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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9章 故地重游

  “淅淅沥沥…”

  三月下旬,随着春季即将结束,一场春雨将北方大地洗刷得干干净净。

  当持续三日的春雨结束,临州狄道城的百姓自发走出了狄道城,朝渭州官道走出了十余里。

  老人们拄着榆木拐杖,妇女们牵着孩童,青年们踮着脚尖向东张望,所有人都怀揣着激动,翘首以盼的等待远方出现他们所期盼的身影。

  “阿耶,陛下真的会从这条路来吗?”

  “会的、会的…”

  “陛下长什么样子啊?”

  “现在不知道,以前的陛下身材高大,长相俊朗如神仙般,某觉得比那些史书上的潘安宋玉还要好看…”

  “嘶律律——”

  “来了!来了!”

  在百姓人头攒动,各自讨论的时候,随着远处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原本就有些躁动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所有人看向渭州方向的官道,只见官道尽头开始出现身影,身影成群结队的快速朝着狄道方向靠近。

  在他们的不断靠近下,手持大汉旌旗的骑羽林精骑率先驰来,由远到近,数量多的数不清。

  他们越过百姓,朝着狄道城的南门靠近。

  直到羽林精骑的队头抵达狄道南门,骑兵们才开始勒马降低马速,分成两列,肃立在道路两侧。

  百姓们见到他们,心里十分激动,忍不住看向这些精骑。

  北衙六军作为天子亲军,羽林与神武左右四军都是骑兵,龙武左右两军为马步兵。

  大汉没有追求华丽,哪怕是天子亲军,穿着的也只是普通的扎甲,背上背负着用油纸包裹的火绳枪,马鞍两侧别着鄣刀与金瓜锤、斧头等钝兵,手里皆是挂有旌旗的马槊。

  他们都是从各军之中挑选的锐士,若是没有些本事,也无法脱颖而出。

  狄道的百姓们抬头仰视,只觉得热血沸腾,而这时远方再度传来了马蹄声和车驾的轱辘声。

  百姓们不敢再继续喧嚣,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道路尽头的那支队伍不断靠近。

  旌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玉辂与大辂在龙武左右两军的将士拱卫中缓缓靠近。

  “陛下来了!”

  霎时间,原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百姓,瞬息间便都看向了那玉辂。

  他们许多人都不曾见过刘继隆,只知道皇帝乘坐的马车十分华贵,用六匹马拉拽。

  正因如此,他们在见到玉辂的时候,纷纷都呼喊了起来。

  与他们不同的是,那些曾经有幸见过刘继隆的人,此刻并未关注玉辂,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玉辂面前那道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所吸引了。

  “是陛下!骑黑马的那个!我认得!”

  “陛下?!”

  “陛下这么年轻?”

  “陛下没有老,难不成是得了长生吗?”

  “陛下…”

  她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顿时激起千层浪。

  无数见过刘继隆的人,在此刻都认出了刘继隆。

  二十余年的时间,孩童成了青壮、青壮成了老翁,可刘继隆的容貌在远观之下,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尽管那么多年时间里,他们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刘继隆的身影始终还是在他们心底挥之不去。

  面对百姓自发出城十余里迎接自己的景象,便是经历无数庙堂争斗而感到麻木的刘继隆,此刻也不免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陛下,您当年买过某的胡饼,您记得吗?!”

  “陛下,某经常在王府四周卖饴糖,您还带着太子买过某的糖呢,您还记得吗?”

  “陛下…陛下…”

  他在马背上对百姓们挥手致意,无数人争先恐后的说着自己曾经与刘继隆的一面之缘。

  尽管刘继隆已经忘记了他们,但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幕的场景,足够他们铭记这一生。

  这热闹的景象,让青春不再的曹茂都忍不住激动的驱马凑近斛斯光,低声道:“大兄,你看这狄道百姓,比起洛阳那些官员倒是真诚得多。”

  “那是自然!”斛斯光闻言开怀大笑:“陛下带着某等在陇西征战十余年,这里的百姓是将陛下当做亲人看待啊。”

  安破胡闻言也顺势点头,接口补充道:“若非陛下,某与这些百姓恐怕都会饿死于唐境,如何能来到陇右,改头换面的得到新生?”

  “陛下兴许不记得那么多事情了,但每个受过陛下恩惠的百姓,都将那一刻铭记在心。”

  三人笑声爽朗,而玉辂上的李梅灵则是看着窗外景象,百感交集。

  不止是她,还有伺候她的西门君遂,以及刘继隆的诸多随行子嗣亦是如此觉得。

  曾经的他们,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刘继隆的经历如何如何,但那些人说到底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如今亲身经历的人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真诚与热情却根本做不了假。

  许多人因为见到刘继隆而感动的热泪盈眶,这份感情却是他们无法理解的。

  因为百姓实在太多,刘继隆只能放慢马速,尽量与沿途的所有百姓交谈。

  直到刘继隆已经走到城门处,身后官道上依旧人头攒动,百姓们仍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先行入城。

  “臣等、参见陛下…”

  在刘继隆回过头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上千名堵在城门口,身体多有残缺的许多百姓。

  见到他们,刘继隆便知晓了他们的身份,不由得翻身下马,激动来到他们面前。

  他们的年纪从四十到七十岁不等,每个人都是跟随刘继隆征战并落下残疾,最后在狄道城颐养天年的老卒。

  “是谁带着某等收复了陇西?!!”

  忽的,好似早有准备般的呼喊声传出,千余老卒纷纷拔高声音回应,便是刘继隆都感到了些许震撼。

  “是谁带着某等击败了吐蕃,光复了河陇?!”

  “是谁给了某等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予了某等太平的日子?!”

  当质问声与肯定的回答声不断作响,最后不仅仅是城门口的老卒们在呐喊,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呐喊,令人忍不住动容。

  面对他们的这些话,刘继隆心中情绪复杂,直到他们安静下来,刘继隆才看向他们,对上那一道道目光。

  “若是没有你们,某也没有办法收复河陇,赶走吐蕃。”

  “你们才是河陇光复的功臣,某只不过是个代替你们获得名声的普通人罢了…”

  兴许在年轻时,刘继隆会觉得是自己带领百姓们赶走了吐蕃,恢复了河陇的汉家正统地位。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时常会想起曾经在战场上的那些事情,那些场景。

  若没有这些百姓和将士支持,他哪里来的力量去收复河陇,将吐蕃人赶走,将大唐覆灭呢?

  他的真情实感,令无数跟随他作战的残疾老卒纷纷骄傲挺起胸膛,眼眶湿润。

  “明日如往日那般,内帑调拨钱粮,某请狄道全城百姓吃顿饭,以此感谢陇右百姓的支持。”

  刘继隆吩咐着,身后的曹茂闻言立马让人安排,而刘继隆也步行穿过了这些残疾老卒的队伍,与他们一同走入了城内。

  由于在官道上四周都是百姓,他并不能很全面的感受到狄道的变化,因此他与老卒们走上了城墙马道,走上了箭楼,将整个狄道城尽收眼底。

  站在箭楼上,春风徐来,吹起几分温柔。

  在他眼中,城外阡陌纵横,稼穑连天。

  昔日的荒滩坡地尽数化作良田,沟渠如血脉般纵横交错,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临州的官员见到刘继隆看向城外,随即便介绍道:“臣等尽皆依照陛下旧制治理临州,未曾有半点逾制。”

  “去岁清丈,临州垦田已逾二百万亩,人口二十八万七千余口,临州鲜有荒地开垦,许多闲不住的百姓,甚至开始营造梯田。”

  “好!甚好!”刘继隆感叹着叫好,转身走到箭楼另一边,目光看向城内。

  城内白墙青瓦的民居整齐排列,檐下挂着新糊的灯笼,窗棂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

  “得知陛下前来,两个月前百姓们便自发修葺屋舍,洒扫街巷,连最破旧的院落也翻新了门面。”

  官员解释着,生怕自家陛下以为是衙门相逼。

  刘继隆没有回应,只是嘴角带笑的看完这些,随后才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凤凰山。

  见到刘继隆看向凤凰山,官员立马说道:“每年逢年过节,无需衙门吩咐,便有许许多多百姓和官学自发组织学子上山为国殇墓园清理杂草,平日里也有衙门募工时刻清理。”

  刘继隆哪怕在洛阳时,也时常询问凤凰山管理如何,临州历任官员自然不敢怠慢。

  “明日某去看看吧…”

  刘继隆颔首回应,看不出喜怒哀乐,官员闻言回礼,随后便跟着刘继隆在马道上走了一圈。

  半个时辰后,随着百姓先后入城,刘继隆这才带人返回了曾经的汉王府,如今临州行宫。

  行宫的门楣没有任何变化,走入其中的各种花草树木和厅房楼阁也如记忆中那般没有改变。

  刘继隆走入正殿,只见殿内通明,陈设一如往昔。

  伫立在殿内,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在主位埋头理政,又看到了自己与诸将讨论如何治理陇右,如何动兵征讨吐蕃…

  站了片刻,刘继隆沉默着走出正殿,转过回廊后便来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的兵器架仍立在原处,枪戟擦得锃亮,仿佛自己昨日还在此磨练武艺,所谓东进和开国都只是黄粱一梦。

  他的目光流连在熟悉的景致间,没有开口询问临州的官员,百姓过得如何。

  朝廷对陇右和临州的优待是有目共睹的,方才入城时,他也瞧得十分真切。

  百姓们身着绢布衣裳,孩童脸颊红润,老叟拄的拐杖都打磨得光滑。

  若是要动员数千百姓来伪装那一幕,所消耗的钱粮,定然不是如今临州乃至整个陇右道能负担得起的。

  想到此处,他从演武场走到了昔年的大庖厨,只见大庖厨内正在准备晚膳。

  新磨的麦面蒸成胡饼,羊肉在鼎中咕嘟作响,时鲜野菜用麻油拌得喷香。

  刘继隆尝了一口醴酪,忽然笑道:“还是当年的味道。”

  站在旁边的几名随行庖厨闻言笑了笑,他们都是跟随刘继隆从陇右东进的老人。

  在洛阳时无法做出陇右的味道,那是因为食材用的不同。

  而今回到了临州,想要复刻曾经的味道,自然容易。

  “今日便尝尝曾经的吃食,汝等尽皆用膳过后在回到府邸休息吧。”

  刘继隆回头吩咐着安破胡等人,同时不忘打趣道:“没有将狄道的屋舍卖了吧?”

  “没有!”曹茂等人爽朗大笑,随后便跟着刘继隆前往了正堂,如往年那般在正堂谈天说地,吃喝食物。

  虽然感觉与曾经相差不多,但如今却再没有人敢于邀请刘继隆踏歌跳舞了。

  即便他主动要求,众人也都束手束脚,跳的十分拘束。

  他没有多说,只是在晚膳结束后,独自住在曾经的中堂休息,望着天花板,脑中思绪万千。

  他回来了,又好像没有回来,人还是原来的人,场地还是原来的场地,可人心终究变了,不论是他,还是曹茂、斛斯光等人,他们都回不到曾经了。

  迷迷糊糊之余,刘继隆梦到了许多曾经发生的事情,直到清晨悠悠转醒,他才意识到昨晚梦到的许多场景都是梦。

  天色尚早,他自行起床穿衣,在西门君遂的伺候下洗漱,随后便在数十名精骑的护卫下前往了凤凰山。

  曾经种下的树木,尽皆成了参天大树,能为登山的百姓遮风挡雨。

  国丧墓园的各种建筑都保护的很好,没有太多改变,只是比他曾经离开时,多了不少石碑,每道石碑上都写满了故人的姓名。

  刘继隆在此驻足许久,身旁站着西门君遂、赵英和负责看守此地的老卒。

  “这里记下了多少弟兄的姓名?”

  他忍不住询问,老卒闻言则是恭敬作揖:“回陛下,三万四千六百五十七名。”

  “这些都是从陇右走出并阵殁的弟兄,其余诸道的弟兄则是在其家乡各自修有忠烈祠和陵园。”

  陇右的阵殁数量令刘继隆心头压抑,他对得起上面绝大部分的人,但也辜负了上面的不少人。

  “此前陇右京察,犯事被发配的烈属数量多吗?”

  刘继隆头也不回的询问,老卒闻言沉默片刻,没能正面回答,只是委婉道:

  “他们欺压百姓,贪赃枉法,陛下做的没有错,想来弟兄们知道,也会感谢陛下为他们清理门户的。”

  能让老卒如此委婉的回答,显然犯事被发配牵连的烈属数量并不算少。

  不过刘继隆并不后悔,如果他不对这些人出手,几十年后这群人就会变本加厉的从毫末之疾变成癞骨顽皮。

  有些事情,总有人要做的,如果他因为怜惜自己的名声就不去做,那受难的百姓只会更多。

  将他们流配,已经算是刘继隆对这些老兄弟们最好的交代了。

  想到此处,他抬腿便往后方陵园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这埋葬无数烈士尸骸或衣冠冢的陵园。

  三万多墓碑几乎要将凤凰山的山头尽数占据,刘继隆能做的只有不断穿梭其中,听着老卒诉说着这些人的事迹。

  他在陵园待了两个时辰,期间曹茂、安破胡、斛斯光等人先后到来,陪着他一同在此处与弟兄们交谈。

  随着时间接近黄昏,刘继隆才带着众人离开了国殇墓园,而狄道城内早已热闹无比。

  每家每户的百姓都在街道上摆起了长桌宴,曹茂从内帑调拨了两万贯,买了各种肉菜,几乎要将狄道附近的牧场和猪舍、禽山豆买了个干净。

  十二万狄道百姓在城内共食,肉香味弥漫出城,刘继隆则是与老卒们在行宫前的广场上共用膳食,欢声笑语不断。

  临州因为刘继隆的到来而变得年轻鲜活,刘继隆也因为来到临州而感受到了些许轻松。

  狄道城临时解除了宵禁,许多百姓直到天色彻底变黑才恋恋不舍的收拾碗筷离去,并返回街道将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翌日,狄道城依旧干净整洁,而刘继隆也没有停留太久,而是在百姓都还在熟睡时,便带着队伍向着兰州赶去。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他们先后经过了兰州的金城、广武,也翻越了通往凉州的洪池岭、和戎岭。

  曾经狭长的官道被各州衙门募工,以火药爆破而不断扩宽,整条道比起曾经好走了不止数倍。

  兴许正因如此,刘继隆已经感受不到曾经东进的艰难,只觉得十分轻松。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他,还有曹茂、斛斯光、赵英等人。

  四月中旬,他们抵达了凉州,从凉州东边的昌松到西边的番和,沿途二百余里,凉州不复曾经的地广人稀,而是成为了如今人口大城。

  如今的凉州坐拥六万六千户,三十三万余口,耕地二百七十余万亩。

  自古而今,凉州尚未有过如此鼎盛时,而这只会是开始。

  在这种情况下,出巡的队伍开始沿着焉支山官道从凉州前往甘州。

  似乎随着距离山丹越来越近,刘继隆也渐渐明白了近乡情怯的感受。

  连续几日时间,他都没能好好休息,直到他们从焉支山走入甘州,眼睁睁看着山丹越来越近,这份感觉才渐渐被激动压下。

  “这就是山丹吗?”

  “如何,是否是养马的好地方?!”

  刘继隆身后的安破胡与斛斯光交谈着,前者从未来过山丹,后者则是为山丹骄傲。

  只是令人感叹的是山丹并没有多少百姓出城迎接,不过寥寥千余人,甚至没有前来迎接的酒居延所带官吏、兵卒数量多。

  “臣甘国公酒居延,参见陛下。”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山丹城东数里外的官道上,六十有七的酒居延带着官吏兵卒们对刘继隆行礼作揖。

  刘继隆翻身下马,目光复杂的看着酒居延,酒居延也抬头与他对视,但很快便重新低下头去。

  “你这些年将河西守护的很好,去岁听闻你卸任河西都督,某还担心你身体出了问题。”

  “如今看来,你身体很好,如此某便放心了。”

  去岁酒居延卸任河西都督,事后由赵英之弟赵晟接替河西都督。

  这些新老交替的政务,始终能让刘继隆感慨许久。

  “臣昔年愧对陛下栽培…”

  酒居延还是耿耿于怀,刘继隆见他如此,笑着扶起他:“你若是跟某前往了东边,又置张淮深于何地呢?”

  “某从未怪罪过你,你与其自责,倒不如与某说说,山丹这些年来的变化。”

  阔别三十四年,如今故地重游,自然需要个好的向导。

  酒居延听到刘继隆这么说,尽管依旧畏畏缩缩,但还是强撑着与刘继隆说道:

  “昔年交河郡王率领凉州百姓西撤后,各州百姓便尽皆西撤。”

  “山丹的许多百姓都迁往了瓜州、沙州,如今山丹的百姓,多半都是朝廷从关东迁徙而来的。”

  “话虽如此,但昔年陛下留下的许多东西都未改变,八百亩茶田变成了五千亩茶田。”

  “城外的各类水渠堰堤,依旧是曾经的位置,只是经过不断挖深和加固,能够滋润更多田亩了。”

  “如今的山丹有一万四千余户,近八万口百姓,近百万亩耕地和数百万亩草场。”

  “山丹的十二个军马场,每年都有三四千匹甘凉大马出栏送往洛阳,还有…”

  酒居延站在官道上,滔滔不绝的与刘继隆讲述着山丹如今的情况。

  只是对于刘继隆来说,得知山丹百姓被迁徙瓜沙二州后,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山丹已经物是人非,这让他原本高涨的出巡心情变得低落。

  饶是如此,他还是佯装得兴致勃勃,并在酒居延的带领下,重新回到了他昔年在山丹居住的院子。

  山丹城内的百姓生活虽然不如临州狄道富裕,但日子过得并不比京畿的百姓差。

  街道干净整洁,两边坊市内的屋舍也以瓦屋为主,而曾经的县衙扩大了不少,刘继隆曾经的故居在白墙灰瓦的建筑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来到这里,曹茂远比刘继隆更为激动,走入院内后,院内情况与他离开时似乎没有变化,但曹茂却还是指出不对道:

  “不对不对,这院里的屋子原来没有那么高,以前里面什么花草都没有,光秃秃的,容易打扫得很。”

  曹茂兴高采烈的指认着各种不对的地方,刘继隆只是负手看着他叽叽喳喳的说着,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个十二岁的少年郎。

  只是相比较二人的从容,甘州的官员们则是冷汗直冒。

  好在刘继隆并未怪罪他们,只是看向他们道:“三十四年过去,能保存如此完好已经不错,汝等不用自责。”

  从刘继隆的用词上,官员们可以感受到他对他们的疏远。

  毕竟他在对酒居延等人时都是“你、你们”,而对于官员则依旧“汝、汝等”。

  不过官员们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陛下,某等今日便住这里吧?”

  曹茂高兴的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刘继隆闻言笑着点点头:“也好。”

  说罢,他便转头看向西门君遂和赵英:“汝等安排贵妃们去行宫休息,某便住在此处了。”

  “是…”二人应下,斛斯光见刘继隆这么说,当即也笑着寻了个屋子:“某今日也住在这里了。”

  “汝昔年都是住祁连城,何时在此住过?”

  曹茂急了,不顾身份与斛斯光拌起了嘴。

  斛斯光见状也洋洋得意道:“昔年与陛下用膳饮酒时,又不是不曾睡过此地,莫要以为此地只有汝睡过。”

  曹茂气得吹胡子瞪眼,斛斯光则是自顾自寻了个屋子住下,浑然不在意这简陋的土屋住起来是否舒服。

  刘继隆倒是没有理会二人的吵闹,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坐在熟悉的榻上,快速脱靴躺在了上面。

  “呼…”

  明明身体并不累,但当他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长舒了口气。

  这种感觉,仿佛是回到了三十四年前,回到了出征凉州之前的某个午后。

  操训刚刚结束,脑袋昏昏沉沉,躺在榻上便舍不得起来了。

  哪怕已经知道物是人非,但这种感觉依旧令他沉迷。

  不知不觉中,他便嘴角带笑的睡了过去。

  不管是故地重游还是刻舟求剑,总之此刻的他,确实得到了这么多年以来,未曾拥有的安心。

  只是在他安心休息的同时,西边百余里外的张掖城也迎来了一支数百人规模的队伍。

  “不知郡王到来,下官有失远迎!”

  张掖州衙前,由于州中主官都前往了山丹,因此留守的甘州司功参军在得知张淮深到来,连忙出衙门迎接。

  五十六岁的张淮深突然出现,这不仅仅让他手忙脚乱,也让整个甘州衙门都乱了起来。

  张淮深走到州衙堂内主位坐下,目光看向司功参军:“陛下行至何处了?”

  “眼下应该已经到山丹了。”司功参军不敢怠慢,连忙回答。

  张淮深闻言颔首,而与他走入堂内的左右两名硬朗青年闻言纷纷看向他。

  “阿耶,某等可要连夜赶赴山丹?”

  “不必,在此继续等待便是。”

  张淮深摇摇头,他知道刘继隆如果知道山丹相熟的百姓大部分都被迁徙瓜沙二州,必然会前往瓜沙二州。

  因此他没有必要前往山丹,只需要在张掖等待几天便是。

  “这么做,是否有些不太妥当?”

  较为年轻的青年开口,张淮深却道:“若是陛下知道,也不会让某前去的。”

  他话音落下,见两名青年还要开口,便皱眉呵斥道:“莫要以寻常人对待陛下。”

  “是…”两名青年闻言只能作罢,而张淮深也看向司功参军,令其为自己安排了个休息的地方。

  从他得知刘继隆出巡河西到如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却已经带人赶了近两千里的路。

  如今距离刘继隆不过百里,他也该好好休息几日,养足精神去见刘继隆了。

  二人时隔十年时间不曾相见,原本以为上次见面便已经是永别,如今还能再见,张淮深自然珍惜。

  沿途路上,他早已知道了刘继隆身体健朗的消息,不然他还真以为刘继隆身体抱恙,将此处出巡视为最后心愿了。

  思绪此处,张淮深便安心的休息了下来。

  在他躺在张掖卧榻的时候,他不由想到,三十几年前,他二人便是一人坐镇张掖,一人坐镇山丹,如此才保全了甘州百姓。

  只是如今的甘州由于有着火绳枪与火炮,加上北边碛口修筑无数石堡,虽然看似边塞,却也与内地那般无忧,不再需要他二人劳心费力的庇护了。

  想到这里,张淮深不免有些感叹,但紧接着又对二人接下来的见面感到了激动。

  这么想着,他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直到更夫打了好几次更,他才在激动中半梦半醒的睡着了。

  倒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刘继隆则是在距离百里开外的山丹起床,熟练的走出卧房,来到正堂坐着休息。

  两道呼噜声不断从左右厢房传出,惹得刘继隆不由苦笑。

  半个时辰后,随行厨子从耳房走出伸了个懒腰,见到刘继隆后吓了一跳。

  刘继隆则是摆摆手,示意他先去做东西吃。

  这些厨子跟随刘继隆多年,知道他没有计较,当即连忙钻进厨房,很快便传来了许多杂乱的声音。

  在这些声音响起后,曹茂与斛斯光的呼噜声终于停下,刘继隆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吱呀…”

  两扇门先后被打开,睡眼朦胧的曹茂与斛斯光面面相觑,眼睛都睁不开,目光碰撞后便看到了坐在堂内,似乎已经喝了好几杯茶的刘继隆。

  “陛下…”

  “去洗漱去吧,瞧瞧你们的样子。”

  刘继隆忍不住调侃二人,二人倒也不觉得尴尬,钻进厨房弄了点热水便来到院子洗漱。

  瞧着他们洗漱的样子,再看着这占地不大的院子,刘继隆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泰然。

  这种感觉很舒服,比坐在金台上指挥天下还要舒服。

  如果天下没有那么乱,兴许他会选择待在山丹,享受这平静且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平淡生活。

  只是天下局势糜烂,与其说是他想要东进,更不如说他是被时代推着走的。

  这么想着,斛斯光和曹茂也洗漱好了,二人各自埋怨着朝正堂走来。

  “曹郎君这呼噜声差点把屋顶掀翻,某都没敢休息。”

  “荒唐,大兄昨夜的呼噜声太大,某还以为是地龙翻身了。”

  二人拌着嘴,仿佛回到了三十几年前,使刘继隆看得津津有味。

  见二人坐下各自添茶,刘继隆目光也看向了厨房,见到庖厨端着木盘走到正堂,随后将三碗肉面摆了一桌,另有一碟新鲜的羊肉饼。

  “莫要吵闹了,吃些东西吧。”

  刘继隆笑呵呵的起身坐在饭桌前,曹茂与斛斯光也连忙上前坐下。

  三碗肉面,十二张肉饼,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被三人吃了个干净。

  庖厨前来收拾碗筷,而赵英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了院子。

  “陛下,交河郡王携其二子于昨日赶到张掖了,御驾还继续西巡吗?”

  赵英的话倒是令刘继隆精神了些许,昨夜他思前想后,只觉得山丹变化如此之大,西边的变化恐怕更大,已经有了返回洛阳的心思。

  如今见赵英这么说,刘继隆沉思片刻,随即开口道:“山丹都来了,五日后便再去看看张掖吧。”

  他没有开口要去肃州和瓜沙,因为那些地方虽然有他的经历,却没有了他所挂念的人。

  与张淮深见面后,他便准备返回洛阳了。

  兴许这次过后,才是真正的分别。

  “是!”得知自家陛下还要前往张掖后,赵英随即躬身行礼,退出院子安排去了。

  见他离去,刘继隆看向曹茂与斛斯光:“坐半个时辰,稍后与某去祁连城看看。”

  “好。”二人点了点头,接着又插科打诨的聊了半个时辰,随后才让人准备了马匹。

  由于祁连城地处偏僻,因此刘继隆并未带上李梅灵和诸子,只是带着曹茂、赵英、斛斯光、安破胡等人和千余羽林军前往。

  曾经的祁连城确实地处偏僻,但也确实是交通要道。

  大汉立国后,沿途驿道被修整,曾经狭长的谷道也被工匠民夫用火药扩宽的一遍又一遍。

  如今的祁连城不再是个小军堡,而是由近万百姓聚集起来的县城。

  曾经与尚延心交战的地方,如今早已成了开垦过后的耕地,小麦生长茂盛,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模样。

  刘继隆他们在祁连城休息一夜,翌日便返回了山丹。

  接下来几日时间里,他们几个人不断出入山丹,不仅去了焉支山和龙首山,也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

  只是沧海桑田,万事万物都发生了变化,令人唏嘘。

  在这种情况下,刘继隆没有继续在山丹久驻,而是令西门君遂率近半兵马护卫李梅灵和诸皇子于山丹,而他自己则是在数千骑兵护送下前往了张掖。

  四月二十四日,在这个并非任何节日的日子里,刘继隆带着曹茂与斛斯光、安破胡、赵英他们抵达了张掖城。

  张淮深带着张掖的许多官吏出城迎接,双方都在随着对方不断靠近而主动靠近对方。

  “臣张淮深,参见陛下。”

  当唱礼声作响的时候,张淮深带人翻身下马,对他行礼作揖。

  刘继隆见状翻身下马,走近后将张淮深的老态看在眼里。

  张淮深青年时也能成为俊才,但如今始终阻挡不住岁月,胡须斑白,老态尽显。

  “老了。”

  刘继隆开口叹气,倒是张淮深看着他顶多三十七八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明明刘继隆也只小他两岁罢了,可外貌却比他看上去小了十几二十岁,这着实令他有些无力。

  “五十有六,确实老了。”

  张淮深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而刘继隆见状轻笑,随后看向他身后那两名与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青年。

  张淮深见状便主动介绍道:“这是某家二郎张延礼、这是三郎张延锷,家中另外还有四郎、五郎和六郎。”

  “日后若是能累功入朝为官,届时陛下您再慢慢了解也不迟。”

  刘继隆颔首表示赞同,随后便与张淮深一前一后的徒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张掖城,其余臣子尽皆跟在他们身后。

  这张掖城,比起曾经大了许多,城外的耕田也多了。

  刘继隆望着远处的雄伟的张掖城,又看向看不到边的耕田与田间除草的那些百姓,百感交集。

  “这些都是陛下功劳,若非陛下,陇右如今也没有那么多百姓。”

  张淮深实话实说,刘继隆听后笑笑,并未自谦,而是与他说起了曾经的许多事情来。

  “曾经汝坐镇张掖,某坐镇山丹,甘州固若金汤,便是尚延心与回鹘来犯都未能占得好处。”

  “如今甘州太平了,你我尽皆老矣,这天下始终要交给后来人。”

  “只是不知道,后来人能否如你我这般对待百姓,能否让百姓延续如今的太平日子。”

  刘继隆的感慨触动了张淮深,张淮深不自觉点头:“某时常也会这么想,因此才会不断试图西进。”

  “若是某能收复碎叶镇,是否能将西边的来犯之敌挡在天山以西?”

  “只是现在想想,有了火炮与火枪,即便后人不及陛下与臣,也不至于丢失疆域才是。”

  “难说。”刘继隆苦笑摇头,毕竟谁都没办法预料日后的事情。

  交谈间,二人走入张掖城,登上了张掖城墙的箭楼,将城内外尽收眼底。

  近十万百姓生活的张掖城内十分热闹,各类面孔的胡商都能看到,百姓们也是喜气洋洋,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叔父若是看见,定然会十分高兴。”

  张淮深望着城内景象,有感而发的开口说着,刘继隆也点头附和起来,同时赞许道:“有汝张氏坐镇安西、北庭,河西可高枕无忧。”

  “呵呵,有陛下在,四夷怎会敢于称兵?”张淮深也毫不吝啬的称赞起刘继隆,随后补充道:

  “幸好当年陛下选择去了陇西,如若不然,某真不知道这天下会变得如何。”

  张淮深感叹着,但这个答案是什么,他不知道,刘继隆却十分清楚。

  只是他最终来了,并且选择了东进,而他的选择也导致了五代十国成为了独属他一个人的记忆。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起码没有了五代十国的混乱,后世之君也不会畏武人如虎,汉家的武风还能再奋扬几代人。

  “陛下这次西巡回去后准备如何?”

  张淮深见刘继隆不说话,主动询问起了刘继隆后续的安排。

  刘继隆闻言看向城内那些生活热闹的百姓,轻笑道:“某说过,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如今天下平定,四夷尽皆服软,太平就在眼前,那剩下的便是要让百姓富足了。”

  “现在的百姓还不够富足吗?”张淮深哑然失笑。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是他,还有朝堂上许许多多的人。

  在他们的观念中,百姓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就足以称呼富足了。

  只是对于刘继隆而言,百姓并未达到他心底的富足,至少现在没有。

  “富足了,但是还不够。”

  刘继隆看着城里的百姓,表情看似平静,却始终带着笑意。

  “不够?”张淮深不解的看向他,而刘继隆也转头与他对视起来。

  “富足的种子确实种下了,但距离生根发芽还有很久。”

  “起码在我们有生之年时看不到了,我们的儿孙…恐怕也很难看到。”

  “不过即便我们都看不到,后来人始终能看到,正如凉王生前未能看到如今景象,但你我却能代替他看到这般。”

  张淮深不解,只能苦笑看向城内百姓:

  “真不知道,汝所言的富足,究竟是何种景象,若能看到便好了,可惜…”

  他长吁叹气,刘继隆却并未向他描述解释,只是眺望远方,似乎已经看到了所谓的富足。

  见他毫不解释,张淮深没有深究,只是与他一同扶着女墙,望着城内的百姓。

  “太子殿下也算英明,兴许他能看到吧。”

  “他吗?”刘继隆闻言嘴角扬起,在张淮深的等待中卖了个关子:“天知道。”

  “你这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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