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拿着名册就去了章台宫。
当这位丞相见过皇帝之后,这一次西路军的领军大将军也可以确定了。
李斯回到了丞相府,先是看了眼正在与几个文吏忙于吩咐国事的公子扶苏,又看上首座正在昏昏欲睡的王贲。
不论王贲在以前任少府令的时候也好,还是现在任职太尉也好,这人做事总是一副轻松的状态,谁让他们家一门父子的功劳都这么高。
这王太尉明明有他的太尉府官邸不去,非要留在丞相府。
李斯将一道诏命放在了王贲面前,又道:“让章邯领军。”
王贲狐疑地拿起写着诏命的帛书,他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兵符,离开丞相府。
关中的夏收过去了一个月,夏收之后的增兵也过去了一个月。
这天,青臂从锻造炉子旁的作坊走出来,他带出来了一篮子的铁器。
已是半头白发的青臂依旧是有着结实的臂膀,他道:“章邯将军,这就是公子让我们铸造的铁器。”
章邯拿起一个其中一个道:“这是长矛吗?”
青臂道:“老夫年轻时就在军中锻造兵械,到现在已有三十多年,倒是第一次铸造如此厉害的铁器,一个月也就造出这二十个槊头,公子说这是槊。”
一百多名工匠,才铸造出二十个,此物铸造之难,确实是他们先前没想到的。
青臂道:“此物用朱砂来髹漆,又在外有砂石粉打磨,最不易锈蚀。”
说着话,青臂又将其与柄榫卯接合,再用漂亮的铜箍固定接口,用上好的拓木做柄。
青臂将完整的马槊交到章邯手中,此物用料极好,兵器之中也价值数千钱。
章邯舞动了一番这柄长槊,青臂的手艺极其好,不愧是在军中铸造兵械数十年的老工匠,这手艺是一流的,放眼整个少府工匠,青臂的手艺都是数一数二的。
章邯欣赏着这柄漂亮的长槊,不论是重量还是长度,这柄长槊令章邯觉得极好,甚至好到完美的地步,这就像是量身定做的。
每造出一把兵器都是需要在兵械上刻字的,并且要在少府登册造案,就连工匠铸造都有着秦律精细的责任制。
工匠需要在兵器上刻字,并且保质保量,这是秦法在责任制精细化过程的体现,工匠必须保证每一把从他们手中铸造出去的兵器的质量。
章邯看着槊尖尾部的刻字:二十九年,少府令公子扶苏宣造,工师丞苍,工青臂。
来到一处空旷的校场,章邯手执长槊刺入穿戴着皮甲的木桩,一刺便刺穿了皮甲。
张苍慢步走来,道:“这是一件好兵器,渭南还会接着铸造的。”
章邯握着这柄长槊,满眼火热,如同拿着一件至宝。
张苍神色平静地拿出来一卷帛书与一卷文书,递给他道:“皇帝诏命,渭南郡守章邯任西路军主将,领狄道口五千兵,兵进乌鞘岭,取戎西河谷。”
“末将章邯领命。”
“公子扶苏还有交代,在那片河谷还有一片雪山,当年义渠与西域人称其祁连,在他们的语言中祁连有天或苍天之意,祁连山脉横卧西戎河谷,控制西域咽喉之地,还需要在祁连山脉西端尽头修建城关。”
言至此处,张苍叹息道:“那里还是西域人的养马地,你这一去既要打仗又要修建城关,此去数年不得回来,公子准许你带着妻小先前往陇西练兵。”
章邯道:“末将领命。”
他就知道领命,不会说别的,只要给他一个吩咐,他就能用十成的力气将事办好。
张苍知道,自从南征之后,章邯的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他想要出征,他想要让他们的祖先风光继续延续。
“章郡守,匈奴人亦要夺取此雪山,陇西送来的消息,西边有个匈奴王,此人要在祁连雪山设祭坛,而后拜祁连雪山祭祀,领匈奴骑兵进关中。”
章邯一手执长槊,朗声道:“此人好大的胆子。”
张苍有些苦恼地道:“以前月氏人也拜祁连雪山,不过祁连雪山有一个叫黑河的地方,公子说那里可屯田百万亩,那是一片很好的地方呀,能养马还能屯田。”
“末将必取之。”
张苍又道:“将军明天就出发吧,渭南诸事有我在。”
章邯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翌日,章邯带着一车车的军械,在十余个骑兵的护送下,他带着妻小一路朝着陇西而去。
这一次章邯不仅仅带去了长槊,还带去了新造的马镫。
张苍与叔孙通一路送别章邯,直到过了咸阳桥,两人才停下脚步。
秦廷还在往北方与西方增兵,在咸阳桥边还有不少送行的人,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一批人在咸阳桥送别去打仗的家人。
这座桥是公子扶苏修建的,或许当人们每每在此地送别要出征家人,他们踩在这座桥上,也会想起如今在咸阳的丞相府,主持建设国家的公子扶苏。
眼看着章邯的队伍越走越远,叔孙通脚踩着结实的咸阳桥走着,道:“这座桥看着真好,它本该在这里似的。”
“嗯。”
张苍应了一声。
叔孙通又道:“听说这座桥还是你帮助公子扶苏建设的。”
张苍低声道:“当年公子为了建设这座桥,在西渭河的那间小屋守了一年…你看就是那间小屋,如今还在。”
顺着张苍的目光看去,叔孙通见到了那间屋子。
张苍道:“公子行事严于律己,你不觉得这种事迹正在改变着一些人吗,老师还在世的时候,我在稷下学宫见到你,你就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现在的你却为了那些孩子读不好书,愁得睡不好,吃不好。”
说的正是荀子还在世时,那时张苍就跟着荀子离开了稷下学宫。
叔孙通还记得那年,稷下学宫的很多学子与诸子名家都在准备逃亡,他们害怕秦军杀来,他们担心秦军会毁了稷下学宫的一切。
后来秦军真的来了,秦军赶走了稷下学宫的人,带走了稷下学宫的书。
叔孙通回想起当初,那时他见过在稷下学宫的荀子,只可惜他没有拜在荀子的门下,而是拜在了孔门。
叔孙通不想与张苍说,其实当初他在孔鲋门下求学,实则他也十分仰慕荀子,只可惜只能读荀子的书,却不能拜在荀子门下。
叔孙通半生求学,人到中年,费尽了心思到处交游凭借着苦学多年的才学,才能让孔鲋看一眼他,他才拜在孔鲋的门下。
“皇帝如此轻易就让章邯任西路军主将,难道不会猜疑丞相与太尉吗?”
张苍道:“你是担心公子?”
叔孙通颔首不语。
“你多虑了,现在的公子愿意为了北方战争倾尽渭南之力,将来公子为了建设国家也会拿出他的所有,有如此公子,皇帝一定是信任的。”
回到敬业县之后,叔孙通开始给公子高讲述那座祁连山,他说在周人时,周穆王曾带着春山宝玉见西王母,后来那里成了月氏人的养马地,而如今看来,公子扶苏是要将祁连雪山当作西北的屏障。
当秋雨再一次落下的时候,一位老人家乘着马车来到了咸阳。
这位老人家来咸阳时,是被人抬着病榻来的。
此人正是公子的大爷爷,嬴傒。
在咸阳宫的历代秦王牌位前,已有回光之兆的大爷爷一直看着其中一个牌位,扶苏看着父皇将牌位拿到了大爷爷的面前。
大爷爷看着这个牌位,眼中落下了泪水,他瞪着眼一直望着这个牌位不语,好似眼中充满了自责之情。
而这牌位正是大爷爷的父亲,秦孝文王。
扶苏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大爷爷大概是觉得他没有做好这个儿子,他也许做过错事,也改正过错误,也自责与自大过,这似乎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经历。
现在大爷爷要去见秦孝文了,去见他的父亲了。
直到,大爷爷的的手无力垂下,始皇帝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亲近的长辈,也过世了。
扶苏转过身,看到秋雨不断从屋檐落下,身后是哭声不断的人们。
翌日,咸阳宫就开始丧礼,扶苏代父皇主持了这场丧事。
今年夏季是蒙老太尉过世了,今年入秋大爷爷也过世了,悲痛的父皇与蒙恬会带着心中遗恨北伐。
扶苏安静地站在灵柩前,看着每一位前来祭拜的人。
大爷爷的灵柩在咸阳宫摆放了一天一夜,扶苏就领着路让宗室的老秦人带着灵柩出了咸阳城。
秋日里的冷风吹过萧条的关中大地,公子领着队伍一路沿着渭河而走,来到了骊邑。
之后,扶苏亲自来到了一座陵寝前,大爷爷的陵寝很简单,甚至显得朴素了。
扶苏亲手将最后一个兵马俑放在了大爷爷的陵寝前,又为大爷爷盖上最后一捧土。
做完这些,扶苏又觉得最后他又会为父皇做相同的事,而在以后的以后,自己也会落得一样的境地。
这其实也不用太过悲伤,对于人的一生来说,这不过是谁早谁比较晚的事。
在看着陵寝安排妥当之后,扶苏在回咸阳的路上,又去了一趟频阳,见到了频阳公王翦。
王翦正坐在家门口与另一个年轻人正在下棋。
当扶苏走近一看,见到棋盘上黑白棋罗列,频阳公应该不怎么会下棋,倒是与这个年轻人,似乎是旗鼓相当。
“老朽见过公子。”
扶苏连忙扶住老人家,道:“频阳公不用多礼。”
一脸老人纹的王翦,指着一旁的年轻人道:“这是老朽的另一个孙子。”
对方当即又行礼道:“王武见过公子。”
扶苏对这个年轻人没有印象,不论是王离还是他老人家其他孙子,扶苏都不熟。
换言之,其实这正是王翦的聪明之处,看似薄待了他的孙子们,其实他老人家一直将孙子们藏得很好,保护得很好。
王翦是一个何等聪明且精明的人,而且精明了一辈子。
“人一旦富有了,子孙就会延绵不绝,老朽年纪大了,都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孙子孙女了,也记不得都是谁的子女。”王翦躬着身子,拄着拐杖,又道:“唉,让公子见笑了。”
扶苏道:“岂会见笑,频阳公定要长命百岁啊。”
王翦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扶着拐杖又道:“这小子平时常去渭南,与章邯走得近。”
“在下与章郡守有往来。”
他看着自己的孙子,面色嫌弃道:“是你一心要讨好章邯,想要成为公子近臣,你有这心,当着公子的面又没胆子说。”
言罢,王翦作势要打向这个没出息的孙子。
王武埋着头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扶苏问询了频阳公的身体如何,之后就离开了。
夜里,关中又下起了秋雨。
频阳公的宅邸内,王武跪在了爷爷的屋门外,他朗声道:“孙儿要入军,请爷爷准许。”
雨水不断打在这个少年人身上,秋日里的夜雨冷得很,已能见到他在雨中冻得发抖。
王家每个孙子,王翦知道,他只是当着公子的面那么说。
王离在北方,王元去了琅琊县,王威是随着赵佗一起去了南方,至今还未回来。
如今还有一个小孙子王武,如今这个孙子也想离开了。
有家仆从王翦屋子中走出来,这位家仆几次要拉起跪着的王武,可这小子依旧跪在原地,他的膝盖始终不愿意离开地面。
最后,小屋中传来一声叹息,王翦还是松口了。
第二天,廷议结束之后,扶苏从田安口中得知,频阳公的小孙子王武离开了频阳,骑着一匹快马追着章邯而去了,是要与章邯一起去打仗的。
也知道了王武在雨中跪着,向他的爷爷频阳公请命。
扶苏低声道:“没想到,少年热血还能感动这位老人家。”
老秦军大概就是诸如王翦这样的人,老秦军打了大半辈子的仗,他们儿子们也都是以征战为生的人,王翦知道老秦军们在战场上流了多少血,他才一心都在保护着他的孙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