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时节,梅香暗沉。
疏雨轻织,漫若游丝,让人有种淡淡的伤感。
江府。
丈许木几,上摆枣糕、索粉、炸肉、芝麻饼、七宝素粥、清炖羊汤。
江昭、江怀瑾、江珩、江珣、盛华兰、盛淑兰六人,持箸拈筷,食不言声。
“呼。”
吹了吹微烫的羊汤,江昭浅抿一口,长呼一口气。
二月,积雪渐化,煨上一口热腾腾的羊汤,无疑是让人肚中为之一暖。
不一会儿,一碗羊汤饮尽。
“哒。”
瓷碗轻放,江昭缓缓起身。
江怀瑾、江珩、江珣齐齐落下碗筷,江昭望向几个孩子,平和道:“为父要入宫服丧,都慢慢吃吧。”
自从巡狩百官入京以来,仅是三日,宫廷就传来了哀丧的消息。
准确的说,其实是两道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皇子添了一人,为中宫皇后诞下,名为赵伸。
坏消息,皇子夭折一人,为瑶华宫华妃之子,也即先皇后高氏之子——东宫赵俊!
夭折一子,新添一子,几乎就相差了不足半日。
一时之间,宫廷却是忙碌起来。
官家颁下敕令,辍朝五日,以示哀悼。
其中,内阁大臣、枢密大臣可着素服,入宫服丧五日;三品以上大臣、以及太祖、太宗一脉的宗室大臣,着素,服“轻丧”三日;三品以下百官以及地方百官,辍乐三日,禁止佩戴“吉饰”。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位极人臣的存在,江昭自是得着素服,入宫服丧。
“官人。”
盛华兰、盛淑兰二女相继起身,一人拾过雨伞,一人万福一礼。
江昭点头,撑着油纸伞,迈步往外走去。
东宫,端诚殿。
烛火泠泠,袅袅长燃。
正位,摆着一道长约六尺,广约三尺的梓木灵柩,外燃黑漆,遍刻云纹缠枝,以尺许乌木柱,挂素色帷幕作障蔽,上挂“铭旌”,书“故唐哀献王之灵”。
几盏长明灯,以灵柩为中心,一一铺就,并有五尺香案,上置玉圭、常服、封爵金册供奉,以及鼎、簋、豆,羊、豕二牲。
百十禁军,持戟佩刀,庄重肃穆,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劳烦中贵人通报。”江昭立于殿外,平静道。
司礼掌印太监李宪一惊,连忙持手一礼:“江阁老有礼。”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官家治政以来的第一红人,竟是称呼“中贵人”,却是让其倍感荣幸。
李宪伸手指引道:“官家下令,无需通报,阁老入内即可。”
这个时代,君君臣臣,就连哭丧都讲究“资格”一说。
非是权贵大臣,甚至连服丧的资格都没有。
小皇子病故,凡是有资格入宫哭丧的臣子,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紫袍大臣,拢共一算,也就五六十人。
这五六十人,无论是李宪,亦或是皇帝都可一一认出,且入殿也仅仅是服丧,而非向君王汇报政务。
如此,自是没有一一通报的必要,简化了通报的繁琐流程。
谁来了,谁没来,皇帝都有数!
江昭点头,垂手走了进去。
粗略一望,以大相公韩章为首,已有不少臣子下拜。
张方平、章衡、吴中复、顾廷烨、王韶之流,都已入三品行列,属于是有资格服丧三日的紫袍大臣。
此刻,文武大臣皆是垂首不言,作“哀悼”状。
不过,哀悼归哀悼,却都并未哭泣。
自古以来,儒家都主张“丧礼主哀,亦贵节”,却是禁制过度哭丧。
因此,文武百官仅需于特定时间哭丧即可,余下时间都是着素服,以示默哀。
这会儿,还没有宣布正式哭丧,臣子自然是不哭。
当然,没有臣子哭丧,并不代表没有其他人哭丧。
百官以左,有着一道七尺偏门,通往耳房,不乏淡淡的哭泣声。
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先皇后高氏。
正向一角,摆着一道素制木几,上陈少许待批文书,赵策英耷拉着头,紧皱眉头,一身素服,有种难言的颓丧之气。
粗略瞥了一眼,江昭垂手,径直向着第一排走去。
下拜,低声叹息,作垂丧状,一气呵成!
其后,不时有一两位有资格哭丧的文武大臣,相继入内伏拜。
不一会儿,已是巳时(七点钟)。
太常寺卿手持文书,唱声道:
“百官,哭——”
仅是一刹,文武百官,齐齐重叩三首,悲声低哭,或是诉说皇子德行,以寄哀思,或是念诵悼词,安抚灵魂。
一炷香过。
太常寺卿说道:
“百官,止哭——”
一眼,也即意味着“朝哭”结束。
于是乎,文武百官相继起身,行礼告退。
所谓“朝夕”哭,便是一日哭两次。
一般来说,除了巳时哭一次以外,酉时还得再哭丧一次。
因是皇子薨,三品以上的大臣仅需哭泣三日,也即六次即可;内阁大臣、枢密大臣哭五日,也即十次。
相较于要哭泣二十七日的国丧而言,关于皇子的哭丧还算是比较轻松。
江昭一礼,就要退下,一道声音却是传来:
“江卿。”
江昭一怔,抬头望去。
正向一角,赵策英招了招手,一副呼唤的样子。
江昭眯了眯眼睛,连忙走过去,持手一礼:“官家。”
“唉!”
赵策英抵着脑门,长长一叹:“你说,朕一登基,就有了开疆拓土之功绩,为何祖宗不庇佑朕呢?两岁的孩子,都能早夭?”
说着,一摆手,自有内官抬过来一根小凳子。
“坐。”赵策英叹道。
君臣相对。
赵策英一脸唏嘘,问道:“朕登基不足两年,已是手握大权,慑服天下,更是有开疆拓土之功绩。这样的君王,史书上也算得上是中上吧?”
“官家之魄力,实属罕见。”江昭附和道。
仅是几息,他就知道了赵策英为何单独喊住他——诉苦!
以及,排遣心中对未来的担忧!
近两年以来,赵策英自登基起势,掌权天下,可谓势如破竹。
这一次,皇长子赵俊猛地夭折,着实是给了赵策英当头一棒。
皇子夭折,这一幕实在太让人熟悉。
先帝赵祯,就曾长时间面临过皇嗣连连夭折、暮年无子的难题,最终无人继承江山社稷,让赵策英捡了漏。
谁承想,小皇子竟也是病重早逝?
无缘无故生病,无缘无故不治,无缘无故早夭。
这一景象,何似先帝?
这一来,赵策英心怀壮志的心中无疑是生起了些波澜,平添几分难言的忧虑。
其实,要是真论起来,单是长子薨,赵策英还不一定有此担忧。
毕竟,他尚不足三十岁,绝对还会有孩子诞下,中宫皇后向氏,不就诞下了小皇子赵伸嘛?
但问题就在于,先帝也挺能生的,从青年生到壮年,足足三子十三女。
可最终结果,却是夭折大半。
特别是皇子,尽皆夭折,无一人存活。
有着先帝这一先例一一夭折。赵策英无疑是担心步入先帝的后尘,子嗣相继夭折,孤苦伶仃。
未知的未来,总是让人害怕!
“可既如此,上天为何让俊儿早夭啊?”赵策英甚是烦躁。
既然是史书上都排得上中上的君王,那就说明是“有德”之人,有功绩于芸芸众生。
这样的皇帝,老天爷不该保佑一二吗?
“亦或是祖宗不认可朕?”赵策英急切道:“莫不是就因朕是太祖一脉,不为祖宗认可,因而遭了祖宗的诅咒?”
赵策英着实是心中不解。
要知道,孩子早夭,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其一,先天有疾。
其二,后天患疾。
长子赵俊先天无疾,自然就是后天患疾而逝。
但是,患疾不应该是跟衣食住行有关吗?
穿的差、吃的差、住的差、长途跋涉,方才可能生病。
然而,就算是常规的书香门第,都是鲜少有孩子生病早夭的,更何况皇子?
所谓的早夭可能性大,那都是算上了小门小户,以及平民百姓的孩子。
单就权贵子弟而论,早夭者也就十之一二。
因此,从理论上来讲,皇子享受着最好的衣食住行,就该是健健康康的长大,一生无病无忧。
怎么降生不久就突然患了病呢?
除非,祖宗不庇佑!
“这——”
江昭一诧,回应道:“官家承先帝之厚望而登基,有千古一帝之姿,定是受太祖、太宗、真宗皇帝庇佑的君王。”
“或许,另有隐情呢?”江昭沉吟道。
以他的地位,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已经有资格说出。
譬如,大周的皇宫有问题!
皇嗣早夭,无非两种可能:
要么宫斗太狠,导致皇子死于妇人之手;要么就是生活环境有问题。
恰好,关于北宋的皇子早夭问题,他还真就听过一些说法。
其中最有道理的说法,非得“皇宫的建造有问题”这一说法莫属。
就他近些年的所见来讲,还真就是这样!
宫殿常以铅丹彩绘,颜色鲜艳且不易褪色。
宫殿长久失修,为了掩盖一些臭味,通常也会撒一些香料。
朱砂糊墙、铅汞铺地,香料遍天,最终导致小孩难活。
此外,后宫妃子也有可能长期使用含铅化妆品。
小孩长期接触,自然会患病。
其实,大周人已经意识到了铅的危害,越是以铅作化妆品,越是容易衰老。
不少书香门第的女子,都渐渐不在使用含铅的化妆品。
可书香门第的女子放弃使用含铅的化妆品,不代表后宫也放弃使用。
后宫争宠太严重,越美越好,铅的化妆效果上佳,自然就成了铅化妆品的重灾之地。
“嗯?”
“另有隐情?”
赵策英一怔,注目过去。
“历来,皇子若无先天之疾,早夭无非两种可能。”江昭伸出两根手指,徐徐道:“其一,要么宫斗太狠,导致皇子死于妇人之手。”
“其二,皇子的生活环境有问题。”
赵策英凝眉,点了点头。
“俊儿之疾,已有一年半载,非是后宫所为。”
“况且,近半年都是养在东宫,妇人难动手脚。”赵策英沉吟着,望了一眼深宫,一脸郑重的说道。
作为一位性子强硬的实权君王,他对后宫的控制力度,一点也不见得比朝堂要低。
妃子偶尔争宠,不足为奇。
可要说敢对小皇子动手脚,那绝对不可能。
江昭点头,他当然知道不是后宫的问题。
不过,有些话还是得引导着赵策英分析,不能“灌输式”的传达。
江昭沉吟着,点头道:“那就有可能是环境问题。”
“皇宫有问题?”
赵策英有些意外,连忙道:“不知江卿,可有头绪?”
关于小皇子的早夭,内外百司,说法不一。
若是太医,就说小皇子身子骨差,药石无医。
若是御史,就说皇帝杀伐太狠,失了仁和,苍天怪罪。
皇宫有问题!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历代君王,都只想着入宫居住,可谁也没想过皇宫究竟有没有问题。
赵策英,自然也一样。
“臣也仅仅是分析而已,并不确定是否真就是皇子的生活环境有问题。”
江昭一副思量状,问道:“不知宫中,可有历代先帝子嗣的文书记载?”
“要是历代先帝的子嗣无论皇子、公主,尽皆早夭,那就说明是生活环境的问题。”
一般来说,公主不涉及皇位之争,于宫斗而言也没什么太大价值。
就存活率上讲,公主绝对是要高上不少。
东汉、西汉、魏晋、唐,皆如此。
一旦公主也是“无差别”的早夭,那就肯定是环境出了问题。
“有。”
赵策英眼前一亮,连忙挥手,着人取来相关文书。
没有谁比他更想知道皇子为何患病。
先帝的例子,着实是让人深深顾虑。
不一会儿,文书取来。
君臣二人,一点一点的查阅起来。
越看,越是心惊。
太祖皇帝四子六女,有二子四女早夭,约莫六成夭折。
太宗皇帝九子七女,有一子四女早夭,约莫三成夭折。
真宗皇帝六子二女,有五子二女早夭,皇子仅余先帝一人,公主更是一女不存,近乎九成夭折。
先帝赵祯三子十三女,有三子九女早夭,皇子无一存活,近乎八成夭折。
论起夭折率,可谓相当骇人。
要知道,汉代皇子夭折率不足四成,唐代皇子夭折率不足三成。
大周,都特么快奔八成了!
关键,汉代还算上了“东汉幼儿园”,唐代算上了“唐末”呢!
最关键就在于.
“公主、皇子,都早夭,果真是皇宫有问题!”赵策英望着记载,身形一震。
大周的皇嗣早夭,并不单一局限于皇子,就连公主,也早夭不少。
并且,从皇子与公主的夭折率上讲,几乎差不了多少。
也就是说,都是“平等”的夭折。
那就肯定不是宫斗问题,而是宫殿有问题。
赵策英连连点头。
相比起太医、御史的推脱怪责之言,“皇宫有问题”这一说法无疑更具备可靠性。
这一说法,也能解释为何大周皇嗣病故的概率比汉、唐更大。
关键,这种说法是他一手推出来的结果。
“江卿以为,皇宫何处有问题?”赵策英抚了抚脸上的汗,长呼一口气。
既然知道哪里有问题,那就好办!
“朱砂糊墙、铅汞铺地。”江昭持手一礼,平静道。
“朱砂、铅、汞?”
赵策英一震,眉头凝了起来。
铅有害一事,尚未有典籍记载。
不过,以铅为化妆品易老,以及铸造铁铅钱的工匠几乎没有善终者,还是让人们渐渐察觉到铅的危害。
水银有害,则是唐代就有记载。
至于朱砂有害与否,主要分为两个派系,一派认为无毒,一派认为有毒,尚且没有定论。
“朕要重修皇宫。”赵策英严肃道。
朱砂、铅、汞,这可都是宫中相当常见的东西。
铅、汞有害,自是不必多说。
朱砂有毒与否,也是存在争议的东西。
既然存在争议,那就更不能送入宫中,万一有害呢?
“重修?”江昭一惊。
这得耗费多少钱啊?
“重修。”赵策英重重道。
朱砂、铅、汞,几乎是遍布皇宫,要想不受其侵扰,唯有重修。
“没钱吧?”江昭含蓄道。
赵策英一滞,大手挥道:“那就暂时翻修。”
“变了法,朕就重修!”
请: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