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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湘篁

  白水与蜃龙真血相合,时隔几千年后,蜃境迎来了它的新君。

  蜃境一切的回缩都是一个向新君靠近,与之连接的过程,当这个过程完成,也即水君登位之仪结束后,蜃境就把自己的一切交到了新君手上,然后它会开始重新与现世连接。

  虽然于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它的离去和复归都悄无声息,但于一切接触及正在接触它的人而言,这是天地翻覆的变化。

  和尚低下头,这些千年的孤魂已经攀上他的脚踝,他知晓,现在蜃境已经可以进出了,如今正有人进来,只是他不能出去了。

  他并非没有遭逢过意剑,绝大多数根本不能令他心意动摇,少部分需要发禅心之光明破除,能令他陷入其中的,世上只有极有数的一些人、极有数的一些剑。

  而在神京的这个时间,遇见这样的意剑,除了那位诗人外,不作第二人想了。

  “飞光剑主,小僧有礼了。”和尚单掌行礼,微微颔首,“久闻芳名,缘悭一面。今日相逢便是厮杀,实在可惜,且现身一见可好?”

  孤魂缥缈的无尽冷水之中,布衣布鞋的男人身形显现了出来,拱手一礼:“禅将军,有礼了。各为其事,今日得罪。”

  和尚再一躬身:“剑主风姿,一见倾心。”

  他持枪向下弯腰,无边的佛光就从李贺脚底升腾起来,令他一动不能动,和尚直起身来,锋锐的枪尖就对准了他。

  李贺大叹一声:“和尚也打诳语!”

  “早犯杀戒三十年,定自非真正和尚。”

  万千孤魂如雾消散,铁枪杀力席卷百丈之水,李贺提剑一封,架住了这一枪,整个人却被一瞬间顶着飞了出去,砸在坚硬龙骨之上。

  但李贺依然没有动用飞光斩寿之能,他身形如画纸一般撕去,就此飘散无影。

  “脚下龙骨,魂香可闻。且借李贺一用吧。”

  轻叹之声响在水中,不知何处的男人抬手一取,一条庞然的龙魂竟然真个令他从尸骨上抓取出来,和尚猛地转头,这幽冷中所生的神物已朝他直掠而来,仿佛听见寂静的呼啸。

  他的肌肤即刻肉眼可见地转为惨白,似被洗去了生气。

  和尚横枪盘腿,金漆般的颜色从肌肤上点点渗出,如同液体,其人就此将自己塑成了一尊金身罗汉。

  一切寒凉不侵,和尚作金刚怒目之相,抬手扼住了身下龙魂之颈。

  绝大多数剑者的意剑往往只是一道剑意,明珠水榭的双生意剑,照水白月与暗珠沉渊,在少陇已是一等一的高妙。

  但飞光剑主的剑下是一片剑意世界。

  知晓之人将之称为“鬼境”,那个瑰艳幽峭、颜色奇活的世界就追随在他的剑下,死物成精,尸骨复生往往是其中最普通的规则,变化莫测才是最令人引颈待戮的地方。

  而且往往凄神幽怆、迷人心魄,很多时候人们死于这个世界里,常常觉得自己本该死去,以触抵死后那片冷透人心的清澈,从此与鬼怪精灵同舞,此之为模糊生死之界。

  但和尚几乎金身不破。

  他显然没有参破这方世界,依然受四面八方之袭扰,但又没有一个真能对他造成伤害,他一一将其排拒开来,提枪如一只鲲鹏拔地而上。

  正大光明之罗汉相在诗人的鬼境之中,李贺显然不是对他造成不了伤害,他多少道意剑已笼罩了对方,而和尚几乎摸不到他的影子。

  只是要杀了此人,似乎还是要一场正面的搏杀才行。

  北荒疆场上磨砺出来的身骨,在军阵对撞中,将者第二重要的是破阵,第一重要的是不被斩首。赵灵均不破此境就败于剑下,而他即便败于剑下,也不会轻易便死。

  和尚显然对此心知肚明,他不知道这位诗人因何没有启用飞光,但既然眼前有隙,他便奋然直上。

  身体上金片枯朽一般剥落,又被洗去颜色,他正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但禅心光明仍在,万灵不扰。李贺没有再现身,飞光也没有露面,他就此冲出了这座世界。

  也冲出了湖面。

  和尚微怔了一下,湖上白雾茫茫,四周不着岸迹,唯见大雨瓢泼。

  李贺也没有追出来。

  在灵境里待了许多天,都快忘了这个世界还有天与空气的,他在湖面上立了一下,然后有些恍惚,心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但又偏偏想不起来。

  这时候他瞧见湖上飘着一只小船,船上灯火仍在,上面立着一袭红裙,体态修长,头覆金面,一头长发在背后挽起。

  和尚认得她,乃是晋阳殿下,大唐当今的皇长女,他不知为何有些错位感,总觉得自己应当熟悉这位皇长女了,但想了想又确实是头回见面。

  他单掌一礼,缓声道:“见过殿下,小僧曾在梦里见过吗。”

  他直起身来,竟真没在周围察觉到护卫存在。

  女子没有还礼,只平声道:“禅将军,许久不见了。”

  和尚有些茫然,这时候他瞧见女子手里竟然提着柄竹鞘竹柄的剑,其不粗不细,略微修长,翠色深沉而生机盎然,像刚刚截下的瘦竹。

  唯独是末端垂在船上,雨珠顺着鞘一路淌下去时,留下斑斑点点的泪痕。

  和尚再次有些恍惚,心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皱了皱眉头,疑心自己仍在李贺“鬼境”之中,抬手一按,那道红衣被扼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住咽喉。

  和尚走上前去,用锋利的枪尖抵住了她的脖颈:“殿下孤身见我,是何道理。”

  女子平声道:“禅将军忘了我是谁吗?”

  和尚猛地抬头,只见枪尖所指不过一片缥缈的雾气,只有冷凝的液滴挂在锋锐的刃上。

  电光火石般地一剑交击,火星迸溅四射!他仰身抽出腰间短刀斩向颈前,正撞上一截出鞘一尺的剑刃,两样刃器上黏附的水珠四散迸溅,与火星掺在一起,像一朵小小的、冷的烟花。

  然后和尚瞧见自己这柄追随十余年的短刀,被割开了。

  不是磕出豁口,而是真真实实的切开,刀宽两寸,此时平滑地裂开一寸有余,女子柔软的红袖从视野边缘飘过,金面下是一双清澈的黑瞳。

  和尚顿腕变招,短刀应声崩断,他提起剩余半截短刃护向咽喉,一声清脆的交击,这柄短刃再被斩断一截,出鞘一尺的明亮剑刃压在了他的颈上。

  血从金色斑驳的肌肤上淌下,雨在光滑清寒的剑身上挂住。

  和尚静然不动,他右手长枪还笔直前指着,左手短刀举在锁骨处,已追不上这柄剑了。

  他这时候确实知晓自己遇见的是谁了,怪不得李贺并不急于斩破他的金身,盖因再难以杀死的将领,在这柄剑下也不过一剑枭首。

  女子立在他身侧,握鞘平举,长裙湿于雨中。

  出鞘十里生雾,天下锋锐第一。

  名剑,湘篁。

  李剔水。

  和尚僵然不动,只要一个念头,这柄剑就会穿过他的脖颈,头与身将如玉雕一样光滑地分离。

  “竟至于两位剑主出手,小僧死而无憾。”

  李剔水却没有说话,她只安静举着剑,李贺这时候也从水里攀上来了,他拂了拂袖上的水迹,检查了一下李剔水搁在和尚脖子上的剑刃,然后敛袖不语。

  和尚往前看去,一个一身清白、衣上染血的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船上。

  雨似乎将要停了,雾还是弥漫着,和尚怔了很久,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垂了下睫毛,轻叹道:“问殿下安。短别无一刻,竟险些将您忘了。”

  李西洲手里没有刀也没有剑,她看着和尚:“禅将军,敏锐果断,不愧名将。雍戟已被你送出去了吗?”

  “只能活一个,总得活一个。”

  “留住将军,也算满意的战果了。”李西洲道,“早些晚些,雍戟不会活着离开神京。”

  和尚阖眸:“此后诸事,就与小僧无关了。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殿下传封遗信给寺里师兄。”

  他抿唇阖眸,高大瘦硬的身形静立在雨中,斑驳的金色还未全数褪去,真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李西洲安静瞧了他一会儿,却露出个淡笑:“禅将军,一心求死吗?”

  湖面上寂静了一会儿,和尚睁开了眼睛,瞧着坐在船沿的女子。

  “还…还可以不死吗?”他瞳子微微转了转。

  李西洲含笑:“禅将军以为呢?”

  和尚认真道:“小僧以为,活着总比死了好。”

  李西洲笑,洒然一抬手:“禅将军是国之名将,孤岂肯自折肱骨。将军误系身于狼鹫,不若在神京寺中修行几年,好重归正途。”

  和尚面目肃然:“殿下真一语点醒迷途人也,燕王岂是明主,今番悔悟矣。”

  李西洲微笑:“初回相见,便知将军有慧根。”

  和尚低语:“阿弥陀佛,小僧这便先往仙人台面见台主,问取明路。”

  “日后相见,再与将军手谈。”

  “阿弥陀佛。”

  两位剑主看了李西洲一眼,女子拱手一礼,李贺还礼,李剔水和女子对视一眼,而后两位剑主携和尚往远处去了。

  裴液趴在船边直直盯着,大半身子沉在水里。

  李西洲垂下头:“还盯着看什么呢?”

  裴液皱眉:“他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脸红。”

  然后抬起头看,仰视了一会儿女子苍白的脸:“你也是。”

  李西洲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轻轻“啪”地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裴液半点不惧,转头望着平阔的湖面,那位剑主去得很快,雾已开始消散,雨也渐小渐清明了。

  “对你的考验结束了,算你通过。”裴液没有回头,“现在,大家应该又都记得你了吧。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应当只有曾意识到自己遗忘的人,才会记得吧。”李西洲道,“于其他人而言,应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裴液想了想,这话倒也有理——如果你在这几天里没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那么当那些记忆重新回来时,自然也不会引起你的诧异。

  蜃境的一离一回总会带给世界一些轻微的不适,但好在它终于结束了。

  薄雾渐渐散去,又可遥遥瞧见龙湖的岸际了,那些遥远的人影们似乎也正在惊异于这场连日大雨的休止。

  湖面上两个切磋的剑客也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他们四下望了望,正瞧见了这艘小船,然后在清白染血的女子身上怔住了神色,漆黑的长发、干净的脸,简直像受伤的洛神。

  但这幕只存在一瞬,一个从水里探出来的水猴子一样的东西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下去了,只剩下小船飘荡,使得一切犹如幻觉。

  两人面面相觑。

  裴液握着女子的小臂坠入蜃境之中,就如回到自己的国土。

  他并没有即刻对蜃境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如臂指使,但他能分明地感觉到随着自己在蜃境的停留,这种掌控正在不断延伸深入。

  蜃境像是经历了一次重启。

  国度在更新自己,新君也需要熟悉他的国度。

  所以很多事情他得问问这位原本的太子。

  “你瞧。”裴液牵着李西洲来到刚刚经历了巨创的地方。

  天地间的裂口已经弥合了,这里变得空荡而安静,只有那座庞大美丽的鲛宫还在,而它两旁是高达二百余丈的庞然之树。

  这树上没有叶子,枝丫笔直修长,八方纵横,庞大而阴暗。而就在这两株高树深处的阴影了,正有分别有两条十余丈长的修长形体蕴生出来,一只虎首、一只犀角,在枝丫中攀绕如同小蛇。

  “这是怎么回事?”

  李西洲低着头,先把腕子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笑笑:“水主是蜃境共生的门径,只要蜃境不灭,它们的生命就是一个循环。”

  “唔。”

  “它们统御万鳞,会为你守护边境,并且会本能地使蜃境变得更加广阔而繁荣。”

  “原来如此。”裴液自语,他眉毛微挑,眼睛有些发亮地瞧着它们,“却不知这两只实力如何…”

  之前那条虎主气魄远在玄门之上,如今虽然小了不少,但也颇威而灵,虽不能以人之修为等视,但在水波之间,寻常抟身应当不是问题,谒阙也未必不能一会…

  李西洲瞧他一眼,立时明白他痒处在哪里,微笑:“恭贺裴君麾下新得两员大将,愿早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裴液笑:“你算是前朝的公主,如今改朝换代,本该杀了。但本君念你解答机敏,免你一死,放在身边以备…以备咨询。就封你为…翰林…翰林…”

  “翰林学士。”

  “不错,翰林学士。”

  “嗯,谢君王恩典了。不过前朝的公主,话本里一般是掳入后宫的。”

  裴液心脏一跳,扭头盯着她,但女子好像只是随口提及,神色淡然,言罢她就偏头往远处望去,都没对上少年的眼眸:“可惜蜃境里鳞妖少了很多——你是不是还有九生一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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