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羽上辈子,对大秦律法的最大印象,是严苛且缜密。
穿越之后,尤其是来到神州之后,她对秦律的印象发生了很大变化,变成了“乱”。
不是法律条例乱.虽然内容的确繁杂,以至于胡亥一个智力中等偏上的人,得跟随赵高学几十年的秦律。
秦律繁杂却成体系,完善得过了头。一个人从出生到进棺材,方方面面都要管。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事务,嬴政都要通过律法来进行规范。
但秦律执行的过程很乱。
朝廷需要大量人丁服徭役,而秦朝关于徭役的律法很完整,很系统,也比较健康,并不会过度压迫百姓,不会对百姓的正常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郡内的劳役,也就是更卒,一年只一个月。
成为正卒,到正规军当兵,一般只训练一年,然后返回老家。可以如樊哙一样在县里当个体户,可以如刘季一样分配基层工作,也可以直接回家当农民。
若到边关当戍卒,一般要男性成年且生了娃,服役也有年限。
这种强度的徭役,百姓承受得住,也满足商鞅为大秦制定律法时,秦国正常国家活动的基本需求,却远远填满不了以嬴政为首大秦权贵的欲壑。
咋办?
让百姓犯罪,再把罪犯拉去充当免费劳力。
百姓不犯罪咋办?好办,你是不是犯罪,官府说了算。
你在自家大门口拉一泡尿,都会被衙门里的“征兵官”抓住借口,说你违反了某条秦律,当服徭役抵罪。
为了不被衙门差役抓去服徭役,或者为了解救正在服徭役的亲眷。可以上战场获得军功,用军功抵罪。
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不是阶级跃迁的通天大道,而是获取免罪卷的正规途径。
那么,大秦权贵知不知道秦律很“乱”呢?
当然知道!李斯可是法家“圣贤”。
事实上,初入神州小羽所见之秦律乱象,就是李斯有意为之。
他知道不该这样,可皇帝需要。
等小羽成了羽太师,她认为现在的秦律太严苛,跟群臣说:咱们搞十年仁政,律法也得变一变。
然后不用她参与,李斯立即弄出一部更加简略却依旧完善的新法。
更厉害的是,新法与旧秦律不存在根本性冲突,两者甚至相辅相成:新法简略且精准,容易让百姓理解,执行起来不存在模糊地带。而旧秦律作为补充,可以在遇到疑难案子时,拿出来进行详细辩解。
也因此,新法随着十年仁政推行,在神州没遇到任何大的问题,推广很顺利,执行起来很简单。
连刘老三的大嫂,都知道按照新法,刘老三犯事儿,不会牵连到自己。
她很自信,所以赞同刘太公留下来收谷子。
她唯一算错的,只是刘老三的罪行。刘老三跑到山里落草为寇,的确连累不到已经分家的她。
可刘老三这次是罪证确凿的造反,还惊动了“中央”。
“你说的‘不安分之人’,是指哪些人?”羽太师问。
她明白“旧秦律”代表什么,自然也立即听懂李斯的意思:以律法之名,罔顾事实地将一群无罪或轻罪之人,打为重罪。
成了重刑犯,自然是失去政治权利与人权,任凭朝廷磋磨。
“先皇能成就霸业,固然是先皇天命在身、智勇无双。
可没有文武百官相助,陛下大概成不了事。
如先皇那样的天下第一等英豪,都需要‘天命辅臣’来帮扶。
那些所谓‘神州豪杰’,岂能独木成林?”
李斯眼中闪过一道利芒,“无法直接斩断大树,先修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树枝。
而英豪的天命辅臣,一般逃不过族亲、故旧、乡人、朋友。
我们就以旧秦律,把他们的故旧、乡人、朋友全部抓起来。
挑选出最有才能的年轻男丁。也不杀他们,反而赐予官位爵禄,将他们调离原籍。
只要离开了所谓的‘天命人’,让双方无法相遇即可。
嗯,可以将‘天命辅臣’调到北方,支持长城军团抵抗匈奴。
用他们的天命与才智,为我大秦效力,也为神州出力。
为了不落人口实,可以先将他们的家人一起调入关中,再由咸阳令选拔官吏,改派到九原郡、北地郡、陇西郡等边境地区任职。
犯了大罪,朝廷不但不杀他们,还给他们官做,谁能说什么?”
羽太师沉吟半响,道:“你的想法很不错,手段却过于阴损。
身为皇朝正朔,即便要干‘坏事’,也得堂堂正正地干。
直接告诉天下人你的‘断树先清枝’策略。告诉那群人,你们虽无大罪,但为了大秦的安全,必须调你们去北地,避开中原动乱。”
李斯老脸扭曲,很想激动大叫:你说我手段阴损,我还想说你过于霸道无理呢!
我用旧秦律抓人,至少明面上光明正大、合情合法。
你毫无遮掩地霸道,天下人不非议才怪。
他终究没叫出来,因为羽太师直言“堂堂正正地干坏事”。
人家都承认干坏事了,还怎么叫?
他没叫,却有话说,“用旧秦律,那些被抓、被迁徙之人,心里苦却叫不出来。
直言无罪却抓人,他们一定满脸悲愤,从早叫到晚。
对着百姓叫,对着天穹叫,嘴里喊老天爷,喊玉皇大帝,喊三清道祖.”
羽太师道:“不是无罪,是无大罪。嗯,这叫‘威胁大秦安全罪’。
这是事实啊!我觉得你刚才的分析很有道理。
独木难成林,天命之人必定有天命辅臣相助才能成事儿。
现在天命之人直接反了,天命辅臣难道没威胁大秦安全?”
“太师,你可曾想过,‘威胁大秦安全案’只要成了一次。将来官员或皇帝,可能遵此成例,无限制地打压异己,祸害贤良,引发无穷无尽的祸患?”李斯正色道。
羽太师有些无语,“旧秦律被你当成压榨百姓的工具,早失去神圣。
现在你哪来的脸说这种话.”
李斯涨红了脸,道:“旧秦律只是执行上过于严苛,并没失去威严与信用。
试问天下百姓,谁不畏惧秦律?”
“他们畏惧的是秦律吗?他们怕的是执行秦律的力量,也即是差役的棍棒。
真要是畏惧秦律,岂会一人揭竿而起,亿万人景从?”羽太师道。
“律法的威严,本来就需要君王权柄、朝廷武力来维系。
没有武力,圣贤说的大道理,也只能让人夸赞,而不能让人遵从。
没有人真正践行圣贤的道理,却能让世上所有人遵从律法。”李斯激动道。
羽太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李丞相如何来定义‘法’?”
李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律法自然就是君王驭民之工具。
不为公正与道德,只为富国强兵,巩固并强化君王之绝对权柄。”
羽太师叹道:“还是韩非子‘法术势’的理论。”
李斯前所未有地激动了,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须发皆张,目眦欲裂。
“羽太师,你辱我太甚!这就是我的理论,为何说我学韩非?”
“李丞相,莫要焦躁!”冯去疾赶紧去拉他坐回去,“谈玄论道而已。
而且,你们偏题太远,咱们继续说‘剪枝之策’。”
羽太师道:“或许你有自己的理论,可我也没说错。
你的这套理论,并没超出韩非子的‘法术势’。
若要理直气壮地吼叫,至少得走出与他不一样的道路来。
现在你们有了大道之争,他走在前面,你不变道,永远被他压一头。”
李斯有些悲愤,“这就是真理,变了就偏离了真理。”
羽太师道:“怎么不能变?你作为实干家,已经用事实证明,韩非的法术势理论,缺陷其实非常大。”
李斯惊道:“怎会有缺陷?我怎么证明了?”
羽太师道:“韩非提出理论,你将理论变为现实,整个大秦帝国就是试验场。
结果将法家理论演绎到巅峰的大秦,失去了天命,当二世而亡。
你信不信,一旦大秦真亡了,法家必定沦为二流,成为儒家的附庸,甚至被儒家‘炼化’。
就像我这个梦蚀魔祖炼化其他老魔,将他们的魔门大道掠夺成我自己的。”
李斯脸一白,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现在连天庭都要变法,玉帝还向韩非子请教呢!我法家即将迎来真正的巅峰,要在人间传承万世,怎会沦为二流?”
羽太师颇为不屑地说:“神仙道总是慢人道半拍,因为是人道在引领神仙道,而非神仙道引导人道。”
冯去疾道:“大秦失去天命,是多方面的因素,不能代表法家不行。”
他不算法家,他纯粹是帮大秦律法说话。
羽太师道:“韩非法术势的核心是什么?君王!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势”为君王本身至高无上的权势。
“术”为君王的御下之权术,藏于胸中,不可公开。
“法”则是公开的驭民之规则。
韩非这位法家第一人的核心思想只一个,就是李斯刚才说的,帮君主驭民。
富国强兵的目的,也是为了巩固并扩大君主的权柄,而非让百姓安居乐业。
故而李斯这个法家“圣贤”,主动让律法变得既乱且烂,满足君王需求,巩固(自以为)君王统治嘛。
故而大秦很富有,兵马之强盛,古往今来无出其右,结果百姓过得并不好。
因为韩非子理论下的法,就不是为了让百姓过得好。
“以君王为核心,有个大前提——君王永远应该拥有至高权势。”
羽太师表情奇怪地看着李斯,“李丞相,咱们就事论事,你别激动呀!
你是个权臣,对不对?你自己都不认可二世皇帝,应该拥有绝对权势。
你觉得自己此时拥有的相权,是合理的,对不?
因为你比胡亥更有智慧,更擅长治理国家。”
李斯张大嘴巴,想要激动大叫,却发不出声响。
冯去疾、烈阳王,乃至计划当个纯吃瓜路人的蒙毅,此时都面色大变,惊恐看向羽太师。
不是震惊她的话大逆不道,而是她简简单单一句话,似乎证明了她自己的论断:韩非子的法有大问题。
羽太师淡笑道:“关键是,你的这种想法完全正确。
你就是比胡亥聪明有经验。
让胡亥治国,律法以满足胡亥为根本目的,那大秦一定完蛋。
你却将朝堂治理得不需要皇帝,也不需要我这个身负天命的太师。
君王之所以不该天然拥有至高权势,是因为君王并非天然的圣贤。
先皇已经够睿智,够大气量。
秦律帮他实现了富国强兵,可大秦也在他手上失去天命。”
李斯沙哑道:“法若不帮君王驭民,它该以什么为核心?”
羽太师道:“你若只想超越韩非,可以在把‘君王’换成‘圣君’。
圣君完美无缺,做什么都是对的。律法作为他驭民的工具,自然也不会错。
而圣君无法天生,如何保证君王成为圣君?
先将君王教导为圣君。
怎么教出圣君?”
李斯立即想到了正在学当圣君的胡亥。
胡亥如何当圣君的跟着大儒学习!
他脸色瞬间煞白。
儒家真的可以“炼化”法家。
羽太师叹道:“到了‘教导圣君’这一步,儒家有太大优势了。但法家也不是没有逆转天命的机会。
过去法家的律法是服务君王,驾驭百姓。
若律法也能像驾驭百姓一样驾驭君王,以律法之名,将君王驯化为圣君,不就完美无缺了?”
众人再次骇然,这次不是为了逻辑通畅,而是她悖逆到极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