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幅画轴铺在茶几上,林思成仔细端详。
不进皇宫,不可能将黄济的《砺剑图》仿到这么像。
不入大内,别说给皇帝画像,他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而雍正十三年,乾隆已是铁板钉钉的储君,离登基只有一步之遥。樊道人的这一声弟子,不是他想叫就能叫的。
能拜乾隆为师,能自由进出大内,能给皇帝画肖像,甚至能把御容带出宫,一代一代传下来?
可想而知,樊道人深受两代帝王信重,能耐更不小。
由此,他才跳出藩篱,自立门户。
可惜,后世弟子不肖,沦落到坑蒙拐骗,甚至把历代祖师遗传的家当一骨脑的拿出卖的地步…
暗暗猜忖,扫了一眼景道人,林思成指了指画:“道长,这一幅十万,行不行?”
比之前翻了一倍?
景道士心中一动,故作不满:“檀越,此乃我派师祖执笔,敬写全真掌教,龙门派开山祖师,长春真人法相!”
果不然,他只以为,这是长春真人丘处机?
“好!”林思成笑了一声,“既然道长觉得不合适,那就先卷起来吧。”
景道士一脸郁闷:又是这样?
言语稍不合意,这小孩就撂挑子不谈了?
当然,他不是很懂,但会看人:林思成每次出价,郝钧就会撇一下嘴。同时,眼中又流露出几丝不以为然。
说明什么?说明林思成的出价高到离谱。
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拿出卖,别说十万,连出一万的都没有。
暗暗转念,道士故作矜持的犹豫了一下,而后三两下卷起来,又往前一递:“十万!”
林思成点了点头,让赵大收了起来。
老道士继续拆,又是两幅画轴,一幅是融入红日的《紫气东来图》,还有一幅《蓬莱仙山》。
景德士边拆边讲:“这幅紫气东来,是第二代祖师自在真人所作。蓬莱仙山则为三代祖师栖云山人真迹…
二位师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琴棋书画,道丹医卜,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乾、嘉、道三朝,二位祖师义诊施药,扶危济难,广宣道法,名誉陕、甘、晋数省…”
“于书画一道,两位祖师更是博采众长,自成一体,《国朝画后续集》、《墨香居画识》(清代文人冯金伯编撰的画家作品录集与传略专著)均有收录…”
老道士颇为自得,滔滔不绝,郝钧和赵修能半信半疑。
其它不知道,但这两幅确实要比前三幅画的更好一些。特别是《蓬莱仙山》,笔墨雄浑,点染豪放。既有道家隐逸求仙的超现实意境,亦不失山水之苍茫古秀,千岩万壑之势。
右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跋词:道光二年,栖云山人写于五泉书院。
字写的更好:古朴雅健,苍劲有力,隐现钟(钟繇)、王(王羲之)之神髓。
以这幅画的功底,这句跋词的笔力,作者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但栖云山人…说实话,两人都没听过。
看了好一阵,郝钧抬起头,指了指题跋:“景道长,敢问真人名讳。”
景道士顿了一下,又摇了一下头:“老道不敢直言师祖名讳!”
啥意思,不能说?
你说是名家,问你名讳你又不说,你让我们怎么出价?
两人看了看林思成,林思成仍旧一指:“道长,这幅五万,行不行?”
道士怔了怔:“檀越,你好好看,这两幅比之前那几幅,可要画的好的多!”
“是吗?”林思成笑了一下:“那算了!”
不是,又来这一套?
道士想了想,卷了起来。
这幅画肯定值五万,但干系有些重,所以他不好说是谁画的。
反正不愁卖,不要就算了…
画就这么多,道士又一拆那堆小盒子。不大的功夫,又掏出来十来本书和几方印。
几本道家经典,内丹要义,两本相术与占卜典籍。几本医书,以及几本书画类杂文和篆刻论著。
大都为清中与后期的官刻本,刻的还行,林思成随意的翻了翻。
当翻开一本《柳庄神相》时,他不由一顿。
咦,开化纸?
这是光绪之前的宫廷贡纸,太平天国之后就失传了。能用来刻书,那这一本必然是内务刻本。
仔细再看,十有八九是武英殿刻本。
刻工精美,字体方正,版式较为疏朗,空白的行间写满了注解。
字体各异,风格不一,明显不是一位所留。
再翻到扉页,密密麻麻盖满了章,有大有小,有阴有阳,林林总总十多方。
仔细辨认了一下,林思成的眼皮“噌”的一跳:一方阳文篆刻,铭《桃花坞》,其下稍右,又是一方阳刻九篆,铭《乐善》。
乍一看,印不是很大,也不怎么起眼,但林思成明显能看出,这两方印比其余十几方要清晰一些,工整一些。
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用的印泥好,印刻的更好。
暗暗悸动,又翻到前面,看着夹杂在密密麻麻的注解中的行楷,林思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好:暴殄天物,糟蹋东西。
但话说回来,要不是被这么糟蹋,这东西到不了自己手里。
没有问价,他顺手往旁边一放,又翻起那一堆道印。
一方《纯阳帝君》(吕洞宾),一方《紫阳真人》(张伯瑞,全真五祖之一),一方辅极帝君(王重阳),一方长春真人(丘处机)。
在全真教派,这种印有个专门的词:尊神圣仙,专用于斋醮科仪时镇坛。
另有几方,全为道士印:其一《清和散人》,其二《一明山人》,其三《阳诚道人》,其四《圆明居士》。
总共九方,有大有小,有玉有铜,印文不一。但基本都是道教独有的云篆和玉箸篆。
随意的看了看,林思成又随口一问:“道长的师门,还是以龙门派代谱排辈?”
“当然!”
老道士合了个什,“我派虽自立门户,但法脉承自龙门洞,道法教义一脉相传,自然还是按龙门字谱排辈…就如老道,既为自然门第二十三代传人,又为龙门派第三十二代传人…”
林思成怔了一下,又笑了笑:怪不得景道士不敢讲第三代祖师是谁?
毕竟自清以后,龙门派一直占主导地位,包括现在。有这一层身份,景道士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但他只要一提第三代祖师,懂点历史的就能知道,他这一派和龙门派压根就没关系…
只是随口一问,大致看了看,林思成把几枚印都放了回去。
手都收了回来,他忽的一顿,瞅了两眼,又拿起了最后那一方。
寿山石的材质,钮为伏虎,标准的玉箸篆阳刻,但印极小。
其它印或方二寸,或方三四寸,大的离谱。独有这一方只有三四分,将将一公分出头,就如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样。
再看印文,林思成的眼皮又跳了起来:《圆明居士》。
如果按照龙门派字谱,景道士这一派的开派祖师为龙门派第十代传人,即“清”字辈。刻印必依谱号,即“清和散人”,而非别号“龛谷真人”。
再看龙门派百代谱: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圆”字排第龙门派十九代,即自然门第十代传人。
所以乍一看,这是老道第十代祖师的法印。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圆明,是“圆明园”的圆明。
再说直接点,这是雍正为皇子时,自封的道号。
但九方印混一堆,既有仙君,又有道号,这一方又这么小,所以就没怎么留意。
放下后林思成才发现,其余或为龟钮,或为鹤钮,要不就是蟾蜍、蝙蝠,唯这一方为伏虎,他才察觉不对:
道士的印,印钮怎么可能是老虎?
所以,就差那么一点就混了过去。
再看刻工,再看篆文…来回两遍,林思成已不上是眼皮跳,心脏也跟着跳。
这一看,就是两三分钟。
别说老郝钧和赵修能,就连老道士都狐疑起来:这东西,难不成是什么宝贝?
见状,林思成叹了口气:两世为人,心态还是欠点火候。
但赖不到他:见了帝玺,谁要敢说不会激动,能做到面不改色,林思成敢跪下叫他爹…
转念间,他顺手一放,拿起三寸左右的《清和散人》:刻工一般,但材质不错,上好的和田玉。
看了三四分钟,林思成放下,拿起那方田黄石的《一明山人》。
这方比较小,两寸左右,看的却更久,足足五六分钟。
道士又狐疑起来:这小孩到底想买哪一方?
如此这般,虚虚实实,九方印来回看了两遍,林思成给了个打包价:《清和散人》、《一明山人》、《圆明居士》,三方印总共二十五万。
景道士半点没犹豫,当即装进盒子,推了过来。
林思成趁热打铁:“加《铁拐李》,《仙人乘搓》,再加那本《柳庄神相》,再给你三十万!”
景道士一顿,又算了算:《长春真人》十万,三方印二十五万,这又是三十万?
再加上一百零九万的香炉。加起来将近一百八十万,后半辈子躺平都没问题。
道士心满意足,不停的点头:“行!”
“还是去银行?”
“可以!”
可以就好!
收了东西,一行人又去银行。郝钧和赵修能跟在后面,不停的对着眼神。
在他们看来,也就那幅《蓬莱仙山》稍微有点价值,剩下的,价值也就一般。
但偏偏就是那一幅,像是忘了一样,林思成提都没提?
所以他们猜测:十有八九,林思成玩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漏当然有,但不知道是哪一件…
没去贵宾室,直接在柜台转完了账,道士笑的嘴都合不拢。
说是要请客,但被林思成推了。
看郝师兄和赵总,好奇的眼珠子发蓝,哪有心思吃饭。
客气了几句,双方道别。
赵修能的车里有常备的囊箱,大致分装了一下。将将装好,郝钧从赵大手里抢过大奔的钥匙。
赵大无奈,只能去开奥迪。
刚上车,关好车门,郝钧迫不及待:“捡漏了?”
林思成点头:“差不多!”
其余不论,光是那樽香炉,就顶两个一百八十万。
“哪一件!”
林思成笑了一下:“差不多都是!”
两人回过头:说好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他们之前还以为,七八件里面,能有个一两件就不错了。
正要问,林思成拿起那方《圆明居士》,右手不停的在大腿上划。
两人对视一眼,再没有吱声。
临近中午,街上还在耍社火,差不多五公里,却开了半个多小时。
车刚到楼下,王齐志从三楼的窗户里探了一下头,噔噔噔的往下跑。
四个人进了门,又迎面撞上了叶安宁。
林思成怔了一下:“你没上班?”
叶安宁没吱声:海地祥云双鹤炉,故宫里才有几樽,她也得有心思上班?
一晚上她就没怎么睡,替林思成惦记了一夜。想的好好的,早上要和林思成一起去。
结果倒好,都上了车,林思成却把她撵了下来。说那老道士是个老江湖,搞不好会耍阴招。
还说她要是不下车,就把她抱下来…
叶安宁瞪了他一眼:“香炉呢?”
“包里!”林思成指了指手里的囊匣,“进去再说!”
乌乌央央的进了办公室,都还没坐下,王齐志和商妍推门而入。
“香炉”两个字涌到了嘴边,两人齐齐的怔住:林思成提着箱子,赵修能和郝钧也提着箱子,赵大更是提了两只。
这是去买古董了,还是去进货了?
正怔愣着,林思成一指:“安宁姐,国家图书馆的账号有吧?”
“有!”
“你帮我登录一下《故宫书画目录》,淘了几幅画,查证一下!”
什么样的字画,需要拿故宫的藏品做对比?
叶安宁狐疑着,但动作很快,坐到电脑前面。
林思成打开囊匣,取出了《砺剑图》。
叶安宁将将登好账号,怔愣的一下:“明代黄济的《砺剑图》…不对,这是仿作…但是,真迹一直在故宫里?”
林思成点点头:“所以才要查证一下!”
郝钧和赵修能后知后觉:既然真迹一直在故宫里,那这幅是在哪仿的?
两人面面相觑:“景道士的师祖,进过宫?”
何止进过宫?
“不出意外,樊道人应该是雍正八年入宫,乾隆元年离京,在皇宫待了约六年,而且深受雍正和乾隆宠信…”
说着,林思成敲了两下键盘,转过电脑,一群人齐唰唰的围了过来。
看看电脑屏幕,再看看茶几上的画,一群人愕然无言。
不说有多像,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复印出来的。
唯的一区别:电脑上的那幅保存的较好,线条清晰,设色鲜艳。后一幅已被薰的发黑,画面已有些模糊。
看了好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郝钧突的一激灵,把画提了起来:“赵总…”
赵修能后知后觉,提起了画轴的另一边。
两人齐齐的拿出了放大镜,又是看,又是摸,最后还抠了一下:
纸是刻花笺,墨是三织造的徽墨,颜料有石青、洋绿、银珠、朱红…甚至在渲染的时候,还沥了金,贴了粉?
简而言之,全是大内贡品…
但当时怎么没留意,就跟眼瞎了一样?
请: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