“圣座城,螺宫城…”
“我想起了那个知名的‘我亚历山德鲁斯大帝’的笑话。”
外面的嘈杂丝毫不能影响让布洛的继续输出。
他绕着椭圆形的会场走着,脸庞因为兴奋微微发红,声音却是比之前还要洪亮。
“例如总督这个词,在艾尔帝国是没有的,只有将军或元老,它传自王庭5世纪的‘总督’…”
“文中使用我们的帕帕来称呼教皇,可直到235年,帕帕才是圣座城主教的专属称呼…”
“在哥特人大叛乱后,艾尔元老院才开始失能,在此之前,社会方方面面都会有元老身影,可文中却没有任何…”
“根据传统,所有大事件都会反应在铸币与纪念物上,别的行传都有对应,偏偏《圣兰良行传》一个都找不到。”
“文件中提到的熊堡领是帝国历4世纪才建立,龙眠山脉以东的概念在3世纪才建立…”
“更不要提其行文可以模仿的古典艾尔文的踪迹,甚至使用在当时犯忌讳的字词…”
原先还能有辩手站出来驳斥一二,但随着让布洛证据的累积以及互相印证,已然再无借口可言。
整间宫室之内,只剩让布洛的滔滔不绝对《圣兰良行传》的进攻,以及沙沙的纸笔记录声。
当让布洛将主要证据说完后,全场已然是没有一个人能提出异议。
如果只是一个例子,那主修《圣兰良行传》的僧侣教士们,还能嘴硬一阵。
可这里足足有几十个例子,甚至例子之间还能互相印证!
这位来自胡安诺派的边境神甫,已然把《圣兰良行传》的底裤都扒干净了。
甚至就连伪造者的年代,都锁定在了帝国历5世纪左右。
“圣父啊,圣父啊…”一部分僧侣已然语无伦次,乃至“中暑”晕倒了。
见情况不妙,就连场上的辩手都假装晕倒了两个,以免担受责任。
格兰迪瓦的脸色,在这一个小时之间,完成了从白色到红色到青色到黑色再到白色的循环。
他不断地朝着罗克鲁瓦使着眼色,可罗克鲁瓦却只能低着头当看不到。
“密码的霍恩!密码的罗克鲁瓦!密码的大公会议!”格兰迪瓦在胸腹内无声怒吼,眼睛几要喷出火来。
在不远处的霍恩,发现格兰迪瓦怒视的目光,甚至在微笑点头示意。
格兰迪瓦努力了整整三个月啊,整整三个月,他连情人都没会。
他们集中了整个法兰王国的学者,夜以继日地构筑起了理论堡垒。
结果圣联根本不带攻城的,一锄头就把地基刨了。
圣兰良的城堡还没建成,就已经变为废墟了。
同样有类似感觉的,还有圣道宗的僧侣们,他们围绕着《圣兰良行传》做了两个多月的攻防模拟。
结果今日到了现场,不仅没座,甚至白做。
更绝望的,是那些研究了一辈子《圣兰良行传》的学者。
圣道宗神本宗两派辩手不过是两三个月,他们可是浸淫了一辈子。
在证伪之后,他们依次发表的所有论文、文章、注释全部都要作废。
一想到此,好几个头发花白的僧侣忽然大喊一声,捂着胸口,抽抽着倒下。
“医师,医师!”
“来了!”
“…你们来的怎么这么快?”
“霍恩冕下昨天就把我们安排过来了,隔壁小花园有医护室,药都有。”
望着处处混乱,甚至试图越过长桌去殴打让布洛的僧侣教士们,莱明斯顿轻叹一声。
“圣孙果然不是常人,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
莱明斯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场内的让布洛,居然让这个胡安诺宗成名了。
这本该是他的荣誉啊。
至于斯文森,则是陷入了沉思。
这些互相印证的证据,明明就写在书中,其中不少文献他们都看过好几遍。
为什么他们没有反应过来?
不仅仅是斯文森,就连台上的其他学者们都在低头思考这个问题。
让布洛举例的内容虽然散落在多部书册,铜板石板铭文中,但千年以来都在那里。
在场的学者们虽不是过目不忘,却也翻阅过好多次,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其中的关键点到底是什么?
有些醉心于神学研究的老僧侣,更是当场提笔,开始复盘起让布洛的论证过程。
与此同时,一个更加恐怖的议题升上所有人的心头——
光《圣兰良行传》都扒出这么多的错漏,那整本《福音书》呢?
一些专攻福音书的学者们都颤抖起来,这随便一刀,就要砍掉他们大半辈子的学术成就啊。
“咳嗯!”
震撼后寂静的教堂传来了一声刻意的轻咳,众人转头,却是霍恩站起身。
“诸位,这《辨析考》事实上是圣联即将印刷出版的书籍。
我们圣联的学者们,在让布洛的带领下,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研究出来的成果。
等未来出版了,大家可以去我们圣联在各地开设的书局购买,一本只要80第纳尔,开业还打八折…”
“霍恩阁下。”奎瓦林慢条斯理打断了霍恩的话,“这其实是在场的诸位都想问的问题,我人老脸皮厚,就替他们问了——你们是怎么在几个月间就找到了这么多的证据的?”
“那我先能问问关于人的自由权方面,法兰一方还有异议吗?”
奎瓦林以及全场所有人都扭头看向那七名法兰辩手,辩手们汗流浃背却是不敢回答。
最终还是坎伯特尔叹息一声,平稳而平缓地开口:“暂时没有异议,但我们保留在会议结束前,再次提起复议的权力。”
事实上,这个环节或者说这话题上,圣联已经是碾压的姿态,必须避其锋芒。
他们所有的进攻都是依赖于《圣兰良行传》,现在基本证实了行传不可靠,他们已然失去了弹药库。
至于霍恩那边,肯定是有备而来,他们需要回去再重新准备。
格兰迪瓦片刻后才开口,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我赞同坎伯特尔大主教的意见。”
随着凝聚了所有不敢相信的教士们的希望的格兰迪瓦低头,登时就有近三十名教士僧侣扑通栽倒。
接连不断地“扑通”声,仿佛是霍恩小课堂的上课铃。
他平静地开口道:“让布洛在辨析考中所论述的,其实就是疑经。
但过往的疑经往往有时有道理,有时又荒诞不堪,是因为他们是经验的总结,而非理性的指导。
正好,我们这次大公会议的下一个论题就能解决你们的疑问——
圣父究竟是创造者与治理者,还是仅仅只是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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