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燥热又湿润的夜晚。
上一次的圆房仪式,残酷、悲哀、苦涩而又惨烈,不说当事人,就连见证人都不怎么愿意回忆。
而在今晚,新婚夫妇进入房间后,等他们踏上了床榻,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四世与宗主教希拉克略为他们掩上了床单,稍待片刻,就示意房间里的其他见证人和他们一起退出了房间,将这座流淌着蜜液的巢房留给了塞萨尔与鲍西亚。
自从来到了这里,塞萨尔已经很久没再想起以往的那些事情了——在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刻,他就做好准备,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与力量全部用在对抗这个残酷而又荒芜的世界上。
但在今晚,他突然又想起了相当久远的一件事情,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应同学的邀请,他来到了一片同样被烈日与沙砾统治的戈壁滩,但那里并不贫瘠。
在乳黄色的连片房屋间是延绵不断的葡萄园——此时正是葡萄丰收的季节,枝叶繁茂,果实累累,他们在同学的带领下,如同三五岁的顽童一般赤裸着跃入清澈的渠水中,沿着灰白色的水渠肆意漂流。
他跌入了渠水,渠水瞬间便将他轻柔地托举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它们还带着一丝轻微的寒意,但很快就变得温暖起来。
水波是那样的光滑,又是那样的顽皮。
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会看到刺目的阳光,却只看到了遮蔽在水渠上方,稠密层迭,绿得几乎发黑的叶片与纤细透明的卷须,每一片叶片都在颤动着,跳跃着,光从它们的缝隙间投下来,犹如细碎的黄金。
风在吹过它们,他渴望的伸出手去,穿过了那些枝叶,想摘取忽隐忽现的甜美果实,但就在下一瞬间,他就被水流再一次带走,让他发出了失落和懊恼的呼喊。
但就在下一刻,渠水又将他举起,举向那些紫红色的果实,它们颗颗饱满,只只香甜,他将它们放入口中,让甘美的汁液流淌在口中与周身。
葡萄树也向他倾下身来,藤蔓、枝叶与果实仿佛化作了一张细密而又浩瀚的罗网,它们铺天盖地,他却不觉得恐惧——他欢喜地迎接,张开双臂,仿佛也成了一颗在炙热的阳光下疯狂生长的葡萄树,向着天空伸去,又往地下钻探。
它们紧紧地融合在了一起,彼此纠缠,相互攫取,无数细小的花朵在它们的身躯上绽放,香气升腾,蜜液流淌。
最终,两人自天空坠落,星辰于眼中闪耀,最终归于安谧的深夜。
上一次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这次婚礼的主角又从拜占庭人变成了威尼斯人——他们索性将所有的塞浦路斯人隔绝在外,充当见证人的只有亚拉萨路的国王、大臣和骑士团成员们,对了,这次安条克大公波希蒙德也来了,只不过他就算笑着,脸上似乎还是那么一些阴郁,怪异。
举行所有仪式的地方也从圣拉撒路大教堂变成了总督宫。
现在的总督宫可以说是整个岛屿上最为安全的地方,这里的守卫有九成属于塞萨尔的骑士们,他的姐姐还有他最忠诚的仆从朗基努斯——上一次朗基努斯虽然也来到了塞浦路斯,但他还不曾拥有一个爵位虽然可以观礼,不可能让他去做见证人,他是变故发生后才赶来的。
这次他更是做好了准备,无论别人怎么斥责,怎样贬低,他又都要守在婚房的外面。而三大骑士团的骑士们更是严阵以待,之前的事情,可以说是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击——无论是他们的尊严,或是他们的利益。
即便这次联姻的对象是威尼斯人,他们也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毕竟君士坦丁堡的曼努埃尔一世和罗马的亚历山大三世绝对不会愿意祝福这桩婚事。
“我们或许可以去庭院走走。”希拉克略瞪着鲍德温说道,别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塞萨尔知道了,肯定会觉得尴尬。
“你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有时候简直比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的女孩还要羞涩。”鲍德温抱怨道。要知道,在十二三岁,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中,有关于身体发育的好胜心,好奇心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比赛,竞争数不胜数——别以为骑士的儿子就不会比谁哔哔得远…
但无论大卫、威廉、居伊等人怎么挑衅,塞萨尔都一直死守着底线,从不肯妥协。
甚至连鲍德温也不能太过放浪地在他眼前走来走去,除非是需要上药和检查伤口的时候。
鲍德温仔细回忆了一番,他看见塞萨尔赤裸——即便只有上身,也只有那么寥寥几次,“他应该…可以的吧。”
“求您别再担心这个了,您又不是他妈妈。”
希拉克略没什么好声气地说道:“圣殿骑士若弗鲁瓦,还有你的——伊贝林的贝里昂,还有我…都已经去教过他了,而且他和鲍西亚都还很年轻,一次不成功,完全可以有下一次,十次,几十次…多干干总能成功的。”
“我计划在明年的六月发起远征,不知道在此之前,塞萨尔能否让他的妻子有孕。”在开战之前,妻子能够有孕可能是最能让丈夫高兴的事情了,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上帝会保佑他们一切顺遂的。”希拉克略说道,“不过鲍西亚也已经十七岁了,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有孩子。”
“等他有了孩子,我可以把他接到圣十字堡来吗?”
说到这个,鲍德温就立即兴奋了起来,他一早就期望着能够照看塞萨尔的孩子了。
希拉克略揉了揉眉心。如果没有希比勒,或许可以,但问题是,塞萨尔已经被证明是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的长子,也就是说,他是鲍德温的表兄,他的儿子是有可能成为鲍德温的继承人的。
但依照法律与传统,亚拉萨路城中的人肯定会更希望这个继承人是公主希比勒与安条克大公之子的儿子。
但在这个时候,他并不想提起希比勒。
希比勒才被驱逐出亚拉萨路,在拿勒撒待产的时候,还十分从容。或许她以为,自己与鲍德温之间的争执,也能够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样,如同人们留在沙子上的脚印那样,只要风吹过,便能消除所有的痕迹。
在安娜公主抵达圣十字堡的时候,鲍德温似乎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块垒,允许她回到圣十字堡,作为国王唯一的姐姐,一同迎接皇帝的亲女。
但她得意了没多久,在鲍德温亲政后没多久,又因为亚比该应当在之后的远征大军中拥有怎样的一个位置而和鲍德温大吵了一架…所以又被送回拿勒撒去了。
人们对此众说纷纭。
希拉克略猜想,鲍德温可能是受到了一点塞萨尔的影响——别人都说塞萨尔好性情,但他的老师可不这么认为。
但也有可能是鲍德温的性格早就在染上麻风病的那一年走向了极端,他爱一个人就能对他宽容到极致,什么样的权力都愿意交给他。
他恨一个人,哪怕想到他还在这个世上,都会觉得烦闷不已。
而公主希比勒恰好卡在了这两种极端的中央,在她还未将国王残存的那丝亲情和希望消磨殆尽之前,鲍德温所能想出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将她打发得远远的,免得再次受到她的影响。
现在希拉克略只能祈祷鲍西亚不会在希比勒前面生下一个儿子来,按照鲍德温的脾气,他肯定要将这个孩子接到圣十字堡去,这样不但希比勒会气得发疯,就连亚比该的父亲博希蒙德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对那个懵懂的幼儿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他不幸在圣十字堡中夭折,鲍德温和塞萨尔之间的感情都会受到影响——但希拉克利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提出反驳意见,就算鲍西亚天赋异禀,能够在新婚的当夜就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出生也还要一年,长大到可以脱离母亲,被接到圣十字堡里也至少要三年。
只希望到那个时候,鲍德温可以更加成熟一些,或许不用希拉克略劝说,他就会取消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了。
希拉克略实在看不下去鲍德温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简直就是用拉拽的把他一直拉到了总督宫外。
这个时代的城市是有宵禁的,一般在教堂敲响夜祷钟后,居民们会回到房子里,商铺也会关门,街道上行走的只有巡逻的士兵。
但为了庆祝塞浦路斯领主的新婚,接下来会有一整个月的庆典——没有宵禁,人们可以通宵达旦的饮酒,奏乐和跳舞,还有街头表演和斗兽表演,雇佣来的吟游诗人和小丑也会提供免费的演出。
原本这样的庆祝仪式在第一次婚礼的时候就应当举行,无奈的是——塞萨尔为安娜公主“哀悼”了七日,之后的三个月内,塞浦路斯有一半的家族都在为自己的亲人服丧。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举行任何庆祝仪式,四处死气沉沉,就连瞻礼日与纪念日也只有弥撒,祈祷和游行。
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肆意欢乐的好机会,无论是岛屿上的原住民,还是外来者,都想要尽行的放纵一下。
此时,宗主教已经接过侍从们递来的斗篷,将自己与鲍德温身上过于昂贵的衣袍遮住,免得引起人们的恐慌。
偌大的广场上已经燃起了四五堆篝火,其中最大的一座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空,人们围坐在篝火的旁边,说笑,弹奏,歌唱和舞蹈,还有一些大胆的骑士们从篝火上跳过去,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敏捷与勇武。
这样的场景果然吸引了鲍德温的注意——他终究还是个年轻人。
当他看到一个骑士戴着头盔,套着链甲,还能够一跃越过一座有着三尺来高的篝火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赞叹,他随手一抄,才想起自己没带着钱囊。
一旁的侍从还在摸索自己的腰带,鲍德温已经随手摘下一枚戒指,抛给了那个骑士,那个骑士用眼角的余光一扫便看见了一样闪亮的东西,正在向自己飞来,敏捷的一抬手就把它抓住了。
他将手举到眼前,展开一看,便笑了起来。他看到戒指投来的方向,正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个拉着兜帽,披着斗篷的家伙,但从身高和身边簇拥着的侍从来看,肯定是某个了不得的大贵族。于是他便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这枚馈赠,只深深的向对方鞠了一个躬。
最后,他解开随身的小钱囊,将戒指放到里面,又从里面摸出了两个银币,转过身去对篝火那边的人说了些什么——鲍德温依稀听见,他在说,得到了这么一笔大赏赐,所以决定慷慨一下,邀请朋友们去喝酒,马上就好几个人从阴影中跳了出来,他们勾肩搭背,兴高采烈地向着不远处的一座酒馆走去。
鲍德温一直看着他们,随后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您看,老师,”他说:“那些人好像并不都是基督徒骑士。”里面不但有和那个骑士一般穿着链甲,外套罩袍的骑士,还有塞浦路斯人,他们的穿着依然遵照拜占庭人的传统,所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一个威尼斯人。
他曾被带到鲍德温面前,所以鲍德温记得他。
“这里的人不怕十字军。”鲍德温又继续说道,确实,篝火边的人群虽然依然大概分作了几个部分——像是十字军一堆,威尼斯人一堆,塞浦路斯本地人一堆,甚至还有以撒人一堆…
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在一个人,无论他来自于哪里,走出来展示技艺的时候,旁人也不会吝于嘲笑或是鼓掌,若是能够如那位骑士般确实有出众的地方,还有人如鲍德温那样抛掷钱币或是礼物。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骑士们并不会觉得受到了羞辱,反而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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