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改道工程南段,南直隶淮安府白洋河镇工地现场工棚中,李孜省和庞顷的对话正在继续。
“我乃道士出身,堪舆玄空本就是我所长。”
李孜省目光炯炯地看着庞顷,道,“就算他们攻讦我当官的本事不行,但无可否认,天下道士中,有谁敢说比我更强?
“更何况,来瞻在推测天灾人祸方面,更是百发百中,我还有啥好顾忌的?自然是怎么直白怎么说…市井百姓太过朴实,只要我以官府的名义告诉他们来年有大灾,他们不信也得信。”
“为何会信?”
庞顷这次非常较真儿。
李孜省耸耸肩,没好气地道:“因为他们自己也会计较利害得失!成化年到现在,黄河发了几次大水了?朝廷为何要花费巨资新修河道,促成陆上悬河黄河改道?他们心里没个数吗?
“就算掐指算上一算,他们也该知道,来年黄河绝对会发大水,灾难距离他们近在咫尺,还不得拼命?”
庞顷疑惑地问:“啥啊,百姓怎么可能会掐指算计?”
“没办法,都被惨痛的后果给吓着了,晚修成一年,就要多冒一年的风险,为何不趁着现在官府民众上下齐心,好好把黄河改道完成呢?”
李孜省理所当然地道。
庞顷皱眉不已,问道:“可是,黄河改道后,新修河道周边的百姓,不就要遭殃了?他们居然也如此积极,想让黄河水流经自己的家园?”
“哼哼!这你就不懂了吧!”
李孜省笑道,“黄河河道刚修成时,河道里没多少淤积,水平面很低,河水正好可以做灌溉之用。
“本来江淮就有很多地方的百姓因缺少水利工程,大批土地缺乏灌溉,等于说完全靠天吃饭。如果黄河走他们门前过,他们不就能引水入田,获得连年丰收么?”
“那黄河故道附近的百姓…”
“故道里堆积的泥沙真就太高了,一处处都是地上悬河,一旦遇汛期,河水经常能顺着堤坝蔓延而下,且大水退去后,土地会呈现盐碱化的趋势,几乎到不能耕种的地步,在他们看来,宁可让黄河改道别处!”
李孜省道,“总归现在无论是新河道周边百姓,还是故河道附近百姓,对于黄河改道,都是非常上心的。只要把钱粮及时调运过来,就算是不谙世事的稚子,都会主动上河堤来帮忙!”
庞顷道:“如此说来,修河顺应天道人心,势在必成…唉,敝人也就放心了。”
“咦?听你这话里的意思,已是意兴阑珊,准备退隐山林了?”
李孜省黑着脸道,“别!想都别想!你现在不能走!至少得等来年开春,把河道修好后咱再说其他的!”
庞顷摇头:“张家二公子已奔赴西北,王威宁也已赴任三边,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会带兵进军草原…
“未来大明或就要变天,敝人能力浅薄,希望道爷能让敝人回去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至于之前从您这里获得的钱财…也愿意拿出来!
“这次回去,我便变卖家产,希望能帮到您一二。”
李孜省闻言翻了个白眼,道:“看你这沧桑模样,原来是舍不得钱财?至于吗…”
“没有…”
庞顷赶忙解释。
“行了!”
李孜省厉声喝道,“我是喜欢与人算小账的吗?你替我办事,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会想方设法回报你!
“正如我对来瞻一样,全无保留!我能许给你的东西,来瞻父子未必能给你,你自己不想有前途,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在朝中站稳脚跟?”
庞顷有些心动,苦笑道:“张国丈也以近乎相同的口吻,跟敝人说过此事。”
李孜省笑道:“看来,连来瞻都发觉,最近你太忙,心力交瘁下萌生退意,要用真心实意把你稳住!
“既如此,最近你哪儿都别去,给我好好休息,看着我做事!”
“可是…”
“炳坤啊,你跟了我那么久,也见过我兴衰起伏,应该明白彼此的长处和短处在哪儿。”
李孜省语重心长地道,“只可惜黄河河工未完成,我没机会去西北,不然我也想统兵打仗,建功立业,在平定四夷的功劳簿上记下我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会去信来瞻,还有延龄贤侄,让他们想办法给你在军中谋个差事,你看如何?”
“道爷不是说,让我留在这里,看您修河么?”
庞顷面带不解之色。
李孜省笑道:“让你替我去打仗,建功立业,不更好?只希望,你真的有机会能立下军功,到那时你就不再只是个替人谋划的幕宾,而是成为独当一面的谋士,甚至能成为朝中大臣。
“到那时,或有机会,与你同朝为臣,想想还很期待呢。”
大同镇。
张延龄是以外戚国舅的身份到的西北。
因为边防之地,各路军头和地方官的势力都很大,且这里的官将有点儿山高皇帝远的意思,各成阵营和体系,有时候光是一层外戚的身份并不足以确保他在西北立足。
所以朱祐樘直接给张延龄加了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让他以这个“皇帝亲军统领”的身份在西北办差。
本身张延龄在出发前已被朱佑樘任命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如此一来,他便有了直接调遣新军的资格,而他另一层身份则让西北官将更为忌惮…那就是张阁老的儿子,大明的“小阁老”。
至于张延龄还有一个比较唬人的身份,那就是“新军总教头”,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现在非常重视新军,而张延龄作为大明军队武器装备改革的幕后操盘者,很多人也会揣摩他在弘治朝的地位,考虑他将来是否会接替张峦,以勋臣身份入阁。
不过张延龄到大同府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仍旧是开矿。
这里可是煤炭的主要产区,早在他到来前,山西本地已经有开采煤炭的传统,只是在制造焦炭等方面经验还不是很丰富,加上开采技术落后,尤其是没有黄火药实施爆破,很多矿山开凿不下去。
一般的煤矿都是开凿出很浅的一层,慢慢挖掘。且在这时代,甲烷等气体,足以致命,根本无须透水或是坍塌事故,就能要矿工的性命。
而张延龄此番前来,还带上了秦昭等徽州商贾,且有着柴蒙兄妹这对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帮忙联络本地晋商,协助开矿等事宜。
初冬时节,山西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大批布匹在这时候开始在宣府、大同等地铺货。
本身布匹价格低廉对百姓来说是大好事,毕竟以前那些买不起布的人终于能用上布御寒了,可以让穷人过个暖冬…还因为蜂窝煤的诞生,使得大同这个产煤大府有能力独立生产,令煤炭销路有了很大提升,本地流行起了开矿热。
很多晋商嗅到气息,提前在一些所谓的富矿区域,提前囤积一批山林土地,就等张延龄去探查煤矿时,准备高价卖给他,在这一波开矿潮中分得一杯羹,甚至吃大头。
但张延龄到来后,并没有着急去勘探矿藏,更多是把一些商业模式带了过来。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本身山西的地方保护主义思想就非常盛行,甚至比南京更像是铁板一块。
张延龄这样由朝廷派来的外来客,等于是跟地方上盘踞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抢饭吃,没人直接在半路上把他给杀了都算是对他的尊重。
晋商的崛起,让近百年来山西地方上各大势力越发团结,遇到事情时一致对外,像秦昭这样的徽商到了山西地界,出行都得带大批保镖护卫,甚至还得借助张延龄手下荷枪实弹的锦衣卫保护,才能获得一点心安。
“二公子,这里的矿藏,怕是没那么容易开采。”
秦昭最近这段时间,在山西进行实地考察,在她看来情况不容乐观,“这种地方,都不是说外省人会被排挤,就连不同州府县的人,都都很难到隔壁地方做营生。从官府到地保,从军队到百姓,对外人敌意都很重。”
张延龄皱眉道:“来都来了,还没开始就轻言放弃吗?”
秦昭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徽商会把生意做到晋商的地头上…山西的矿确实不错,这里的煤炭从成色到开采难度,比起京郊西山的矿好多了,不过一旦失去官府的庇佑,光靠我们商贾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只怕太过艰难。”
这话体现出徽商在异地做买卖时的彷徨。
一边希望得到张延龄这样强有力的官员的庇护,却又不得不面对地方势力的盘剥和打压,举步维艰。
大概意思是,一旦张延龄把这里勘探出的煤矿交给他们打理,让他们以市场化的模式运营,最后的结果只会让他们被地方势力窃夺投资成果,而他们最后是既亏钱又亏人,甚至未必能安全走出大同府。
张延龄点头道:“可惜啊,王威宁不在大同为总制,而是在延绥。如果他在的话,或许你们就能安心许多。”
秦昭道:“当官的总有离开的那一日,而地方势力却盘踞千年而不散,除非有大的变故,否则这里的生意很难做。”
就差说,这次的生意我们就不插手了,让您以朝廷的名义在这里开矿吧。
如果说京郊西山那里,还算是天子脚下,能通过皇帝的威权让地方势力不敢妄动,到了山西这地界,就属于皇权够不着的地方,只有地方势力才能扎根…我们徽商审时度势,明知道这里能赚钱,却不敢投资经营…除非你能给我们留下来的理由。
张延龄跟秦昭谈过后,当晚就见了柴蒙。
柴蒙倒显得悠闲自在。
虽然这里不是他的家乡汾阳,但到了山西地界,很多晋商都来走他的关系,甚至把他当成“钦差大臣”的老师看待,把他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久而久之便让他飘飘然,有点儿忘乎所以。
“柴先生可还适应这里?”
张延龄笑着问道。
柴蒙道:“也就去年岁考的时候来过一回,感觉大同府变化很大,与以前截然不同。”
张延龄笑着点头。
以前柴蒙只是个商贾子弟,就算有秀才功名在身,走到哪儿也不可能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对待。
这次来,即便跟着个没有实际治理一方权力的张延龄,别人也把他当成祖宗一样供着,情况自然不同。
张延龄随即把眼下遇到的麻烦,尤其是三晋地方势力的格局,大致跟柴蒙说了。
柴蒙惊讶地道:“二公子从未在山西生活过,却怎么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晋地…就是这样,做买卖的人都不愿意跟外人接触!当官的倒是被人巴结着,但他们多无法干涉地方事务,外来势力很难把触手伸进来。”
张延龄道:“那以前,前来履职的流官,又是如何从地方上攫取钱财的?”
“多是等着别人孝敬。”
柴蒙仔细想了想,说道,“有权有势,自然就会有人送好处。官员想把自己那套营商的班底带过来,很难行得通。再说,朝廷不也在严查官员暗地里经商之事?哦,当然贵府的情况,与别家不同。”
张延龄笑着问道:“哪里不同了?”
柴蒙道:“您是为朝廷做买卖,赚取的银子多半送入内库了,不管干啥陛下都同意。再说,别人想仿照您的模式,也学不来!”
张延龄道:“那柴先生认为,如果我在山西,以京师周边的模式做营生,是否具备可行性?”
“这个…”
柴蒙大致思忖后,摇头道,“难!就像晋地的商贾没法去徽州做买卖一样…如今北方的商贾基本做的是北方的买卖,南方的商贾做的是南方的买卖,如果非要远走他乡,基本上只能在两京之地,或者在九州通衢之类的大城市。越小的地方,越偏远的地方…地方保护主义就越严重,生意也越难做。”
“嗯。”
张延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柴蒙的说法。
柴蒙道:“在下不想攻击自己的家乡人,这种保守的情况其实放到任何地方都一样。哪怕是在两京之地做买卖,格局也基本被权力垄断,就好像…您这样的权贵,只要一发话,就可以把人赶出某个行当。其实…唉,当在下什么都没说。”
“无妨。”
张延龄竖起右手,道,“我也知道,随着张家生意网络的扩张,基本垄断了一方经济,我没资格去抨击别人。但问题是,这不是个好现象,地方保护主义会导致商品经济发展不下去,老百姓富裕不起来。”
“呵呵。”
柴蒙只能摇头苦笑。
柴蒙也在想,你们张家现在不但把京师买卖给垄断,就连南京的买卖也开始插手,更别说是能行天下的官盐、官茶等买卖,现在没有你家的庇护,别人想在各地做那些营生都很困难,毕竟地方官都怕触怒皇帝丢官去职不是?
张延龄道:“看似蛮横无礼,但我就是要把生意做到大明各地,让商贾只要在规矩之下,都有资格经商,而无须考虑地方势力同意与否。”
“这…”
柴蒙道,“能行得通吗?那不是…张家生意做得越大,在官府保护下,能够触及到的地方和领域就越多,甚至…各行各业都会被跟张家有关系的人承揽,小的商贾无处求存?”
“柴先生,你的见识很不错嘛。”
张延龄笑道,“原来你也看到了,地方保护主义,有时候还有一些好处,那就是避免被外人侵占乡党的利益?”
柴蒙一脸惭愧之色:“毕竟府上几代人都做买卖,也知道做生意的一些诀窍。以前达官显贵插手地方生意,我们这些家族想抗争,就会被打压,甚至还会落罪而下狱…后来…也就习惯了!”
“嗯。”
张延龄点头道,“合理竞争是可以的,地方上多数行业,我不会插手。我要做的,是在这里开矿,同时把我麾下一些生意做过来,比如说琉璃、纯碱、布匹印染等,不能因为说别的地方商品便宜,有损本地的利益,就不让别地的商品流通过来。”
柴蒙道:“大明不是以农立国吗?”
张延龄笑道:“是该更新一下观念了…如果一直靠农业,而没有商品流通,那对于务农者来说,也会严重打击他们生产的积极性。
“市场的活跃,商品的流通,会让人的生活品质显著提高,想想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便宜耐用的布料,买到很多以前买不到的日用品,谁不希望过那种好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