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越过城墙,冰棱折射出七彩的光。
槐树上响起几声鸟叫,空气微冷,而又清新。
喝了一海碗羊汤,感觉稍有些撑,叶兴安带着秘书,在林荫道上消食。
路过非遗中心,他瞅了一眼。
玻璃上蒙了一层薄雾,露珠汇成长线,洇出蜿蜒的痕迹。两个女大学生正在打扫卫生,两个值班的研究员正在展厅擦柜子。
再看看表,将将八点。
“昨天张助理说的是,九点培训?”
“是的主任。”
“那还早,再转两圈!”
叶兴安甩着手,将将走过门口,一辆大奔开了过来。
京A的牌照,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
“咚咚”的几声响,从车上跳下四个男人,两老两年青。
“哐”一下打开后备箱,年长的细心交待着:“老大老二,你俩中午就去,趁你们师父不在,把这些送家里去…记住,放下就走,别多待,不然你俩怎么提过去的,就得怎么提回来…”
“爸,师爷师奶给红包,我们要不要?”
“要!”赵修能点着头,“师爷师奶给的,为什么不要?记得磕头!”
两儿子猛点头,赵修能一指弟弟:“还有,修贤,你那玩意要摆就赶快摆。等待会见了林师弟,我介绍的时候提一句就行…”
赵修贤一脸想不通:“不是…大哥,怎么送个礼,搞得跟做贼似的?”
赵修能眼睛一瞪:“你懂个屁?你信不信,等见了人,你送都送不出去?”
赵修贤瞅了瞅手里的盒子:“怎么可能?”
赵修能“呵”的一声,懒得和他掰扯。
关上后备箱,四个人进了展厅。
王秘书看了看车牌:“主任,刚那位,应该就是林老师的合伙人!”
叶兴安点点头。
车牌一样,年貌、长相也能对得上。
年青的两个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林思成的徒弟。剩下的一位,应该是赵修能的弟弟。
看模样,应该是刚从京城回来。
正转念着,秘书嘀咕了一声:“珊瑚!”
叶兴安扭头一看,赵修能的手里捧着一樽红彤彤的珊瑚树,正在往展柜里摆。
底下是个泛蓝的铜花盆,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盆珍珠。
纵然是见多识广,王英泰也禁不住的眯了眯眼:娇浓欲滴,艳如血蜡,这应该是顶级的阿卡红珊瑚,鸽血红。
珍珠圆润硕大,明亮晶莹,肯定是东北产的东珠。这么一颗,估计能顶他半年的工资。
这一盆又是多少?
还有底下那盆,肯定是文物,估计价值也不低。
三样一加,王英泰的眼皮先跳了一下:这得多少钱?
正惊诧着,林思成从楼上下来,也进了展厅。不知道是怎么说的,赵修能一脸无奈,把珊瑚树搬了出来,又装进了盒子。
王英泰一脸惊愕:林思成没收?
道理他懂,所谓礼尚往来,投木报琼。但他纳闷的是林思成的定力:这东西是送给他,又不是卖给他。价值没上千万也几百万了,他怎么忍得往的?
瞅了两眼,叶兴安转过身,一下一下的扩着胸:“走了!”
王英泰跟在后面。
看他沉思不语,叶兴安笑了笑:“想不通?”
“领导,道理我懂!”王英泰想了想,“就是觉得挺佩服!”
“是吗?”叶兴安点点头,心里念叨了一句:志存高远,明心见性,说的就是林思成这样的。
再借用王齐志的一句话:他不缺,自然就没有贪念,自然就能秉持本心。
道理都懂,但难的是,有谁会觉得自己不缺?
有了还要,要了还想,所以,很难得。
叶兴安很有节奏的甩着手,秘书紧随其后。
展厅里,赵修贤木木愣愣,看了看大哥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林思成。
在家里的时候,老娘时而提起:那娃儿眼里有光。
大哥也动不动就念叨,说两侄子这师父拜的是千值万值。品性,德行,他生凭仅见…
赵修贤一直就想,得有多好,值得老娘和大哥这么念叨?
包括刚在外面的时候他还想:上千万的礼,不收?
大哥,你也是真能吹…
然后没过三分钟,他就见识了。
不是…林老师,你好好看,这可是清贡珊瑚?它不单单是宝物,它还是文物。
还有这东珠,老太太亲自把压箱底的朝珠拆了两串,又一颗一颗的挑。
还有这盆,这是铜豆(古代礼器),边上有纹,底上还有字…
一点儿都不夸张,赵修贤扑棱着眼睛,不停的在盒子上和林思成的脸上转来转去,跟看外星人似的。
大致能够猜到他在惊讶什么,林思成只是笑笑:“中午太仓促,晚上吧。给两位师兄接风洗尘…”
“好!”赵修能点头,“但不用太麻烦,就学校吧!”
林思成无可无不可。
说实话,学校的食堂真心不差,省领导来了也一样接待。
几个人又往办公室走,刚到接待区,赵修能又一怔:田承明和宋敬贤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们,又起了身。
不是…这俩还没走?
算算时间,从中心开张到现在,把中间过年的几天去掉,这俩在这守了半个多月了。
但有什么用?
正转念间,林思成走了过去:“田局长,宋局长,待会三楼培训。如果可以,邀请两位指正指正!”
咦,这么好?
说实话,他俩很清楚自个有多招人烦,林思成有多不待见他们。所以,怎么可能请他们指正?
田承明感觉有些不大对劲:“林老师,具体培训的是什么?”
林思成笑了笑:“耀州瓷?”
两人齐齐的一震:啥玩意?
像是约好的一样,两人猛的回过头,看着报刊架上的资料:怪不得,会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摆在这里。
甚至,他俩昨天还在窃喜?
窃喜个毛线啊窃喜?
田承明直愣愣的,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
怔愣间,林思成已转过身,带着赵家爷四个进了办公室。
两人面面相觑,愕然无言。突然,田承明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掏手机:
人家都要公开培训了,自己和老宋还在这里守个屁?
也就将将拨通电话,外面又来了三辆车,下来了八九位。
领头的都见过,就上次中心揭牌的时候。后面有两位还扛着机器,上面印着“碑林广电”的字样。
意思是,不但要公开培训,还要上电视?
宋敬贤的手一哆嗦:完了…
九点差十分,叶兴安和王英泰进了会场。
人很多:学院的领导,区文化、旅游、文物、工业等几个局的领导坐在前排。中间是各局的研究人员和学院的教授。
本院的研究生更多,再加中心的员工,上百人的会议室坐满了大半。
提前说过,看到叶兴安,几位院领导只是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起身。他也没去前面,只是随便找了个角落。
林思成站在台上,最后一遍调试设备,九点整,培训准时开始。
点了一下鼠标,身后的大屏上出现一樽唐代耀州窑黄瓷注子(执壶)。
同时,李贞抱上来一樽实物放在林思成面前。
林思成手执话筒,指了指屏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要修复、保护耀州瓷,那必须要了解它的起源、发展,各时期的工艺风格、技术特点,以及优点、缺点、难点…”
不夸张,会场里五六十号人,齐齐的一怔。
不是…你就直接开始?
底下那么多领导,你开场白呢,问候呢?
王英泰算是知道了,昨天参观的时候,王齐志实验室的研究员,为什么是那样的态度?
绝对是林思成教的。
稀奇的是,院领导也罢,区领导也罢,都好像已经见怪不怪…
“耀州窑始于唐初,早期多呈深灰,胎质较粗…盛唐产黑瓷,胎深如墨,木而无光…晚唐胎质渐密,釉色渐深,渐薄,玻质感强,透明度好…”
“并逐渐出现黄釉、白瓷,并划花、戳印、贴花等简单装饰。最典型的铁、锰、镁结晶的斑状釉,即史载的‘茶叶末釉’,就出现唐代中期…”
“严格来说,茶叶末釉属偶然下的窑变瓷,即黑釉瓷过火而出现的特殊品种…温度要求较高,1280度以上。烧制气氛要求严格:还原焰烧制,铁元素在缺氧环境下形成氧化亚铁(FeO)及结晶…所以,在唐朝,绝对属于划时代的产物…”
“我手中和屏幕上这一樽就是,乍一看:挺普通吗?但在盛唐,就是因为茶叶末釉,耀州窑成为排名第八的名窑。茶叶末虽没有达到贡器的程度,但绝对算得上是名瓷…”
“装烧工艺为三足支垫法,早期为半釉,中后期为全釉,器形比较简单,基本以壶、碗、罐为主。饰纹多素面,所以修复比较简单:锔金、金缮、漆缮这三种,基本就能满足修复需求…”
随着讲解,屏幕上的图片时而一变,同时,李贞和肖玉珠也会把实物托上来。
林思成不疾不徐,有条不紊,遇到重点,或是特别需要说明的地方,他也会着重讲解。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叶兴安虽然不是太懂,但至少会看:除了第一排的几位领导,之下不论教授,还是研究生,更或是各单位的研究员,无一不是全神贯注,聚精会神。
林思成稍一停顿,笔杆子就抡了起来,一时间,就如进了蚕房,“沙沙沙沙沙…”
王英泰扭着头,左边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除了他和叶兴安,全都记着笔记。
但感觉,林思成讲的很普通啊?
也别以为王秘书性子太浮,不太稳重,有类似的感觉的不止他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局领导基本都是这样的想法。
就感觉,林思成讲的很简单,连他们这种外行都能听懂。
但为什么个个都是一脸凝重,笔杆子抡的飞快,生怕林思成突然跳过去。
要不是局里带来的研究员也是这样,他们都怀疑,是不是学院提前安排过…
好像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坐陪的副院长低声解释了一下:
“主要是古代高窑温技术不过关,二是当时的耀州窑还是以生产民用瓷为主,所以像台上这种接近于贡瓷的茶叶末釉,生产的极少。
再者年代比较久远,留存下来的文物就更少,可供研究的样本也就少。继而,研究的机构就少。所以,比较权威、详实,并可供查询学习的资料自然也就更少…
就像林思成刚才讲的这些:铁、锰、镁结晶的斑状釉、窑温1280度以上、还原焰烧制,铁元素在缺氧环境下形成氧化亚铁及结晶等等,都属于古代耀州窑茶叶末釉的关键技术,不好查,也查不到…”
就像受了林思成的传染,院领导波澜不惊,平铺直叙,但几个局领导却慢慢的睁圆了眼睛。
景院长你说啥,林思成讲的是茶叶末釉的关键技术?
不是…这技术失传了呀?
犹记昨开张那天,来的那几位铜川的领导。之后,那几位级别高的去区里,级别低一点的去各局。
足足缠磨了十多天,好话说尽,什么条件都敢答应,要求就一点:茶叶末釉。
林思成倒好,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讲?
院领导又笑了一下:“只是唐代的技术,现代工业化生产条件下,其本没有什么实用性。再者,需要系统性、长期性的学习,且要结合实践,光是听培训课,基本学不到什么…”
意思就是,林思成今天讲的,才只是皮毛?
但再是皮毛,也是失传的技术…
一时讶然,工业局的领导压低声音:“景院长,验证过没有?”
“当然!”
景副院长回了一句,往台上支了支下巴。
几位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指的是林思成,下意识的抬起头。
定睛一看,唐代注子被收了下去,助理又托上来几件。
同时,屏幕上画面一闪,先是无花的淡青釉花形盏,然后是一樽青釉刻花梅瓶,最后是一樽黄青釉刻花提梁倒流壶。
同时,大屏上显示出图片,最上面标注着一行大字:五代耀州窑!
图片刚刚出来,有人“咦”的一声。
乍一看,器形也罢,釉色也罢,以及纹饰,刻工…都和已出土的五代耀州瓷没区别。
但问题是,都很新,不论是实物,还是照片,烁烁生光。
再者离的也有些远,所以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这是从博物馆借来的文物,还是新仿的赝品。
仔细的瞅了两眼,第二排的一位举起了手:“林主任,这几件是文物,还是仿品?”
林思成正要开讲,怔了一下:“当然是仿品!”
举手的那位眼睛一亮,站了起来,“林老师,能不能上手看看?”
不是…大哥,我这培训呢?
再说了,几件仿品,你好个什么奇?
正狐疑着,副院长使了个眼色:“这位是工业局技术规划处的刘处长…”
明白了,可能是个内行。
林思成点了点头,刘处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
他先抱起那只碗,先摸了摸,又对着灯看了看,最后敲了一下。
随着“当”的一声,他一声叹息:“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林思成差点没崩住。
他念叨的是北宋欧阳修《归田录》中的那一句:色如天,声如磬,明如镜…世所希有,得其碎片者,以金饰为器。
但人欧阳修说的是后周时的柴窑。
柴窑和耀州窑都继承自越窑,技术有共同之处。但与之相比,无论是工艺水平,还是历史影响,并器物的质量,耀州窑都要差一点。
像他手里这一件,则差的更远,和天青釉基本不沾边,至多称为淡青釉。
正转念间,他抬起头来:“林主任,这个是从哪里借的,铜川?”
林思成一头雾水:“刘处长,就咱们这烧的,非遗中心!”
刘处长猛的怔住。
他才听明白,这是林思成自己仿的。
只以为这位领导是新调来的,可能不太了解,林思成解释了一下:“刘处长,年前的时候,我去铜川考察学习过一段时间…”
“不是…”刘处长瞪大眼睛,“你不是只‘学’了雕刻工艺和茶叶末釉吗?”
林思成反倒愣住了:谁说的?
茶叶末釉连孟所长都不会,我跟谁学?
就一个两刀泥的刻工,看两遍就会,哪需要耗二十天?
这么多人面前,不好打人脸,林思成模棱两可:“铜川瓷研所提供的样品比较多,就多试了一下…”
试出来的?
刘处长嗫动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以的好:不是,林主任,这是人家的核心工艺。不像刻工,浸釉,你能看,也能偷师。烧制的关键工序,像迭温,烧制氛围都在工厂里完成,你怎么偷?
要说只靠样本,只靠做实验硬推,刘处长是不大信的…
沉默了好一阵,他指了指盘口:“林主任,能不能请教一下,这个釉色,就这种介于青黄与青灰中间的青蓝,并玻质化的玉质感,是怎么实现的?釉面晦暗和流釉现像,又是怎么解决的?”
咦,还真是个内行?
林思成惊了一下:“釉中钾(KO)含量提升至钙碱类釉范围,促进釉色青蓝化,并抑制钙长石结晶过量生长…”
刘处长比他更惊:不是,你真给人家破解了?
怪不得王副市长隔三岔五就往区里跑,过年的时候都没断过?
你把人家的发财树给人家挖了你知不知道?
一愣就是好久,他直接掠过那樽梅瓶,提起了倒流壶:“林主任,再请教一下:导管与胎体膨胀系数差异怎么解决,内部塑形的稳定结构怎么实现?”
“这个有点复杂,我说简单点…”
林思成伸着手指,点过壶口、壶身、壶底:利用“连通器液面等高”原理,内部置双导管系统:即壶内设置两根导管,注水管连接底部孔洞,出水管连接壶嘴…”
“整体塑形大致采用倒制三烧法,即分段拉坯、内置导管、封口复烧,膨胀差异通过三次高温窑变解决,同时确保结构稳定…”
刘处长眼睛都圆了:林主任啊林主任,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也是真敢讲?
淡青釉和双刀法算什么,这个才是耀州瓷的命根子。
他也算是知道,院领导刚才往台上支下巴是什么意:东西都烧出来了,哪还需要什么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