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尚未完全唤醒伦敦的街道,朦胧的晨雾还缠绕在窗棂与瓦檐之间。
清晨5点,夜色正在渐渐褪去,位于兰开斯特门15号的这座巴洛克式联排别墅里,女仆贝姬刚刚起床。
她先是伸了个懒腰,随后利落的像是往常那样换上家政裙,裹紧披肩,揉着惺忪睡眼走下楼,准备像往常那样在天亮之前洗净灶台、将晨间的麦粥煮好。
但当她拐进楼梯转角时,却忽然止住了脚步,一楼的餐厅,灯竟然还亮着。
这在平日是极不寻常的。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行事作风向来严谨,即便是夜晚回来得再晚,也总会亲手熄灯。
而此刻,那盏挂在房梁下方、以鲸油照明的玻璃吊灯,竟然还泛着一圈温吞的灯光,照得楼梯一隅都染上了微黄。
“该不会…是进了贼?”
贝姬下意识地提起裙摆,悄声踮起脚尖退回楼上,抓起二楼角落里那把用来打蜘蛛网的长柄扫帚,蹑手蹑脚地重新走了下去。
她轻轻绕过门廊的雕花屏风,靠近餐厅那扇虚掩的门。
然而,门后却听不见什么窃窃私语,也没有翻箱倒柜之声,只有羽毛笔在纸面上滑动的轻微沙沙,以及时不时响起的一声沉重叹息。
贝姬探出头去,只见她的主家正独坐于桌前,整个人像一块石像般僵坐在那把胡桃木椅子上。
他身上的外套还没脱下,领巾也松垮地挂着,就连头发也揉的乱糟糟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仿佛一夜都未曾合眼。
餐桌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本,边上堆迭着几份装订好的大部头的法律条文和法学著作,有的页角已经卷起,显示出反复翻阅的痕迹。远远望去,依稀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标题:《1772年王室婚姻法》《王位继承法》《王室成员与平民通婚之先例》…
贝姬对此瞠目结舌,她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向来仪表从容、云淡风轻,哪怕是在家的时候,也一向注意维持他的绅士风度与外在形象,她还是头回知道亚瑟爵士原来还有这副造型。
贝姬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推开了门:“爵士…您还没休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亚瑟仿佛没有听见,他怔怔地望着餐桌上的烛火,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爵士?”贝姬又叫了一声。
亚瑟这才如梦初醒,他扭头看向贝姬,又望了眼窗外:“啊…都早上了?”
亚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茫然,但没过多久,他好像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模样不甚体面,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乱发,然而当手滑到头顶时却顿住了,仿佛又被某个沉重的念头绊住了理头发的动作。
贝姬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轻将手中的扫帚放到墙角,上前几步轻声问道:“您这一夜都没合眼,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亚瑟喃喃自语道:“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的计划给打乱了。”
贝姬皱起了眉头:“又是《布莱克伍德》?他们又写您什么了?我早就说过,那群整天窝在墨水堆里、满嘴酸话的小人,迟早会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上次他们编排您,说您是什么‘披着外套的魔鬼’,还说您在俄国的时候‘疯病症状有所加重’,但依我看啊,他们才是真正想不明白上帝与人心的人呢!”
说到这儿,她眼睛一瞪,语气愈发不客气:“我昨天才在面包店门口听见人说,《布莱克伍德》今年销量还不如《家政杂志》。真是报应!我要是认识他们的编辑,早把他一脑袋摁进壁炉里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背后编排您了。”
听见贝姬气鼓鼓地为自己鸣不平,亚瑟原本紧绷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苦笑:“不,贝姬,那倒不至于。而且,这次也不是《布莱克伍德》惹我不高兴的。”
贝姬一愣:“那是《泰晤士报》?不对,《泰晤士报》去年不是才刚登过您在金十字车站破案的专访吗?那记者叫朗沃斯,对吧?他上次还说您是…”
“也不是《泰晤士报》。”亚瑟轻声打断她:“如果您要说是哪个公司的话,好吧,是东印度公司。”
贝姬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半张着嘴,愣了一两秒,才迟疑着重复了一遍:“东印度公司?他们怎么了?他们不是卖香料和茶叶的吗?您跟他们能有什么来往?”
“你分析的很有道理,我确实和东印度公司没什么来往。”亚瑟苦恼的揉了揉脸:“但架不住其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混蛋阴差阳错的想要坏我的好事情,或者,这么说也不准确,更恰当的说法是某位东印度公司董事的孙辈。罢了,你还是别问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贝姬一时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听家政协会里那些资深女管家们说,对待雇主的烦心事不宜追问太多,尤其是当亚瑟爵士的眉心已经皱得能夹死一只跳蚤的时候。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轻轻转身往厨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嘀咕:“东印度公司?董事的孙子?听着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为什么全世界的麻烦事都非得往爵士这儿堆…”
片刻后,厨房传来轻微的炉火响动和瓷壶碰撞声。不多时,餐厅那扇门被再次推开,贝姬端着一只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着一壶新煮的红茶和一小碟微烤过的牛油吐司。
她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亚瑟身侧的茶几上,带着点絮叨,又带着一点亲人般的心疼:“我没动用您的普洱砖,那东西煮起来太麻烦。就随手烤了点面包,配的是休特先生寄来的新茶,您上回说味道还算干净。”
亚瑟怔了一下,低头望向那杯刚倒满的热茶,水汽在昏黄灯光下袅袅升起,然而他满脑子都是关于维多利亚和埃尔芬斯通勋爵之间的事情。
正如亚瑟方才所言,埃尔芬斯通勋爵是某位东印度公司董事的儿子。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是前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威廉·富勒顿埃尔芬斯通和海军上将、第一代基思子爵乔治·基思埃尔芬斯通的侄孙子。
而他的父亲老约翰·埃尔芬斯通,则是陆军中将。
除此之外,他还有几个名气颇大的堂叔,比如参加过滑铁卢战役、担任过乔治四世副官的威廉·乔治·基思埃尔芬斯通上校,以及东印度公司驻广州首席代表约翰·富勒顿埃尔芬斯通。
至于埃尔芬斯通勋爵本人,其实也算是英国政坛的一位后起之秀。
他从小就在叔祖父基思子爵的手下接受军事教育,在成年后,也像是埃尔芬斯通家族历代先祖那样加入了军队服役,并且他效力的部队也非常具有贵族色彩——皇家近卫骑兵团(蓝军)。
埃尔芬斯通勋爵在这个团待了6年,并从短号手一路晋升到了近卫骑兵上尉。
很快,1831年到了,埃尔芬斯通勋爵自然也注意到了议会改革的浪潮,他号召苏格兰贵族支持改革,并在议会改革后成功当选为上院的苏格兰贵族代表。
而不久之后,威廉四世便把他选为寝宫侍臣。
单单是从埃尔芬斯通勋爵的成长经历来看,亚瑟实在是没什么和他有交集的地方。
而且他还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位现年27岁的苏格兰贵族是一位极具才华、性格和蔼的好人。
因此,如果他能够放弃针对维多利亚的“不轨企图”的话,亚瑟也不介意和他交个朋友。
《约翰·埃尔芬斯通,第十三代埃尔芬斯通勋爵》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怎么能对王储动心思呢?
亚瑟不知道维多利亚和埃尔芬斯通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但是,他记得昨晚埃尔德提到过埃尔芬斯通勋爵在前阵子荷兰王储‘苗条的比利’威廉访问英国期间全程陪同,并且和他交上了朋友。
如果是这样的话,埃尔芬斯通很可能就是在那场专为两位荷兰王太孙和维多利亚举办的“相亲”舞会上与维多利亚搭上的。
虽然昨晚酒馆闲聊时,无论是惠斯通、路易还是最后才醒来的大仲马,大伙儿都把埃尔德的消息当成了虚假八卦逗乐子。
但是,掌握了肯辛顿宫动向和维多利亚行动路线的亚瑟,却没办法对此淡然处之。
众所周知,在金十字车站皇家窃案后,肯辛顿宫周围就布置了许多“自愿加班”的苏格兰场便衣警察。
这些便衣警官们除了在肯辛顿宫周围进行日常巡逻以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监视维多利亚的所有出行路线,并提供沿途保卫。
当然,在肯特公爵夫人和康罗伊看来,苏格兰场跟踪维多利亚主要是为了沿途保卫。
但是,在亚瑟看来,保卫固然重要,但知道维多利亚去了哪儿和做了什么同样重要。
这有利于他掌握王储的行为习惯、兴趣爱好,并为他的许多后续工作都提供了便利。
而便衣警队的近期报告显示,维多利亚外出时,曾经在莱岑夫人的陪同下数次短暂消失,消失时间和地点分别周三和周五在格林公园、圣詹姆士公园,以及周日礼拜时的圣马丁教堂和圣詹姆士教堂。
而且不仅是便衣警队注意到了这一反常状况,肯辛顿宫方面也发现维多利亚在莱岑陪同下靠近肯辛顿宫时经常短暂的“单独消失”,这一行为同样引发了肯特公爵夫人和康罗伊的怀疑,以致于他们近期升级了肯辛顿宫的安保力量并加强了对维多利亚的监视。
如果亚瑟没有得到埃尔德的“线报”,他还可以把维多利亚的消失当作青春期女孩儿的小恶作剧,但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掉以轻心了。
因为一旦埃尔芬斯通勋爵和维多利亚的关系坐实,并且两人之间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事情的话…
不消多说,维多利亚铁定会丢掉王位继承权,更恐怖的是,排在她身后的王位继承人是坎伯兰公爵。
这是亚瑟进入肯辛顿宫以来,第一次打心底里拥护肯辛顿体系。
即便这体系有千般不好,但它绝对能稳稳当当的把维多利亚送上大不列颠及爱尔联合王国的王座。
而维多利亚能否成功上位,关系到了许多人的前途,也决定了将来的英国政治格局。
在亚瑟看来,即便是保守党党魁罗伯特·皮尔爵士,也绝对不想见到坎伯兰公爵上位。
唯一欢迎坎伯兰公爵的,或许只有保守党内的高等托利派(极端保守派)。
因此,对于亚瑟而言,他在维多利亚的恋爱问题上绝无让步的余地,哪怕她嫁给尼古拉一世的儿子亚历山大,也远比埃尔芬斯通勋爵要好,因为那至少能够确保她不会被《王室婚姻法》剥夺继承权。
但话说回来,这个年龄段的少女一旦陷入恋情,那是没办法和她讲道理的。
如果一味的把她和恋人分隔开,只会让她心中的情感变得更强烈。
这一点从维多利亚外出时,甩开莱岑夫人,疑似只为能与埃尔芬斯通勋爵独处三五分钟就能看出来。
这种关系之所以能够发展,其本质就在于它是一种禁忌。
换而言之,正因为它既秘密又受限制,所以维多利亚才会觉得这样做很有乐趣,以致于她以为这便是爱情了。
这就像是维多利亚的姑妈索菲亚公主和老加思将军的那段关系,如果当年夏洛特王后没有把女儿看得那么紧,那以索菲亚公主的身份地位,断然不可能委身于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老加思的。
更糟糕的是,埃尔芬斯通勋爵的外貌条件和风度学识显然比老加思出众多了。
亚瑟处理过东区最恶名昭彰的罪犯,也破获过最纷繁复杂的谋杀案,但是,如何拆散一段鸳鸯并让他们不恨你,这显然是比破获谋杀案更细致的活儿。
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