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腾起热雾,顺着砖墙爬上了屋檐。
油条透着金黄色,嫩白的豆花泛着油珠,窜成了珠链。
商妍慢腾腾的出了校门。
依旧是那辆大奔,方静闲倚着车门,弟弟和妹妹守在两边。
她招了招手:“这边!”
姐弟三人看了看,穿过马路。
商妍指了指一长溜的餐馆:“吃点什么?”
方静闲回了一句:“吃过了!”
商妍点点头,领着三人进了校门。
刚到八点,但各系已正常开课,校院里人影稀疏。
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格外的清脆。
方静闲有些心不在焉,手插着风衣的兜,指甲无意识的掐着兜底的线头。
“怎么了?”商妍瞄了一眼,“跟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
方静闲回过神来,眉头微微的皱了皱:“记不记得十一那天,我和你去开元?”
当然记得。
应该是在那家玉器店看过翡翠观音之后的一周左右,方静闲才慢慢的回过味来,怀疑杨志高和那位赵总在联手坑她。
越想越是不对,十一那天,方静闲叫了商妍,又请了两位朋友,准备去试探一下。
结果,扑了个空?
不止是人不在,而且连店都搬了。十一黄金周,商场一楼最黄金的位置,却空着好大一块。
问了附近的商户,都说不知道,只知道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但第二天一来,店铺就关了门,东西也一搬而空。
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人都跑了,方静闲就只能做罢。
但这又过了一周多,她突然又提了起来?
商妍信口胡猜:“怎么,那位赵老板回来了?”
“没!”
方静闲叹了口气,“被抓了?”
“犯事了?”商妍狐疑了一下,“什么事?”
方静闲摇了摇头:“暂时还不太清楚!”
“那你叹什么气?”
方静闲稍少一怔,不知道怎么说。
好久,她嗫动着嘴唇:“杨志高也被抓了,和那位赵总一起抓的。只隔了一天:第二天的夜里,两人一起抓的,包括东西,一件没留?”
“啊?”商妍惊了一下,“十一的第二天?”
“什么呀?是我们看过那樽翡翠观音像的第二天!”
商妍彻底怔住,停下了脚步。
她再是不懂,至少清楚“市协会会长”的含金量,更何况,那位杨会长已经连任了十多年。
说抓就抓?甚至那么大一座店,那么多玉器翡翠,说收就收?
而前一天,都还好好的?
关键的是,离他们去看观音像,就隔了一天…
下意识的,商妍抬起头。
不远,就百来米,“陶瓷修复工作室”的牌匾映着晨光。不由自主的,脑海中浮现出林思成站在公安局的门口,打电话的那一幕。
林思成肯定没这么大能量,林长青也没有。
但如果是王齐志呢?
顺着商研的目光,方静闲眯了眯眼睛:“是他,对不对?”
商妍摇头:“我不知道!”
“肯定是他!”
方静闲的眼睛渐渐明亮,“三号那天,我给他打电话,说杨志高被抓了,他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是吗?”
如果不是他,听到消息后,至少会惊讶一下,甚至于会松一口气。
但那天的林思成,语气太平静了。
还有之前,她怀疑杨志高给她做局之后,怕杨志高报复,还特意打电话提醒过林思成。
但林思成同样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谢谢方总。
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杨志高被抓了。所以,不是他是谁?
但仅仅就隔了一天,这得有多大的能量?
方静闲的眼睛越来越亮,眼底透着几丝激动的光芒。
“然后呢?”商妍转过身,神情中透着几丝肃然,“你想干什么?”
方静闲愣了一下,一脸愕然:“不是…你别这么严肃啊?我就是好奇…”
不,你不止好奇,你还动了歪念头。
做古玩生意的人,一百个有九十九个都游走在灰色地带,所以极度缺乏安全感。也正是因此,这一类人最喜欢和政界的人交往。
关键的是,方静闲前不久才栽了个大跟头。而好死不死,靠山出了点事,面临将进未进的程度。现在的她堪称上告无路,下诉无门。
骤然碰到林思成这样的,就像不会水的人掉进河里,突然碰到了一只游泳圈…
商妍肃声警告:“你最好不要动歪心思!”
为什么?
方静闲心里转着念头,又勉力笑笑:“我就是想和他合作!”
合作?
商妍笑了一声:“他要眼力有眼力,要技术有技术,要门路有门路,要关系有关系,你能和他合作什么?”
“还是说,你能让他图点什么?图你三十七八快绝了经,还是图你下垂的胸,更或是图你眼角的皱纹和脖子里的青筋?”
方静闲脸色发青,眼皮“噌噌噌”的跳:“商妍,你太恶心人了!”
商妍斜着眼睛:“废话,我不说恶心一点,你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方静闲气的咬住了牙。
气归气,但她清楚,商妍一点儿都没说错:两人压根就没任何的合作基础,怎么合作?
但突然,方静闲眼睛又一亮:“商妍,林思成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他今年大多来着,二十,还是二十一?”
商妍乍然愣住,慢慢的扭过头,看了看她妹妹。
然后,脸色渐渐古怪。
方静闲啊方静闲,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你又知不知道,那位杨会长为什么进去的那么快?
你倒好,怎么死的快,你怎么来?
商妍已经无力吐槽。
正想着怎么提醒一下,商妍顿住。
不远处,叶安宁提着掸子,仔细的擦车。
路边落满了黄叶,光秃秃的柳条扫过石板,声音枯桠而又细碎。
风儿一卷,绕起几道香风,又撩乱了几缕青丝。
捋了捋头发,又看到商妍,叶安宁停下掸子:“商教授!”
“叶助理要出去?”
“嗯,待会要和林思成出去一趟!”
“好!”商妍笑笑,“那你忙!”
就随意的打了声招呼,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方静闲后知后觉:“林思成的女朋友?”
商妍没说话。
是不是还不好说,但女人天生就有第六感:叶安宁看林思成的时候,眼底里有光。
不如李贞那么炽烈,但更为坚定。
商妍又叹口气:“听话,趁早洗洗睡吧!”
方静闲没说话,只是往后瞄了瞄。
是挺漂亮,气质也好。
转着念头,几人跨过马路,进了工作室。
办公室的装修很普通,就刷了墙,刷了顶,又摆了点简单的家具。
林思成趴在电脑后面写写画画,沙发里坐着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顾明站起来的时候,吓了几人一跳:又高,又壮,还黑,跟座铁塔一样。
“商教授,方总!”林思成起身介绍,“这是我发小!”
几人一一落座,林思成正要沏茶,李贞戴着防护围裙,擦着手进了办公室。
打了声招呼,她从林思成手里接过茶壶:“我来吧!”
林思成点点头,转身去取玉璧。
动作很正常,语气很平静,甚至于人,方静闲也认识,更见过。
知道这是商妍的助教,也是她的学生。
但总感觉,商妍的学生接茶壶的时候,眼神不大对。
本能的,方静闲看了看商妍,商妍脸色一黯,又轻轻一叹。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洗洗睡了吧?
但凡有一丝可能,能轮得着你姓方的动歪心思?
两人正对着眼神,林思成取出一口木匣子,解开锁扣。
几人齐齐的眯了眯眼。
凝脂般莹润的玉质泛着柔和的暖光,如膏如脂的细腻质地仿佛能沁出水痕。
玉璧形制圆融饱满,外廓浑圆如满月,璧面以浅浮雕、镂雕技法雕琢出寿星携童子的祥瑞场景,布局疏密有致,刀工流畅如行云流水。
仔细再看:寿星长髯垂胸,额部高隆如寿桃,眉眼含笑,慈祥可亲。身披宽袍大袖,衣纹褶皱自然飘逸,双手捧仙桃,姿态恭敬又不失灵动。
童子面容圆润如莲,头顶双髻,活泼天真。手持蟠龙杖,身侧祥云缭绕,仙鹤翩跹,一派逍遥仙境之气。衣带随风轻扬,足踏瑞草灵芝,似从云端踏雾而来。
再看纹饰:玉璧边缘雕缠枝莲纹,枝蔓蜿蜒连绵,寓意“生生不息”;间缀蝙蝠,谐“福”。寿桃喻“寿”。灵芝,表“如意”。
四纹构成“福寿双全”的吉兆。地子上浅刻海水江崖纹,浪涛隐现,暗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之颂。
仔细看了一遍,手指轻轻触摸着温润的玉质,方静闲双眼泛光:“康乾时期的扬州工!”
林思成点点头:方总的眼力还是相当可以的。
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南山寿星”的款,方静闲仰着头想了想:“虽非宫廷玉作,但必为名家。”
关键的是:玉璧以“寿星童子”为核,将长寿(寿星)、多子(童子)、富贵(白玉)三重福缘集于一体,既是古代贵族祝寿的礼仪重器,亦寄托了“天人感应、子孙昌隆”的世俗愿景。
且玉璧通体无瑕,雕工与玉质相得益彰,堪称“玉必有工,工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典范。
说实话,要早点碰到这东西,她何至于赔四百万买一樽假宣德炉,又差点被杨志高做局,再赔好几百万买一樽假佛像?
暗暗欣喜,她呼了一口气:“四百万!”
林思成眼皮一跳:“多少?”
你都没问问是谁刻的,你就敢出四百万?
“啊,低了吗?”
方静闲抬起头来,刚要说什么,被林思成挥断:“方总,这是周颢所刻,又非宫廷御器,你好好说价!”
“呀,周颢刻的?”方静闲一点儿都没怀疑,反倒更喜欢了。她琢磨了一下,“那三百万!”
林思成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真用不到那么高,一百六十万,你拿走!”
方静闲直摇头:“低了吧?”
林思成也摇头:“不低!”
两人一个抬,一个压,其他人一脸的莫明其妙。
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讲价的:卖家嫌价高,买家嫌价低?
几个人扑棱着眼睛,左右乱瞅。
林思成想了想,又强调了一下:“方总,咱们就事论事:上次的佛像也罢,观音也罢,你是付过鉴定费的,我尽力是天经地义。所以,今天咱们只说玉璧!”
方静闲默然。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但有的时候,账不是这样算的:乍一看,她既便上了杨志高的当,赔也只是赔几百万。
但问题是,她把假佛像或假观音送出去,如果哪天被收礼的那位发现呢?
损失的,又何止是十个四百万?
再者,哪怕只是当普通的物件交易,这块玉璧只卖一百六十万,也绝对是看了商妍的面子讲了人情。
况且,自己还要的那么急?
下意识的,方静闲想起上次在商场的那一幕:“方总,你想要什么样的物件?”
“寿礼,我要寿礼…多少钱都行!”
就凭这一句,但凡换个人,这块玉少了三百万,想都别想。
真的,这个社会,这样的人比大熊猫还少…
转念间,脚底下轻轻一动,商妍拿脚碰了碰方静闲的鞋尖。
方静闲没动,就像是没感觉到。
商妍冷哼了一声,直接挑明:“一百八十万,不然你就别买了!”
方静闲咬住了牙:姓商的,你懂个屁?
你当我是想和他搭上关系,才出价这么高?
压根就没关系,方静闲只是出于感激。
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
方静闲点了点头,方静姝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U盾现场转账。
过程很快,前后就两分钟。
林思成装好玉璧,又聊了一会,把几人送出门。
太阳渐渐升高,风和日丽。
方静闲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又笑了笑:“林同学,过几天可能还要麻烦你,请你再帮我看两件玉器。”
林思成想了想:“我估计不是太有时间!”
不是太有时间?
方静闲琢磨了好一会,才确实林思成应该是真忙,而非推托。
“没关系,那就等你有时间的时候再看!”
林思成没推辞:“好!”
双方道别,几人提着东西往外走,差不多走出了几十米,商妍一脸狐疑:“你什么时候又看了玉器,我怎么不知道?”
方静闲顿了顿:“还没看!”
商妍愣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何止是还没看,甚至是连东西的影儿都还没有。
方静闲,你也是够了:挖空心思,费尽心机?
她刚要说什么,方静闲却叹了一口气:“哪怕是只做为客户,你不觉得,只要和他做生意,哪怕是少赚点,也会觉得很安心?”
废话,因为他不坑人。而且绝不赚不该赚的钱。
就像今天:但凡换个人,这玉块不要两个一百八十万,方静闲想都别想。
商妍再没说话,几人顺着林荫道往外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商妍突然停住。
知道她有话要说,方静闲也停了下来:“想说什么!”
“只是提醒一下你!”商妍轻轻一叹,“仁者爱人,克己复礼,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但他几位朋友却不是君子,他老师更不是,所以,你不要害自己!”
方静闲愣了一下,不由失笑:“有没有这么夸张?”
“有,真的,相信我!”
商妍郑重点头,“正常的来往当然没问题,不论是请他鉴定,还是想从他这里买什么,或是想给他卖什么,都没问题。
请他帮完忙,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更没问题。时间久了,做朋友也只是水到渠成。但其它的,你尽量收着点!”
就像杨志高,可能也就稍稍生出了点想报复一下林思成的心思,就被王齐志以雷霆万钧之势摁死,这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还有卖黄金工艺品,就是被林思成买走金丝冠的那位孙总,也就见机的快。不然,说不好就是第二个杨志高。
甚至于,像方静闲这样的,都轮不到王齐志出手。
别看郝钧和关兴民一脸和气,见了谁都格外的客气。但吃素的,和王齐志玩不到一起。
“把你心放肚子里,我又不是第一天闯社会?”
商妍点点头:但愿吧!
“笃笃笃笃”
林思成不停的点着手机,随即,顾明的手机“嗡嗡”的两声。
他下意识的瞄了一眼,眼珠一突:“二十万…你钱多的扎手是不是?”
“要是你的钱,你看我还不还?”
顾明在杭州垫了多少钱,林思成没细算,但十六七万是绝对有的。
而且又担风险,又跟前忙后,怎么也不能让他白辛苦。
但不能给太多,这狗东西属于那种“一有钱就飘”的性格,给多了,天知道他会折腾出什么妖蛾子来。
争了半天没争过,顾明只好含泪收下三万块。
他收起手机,又突然想了起来:“那位方总出四百万,你为什么要往下压?”
林思成点点头:“因为那玉块,顶天就值一百六七十万!”
“但她愿意给啊?”
“废话,还有人背着钱跑你家,让顾叔偷偷放人呢,你爸放了没有?”
顾明愣住,嗫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李信芳他爸,不就是这样?
拐着弯,想尽办法的给林思成送礼,送了快一月,都没送出去…
他又叹口气:“你又不像我爸?两百万,不用担任何风险,你真能忍得住?”
林思成懒的解释:两百万惹来的麻烦,可能用赚三个两百万的精力,都不一定能摆平。
暗暗思忖,他站起身:“走了!”
“去哪?”
“带你去长长教训!”
顾明怔愣了一下,想了起来:在杭州时,他眼热不已。林思成说是回来后,必须得让他按受一下思想再教授,知道什么叫:贪心不足,家破人亡。
“去监狱吗?”
林思成没说话:监狱哪能够?
最好一次性就给他上够强度,省得哪天脑子一抽,踩了大坑。
“走了!”他摆摆手,“车在哪?”
顾明拿起钥匙:“在校门外面!”
“哦对了,忘了问你,十一那次你怎么把车开进来的?”
“我说是给你送研究用的物料,又报了干爷的手机号,还给两门卫一人买了两盒烟!”
“就为了看女学生的大长腿,对吧?顾明娃,你可以啊?”
林思成板着脸,“再有下次,嘴给你打歪!”
顾明没吱声。
林思成当然打不过他,但这狗东西会告状,而且一告一个准。
哪怕是他瞎编的,老顾都深信不疑,然后回家不问清红皂白,先狠狠的抽自己一顿再说。
而从小到大,这样的冤枉打,顾明挨了多少回,他自个都数不清…
林思成又絮絮叨叨:“都谈对象了,就收着点性子。手机里该删的删一删,以后也别联系了。不然被李信芳知道了,你怎么编?”
顾明直撇嘴:搞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你先把工作室那个和喊表姐的那个搞定了再说。
暗暗嘀咕,两个人出了办公室。
也就刚踏出门槛,大切慢慢的开了过来,停到了门口。
车窗落下,叶安宁笑了笑:“去哪?”
林思成怔了一下:“你没上班?”
“本来是要去的,但舅舅说,让我也去感受一下!”
林思成默然。
昨晚上,他只是给王齐志随口提了一下,说是今天和顾明要出去一趟,又大致讲了讲。
王齐志就说:让叶安宁也去感受一下…
林思成点点头,坐进了前排,顾明坐到了后面。
叶安宁发动汽车,又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顾明,去杭州的时候,你们都去哪玩了?”
咦,你不问林思成,你问我?
起初,顾明还没反应过来,但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和叶安宁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总感觉有些不自在,但哪里不自在,他又说不上来。
不是…叶表姐,你是属警犬的吗?
是,我是贪玩,也没个定性,有时也不是很着调,老想着和林思成一起干点坏事。
但要说“顾明带坏林思成”,这话要是回家说,两家五个大人,能笑掉五口大牙。
而工作室的那位看林思成,眼神都快拉丝了,你怎么不管?总不能我的威胁比那个还大?
顾明越想越郁闷,却不敢狡辩,更不敢说谎。
因为在杭州的时候,他确实怂恿过林思成:来了杭州,咋能不见识一下鼎鼎有名的“891工程(江南最大的地下夜场,由防空洞改造,有特殊表演)”?
不过林思成不爱玩这个,又一直忙,就没有去成。
但话说回来:叶表姐是能掐会算,还是闻到什么味了,不然一上车就问?
还不问林思成,问自个?
不说气场有多强大,就说这眼睛得有多毒?
转着念头,他闷闷的回了一句:“林思成太忙,哪都没去!”
林思成叹了口气:顾明娃,真服了你?
她诈你呢。
你倒好,一诈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