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至高无上,岂能被人驾驭?谁来驾驭君王?若真有人驾驭君王,君王就不再是君王。
驾驭他的那个人,才是换了称呼的君王。
结果君王依旧被称作君王,驾驭他的人身为‘臣子’。岂不是颠倒了纲常?
连最基本的秩序都没有了,国家只会更乱。”蒙毅都激动了。
李斯面色一变,很想急切解释:我没想过驾驭胡亥,我顶了天只想加强相权,当个权臣。
可我当权臣,也是为了大秦好啊!
伟大如先皇,都把国家玩崩了;胡亥可是“大秦纣王”,让他“尽展才华”,大秦所有人都要完蛋!
可如果他这样说,岂不是在支持羽太师?
他并不支持她呀!他认为自己可以当权臣,同时也认为没人能驾驭君王。
只能是君王以权术驾驭百官、以律法驾驭万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羽太师笑道:“驾驭君王者,未必要是某个具体的人,更不应该是具体某个臣子。
它可以是一种伪造出来的概念。
魔道规则,老魔可以相互炼化。儒家可以炼化法家,法家也能炼化儒家。
儒家是如何‘驾驭’君王的?先皇为何要坑杀儒生?”
冯去疾立即道:“儒生借古讽今,先将古代君王定义为完美圣贤。
圣贤自然是做什么都对。
再用上古圣君的行为,对比当今皇帝的政策。
既然古代君王为完美之圣贤,所作所为与圣贤不同的先皇,自然不是圣贤。
不是圣贤,就是错的,是昏君。
可他们给古代圣君的定义,并非真实,而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古代君王做的很多事儿,也没发生过,都是他们的杜撰。
他们其实想让皇帝听他们的,变成他们希望的模样”
说到这儿,老丞相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羽太师道:“儒家能创造圣君,法家也可以嘛。
法家的圣君该是什么样,可以参考大秦。
大秦为何失去天命?先皇不缺智慧与勇武,唯独少了‘仁’。
可‘仁’有太明显的儒家特色。学儒家,不等于照搬儒家理论。
而且,儒家的‘仁’只在表层,听着美好,没有深入根本。
有些‘仁君’压根不仁。
法家可以抢在儒家之前,抓住‘仁’的本质。”
李斯疑惑道:“仁不就是仁,还有什么本质?”
羽太师叹道:“假设先皇听劝。有人告诉他,百姓疲敝,当与民休息,国家才能健康发展,先皇听了,轻徭薄赋,不再折腾,让百姓过几年好日子,算仁吗?”
“这当然是仁,还是儒家所鼓吹的大仁!”李斯道。
他虽是法家大佬,却是大儒荀子的亲传弟子,也懂儒。
或者说,太懂儒,看透了儒,才转投更有前途的法家。
与他类似的“外道圣贤”有很多,比如兵圣吴起。也是先学儒,后来改投兵家,再学法家,儒法兵三家融合。带兵打仗,战无不胜;治国安邦,不亚管仲。
“这不是仁。先皇听劝,是因为再折腾就要亡国,而非真的对百姓有怜悯与同情。
法家可以越过‘仁’,直接抓住仁的本质——爱民,让百姓过得好。
确定了以‘爱民’为主要标准的‘法家上古圣君’,再由上古圣君驾驭当今君王。
君王学习上古圣君,才配拥有无上权威。
成为了爱民之圣君,再以律法驭民,自然不会出问题。”
蒙毅皱眉道:“所以,太师口中的新法家,本质上只是多了‘教育君王’的过程?过去君王也有太傅教导。
太傅会教君王如何成为合格的君主。
过去也有人把教导君王‘爱民’,只不过不如太师这么重视。
现在换一种教育方式即可。”
李斯缓缓摇头,道:“蒙将军只看到了表层。恐怕太师真正想说的是,律法不该以君王为核心,而是要以百姓为核心。
以百姓为核心,律法的存在是为了保证君王不能压榨百姓,君王之权不能侵害百姓之权。”
羽太师点头道:“如果更进一步,就是以百姓为本。从‘法自君出’,变成‘法乃民意’。
从损天下万民之权,成就一人之无上权势,变成保障每个百姓活得像人,拥有‘人’的基本权利。”
“唉,太师你完全在异想天开啊!”李斯神色复杂道:“法家的‘法术势’,是‘势’在前。
君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
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自然发生的事实。
君王生而有权势,再掌握驭人之‘术’,最后才有‘法’诞生。
顺序不能反过来。”
羽太师笑道:“你在说过去之现实,我在说当下、说未来,说天命。
人道的发展大势,就是平衡权势。
平衡君王与公卿、朝廷与江湖、贵胄与百姓之间的权势。
君王与权贵当然不服气,可天命在于民心。
人道大势其实从来不在君王与名臣手中,而是由你们非常蔑视的百姓来掌控。
伟大睿智如先皇,拥有最多的财富、最强军队,却在违背民心后二世而亡。
是死抓住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放,还是身死国灭?
君王再伟大,依旧是人,是人就怕死关键是,不怕死也没用啊,人死道成空,死人无法上桌参与权势之博弈。
所以,最终君王一定会妥协,于是削人皇、立天子的天命诞生了。”
李斯听懂了,领悟透彻了,所以神情震撼,久久无言。
冯去疾听懂了,却没悟透,既觉得羽太师每句话都有道理,又在整体感官上感觉荒诞。
于是,他非常偏离重心地担忧道:“这次天地大劫就是削人皇、立天子啊!听太师的意思,浮丘公他们一定能成?”
羽太师反问道:“我们是在替大秦挽回天命,还是努力帮胡亥成为先皇那样,能让天帝吃瘪却无奈的伟大存在?
原本老天爷的‘大天命’,需要大秦亡了,才能完成,故而先有二世而亡之‘稍小天命’。
现在大秦主动改变,只要变成‘大天命’的样子,就会改变二世而亡的稍小天命。”
冯去疾表情缓和道:“人皇降格为天子,从孟太师时期就开始搞。当时朝臣也非常赞同。只不过,玉帝拒绝,不理睬我们。”
“皇帝成为‘天子’,关玉帝什么事儿?天子乃老天爷的儿子,玉帝顶多算个‘亚父’。
等大秦重获民心,被百姓信念所加持,再次活过来,二世皇帝胡亥就是‘天子’。不用求谁,皇帝直接祭天宣告——朕乃天子,事儿就成了。”羽太师道。
冯去疾又纠结起来,“咱们和浮丘公他们终究算是同道?”
羽太师道:“浮丘公那群准大罗只知‘削人皇、立天子’的天命诞生了,却不去琢磨天命怎么来的,只一味激发神州豪杰的潜力。
像极了想要获得丰收的农民,只顾着为庄稼修枝剪叶,打扮得漂漂亮亮,却不肯劳心劳力运粪水到田里,增加地力。
我们和他们可不一样,我们专注民心,走在正确的大道上。
浮丘公他们却走上了邪路。”
李斯感慨道:“太师的‘新法家理论’,让我叹为观止。
太师的法家理论基础,是天命在民心,且民心之变能即时让君王感受到身死国灭的大恐怖。
律法不是谶语,不是预言。律法要当场兑现。
民心转换成天命的过程,过于迟缓,只能成为一种预警。
君王生而执掌生杀大权。
单个的百姓无法直接操控天命,降下天罚。
在具体某一件事上,君王不会立即感受到忤逆民心带来的身死国灭之大恐怖。而君王能立即让百姓身死族灭。
所以,即便我大秦真的二世而亡,即便之后所有皇朝与天子,都引以为戒,都相信民心能改变天命。
将来的君王顶多做些表面功夫,不对百姓无限度压榨而已。”
蒙毅道:“太师也没说立即把百姓当成立法之核心。先用‘古之圣君’约束君主,将来唉,我感觉太师所说的平衡权力之大势,应该是真的。
可就连稍远的将来,我都完全无法想象。
只要存在君王,百姓凭什么能让君王‘时时畏惧’?
百姓若能让君王时时敬畏,君王应该也不复存在了吧?”
很显然,蒙毅和李斯一样,真正将羽太师的话听进去,也完全理解了。
羽太师认真想了想,才道:“如果在一个没有仙法力量的世界,蒙将军所说的‘将来’可能无限遥远,完全无法想象。”
在她前世,若无外族入侵,只凭中原王朝自我更迭,就革了君王的“天命”.反正她有点绝望,看不到未来。
“但我们盘古世界有仙法,有奇迹的力量!”羽太师声音不自觉提高,人也莫名振奋,道:“我曾经见过人王之权,仿佛一件物什,可以拿在手上把玩。
权柄真实不虚,意味着什么?
它可以像开仓放粮一样,被放出去,发给万民啊!”
李斯眉头拧成一团,很想说:“太师你莫不是夹脑风了?人皇权柄是人皇的,只要人皇不跟你一样夹脑风,怎会把权柄当成粮食一样发给老百姓?
即便你牛掰,你能像驯服胡亥一样驯服人皇,驯服了这一代的人皇,下一代呢?
守护自身利益不受侵犯,既是本能,也是你的‘新法家’所推崇的。
人皇也应该守护自己的合理合法利益啊!
退一万步说,你是仙人,可以永镇大秦,压服一代代大秦皇帝,可你自己也说了,人皇要削,将来皆为‘天子’,哪来人皇权柄让你分发给万民?”
他没说,因为他此时想通了羽太师的新法家,反而一片冰心在玉壶,彻底冷静且理智。
——羽太师只是口嗨,与我谈玄论道而已,又不是真的要立即变法。
既然只是论道,她还论得颇有道理,让我也获益匪浅,那便让她嗨呗!
呃,羽太师脸上的亢奋,真的比较明显。
因为她似乎找到了自身“太师之道”的方向。
在她成为太师前,遇到让自己心怀不畅之事,可以一剑斩之。
成为太师后,在面对太师引导皇朝方向、继而引导人道方向的难题时,她无法拔剑乱砍乱杀。
比如,在地府,见到贵人在因果报应方面的特权,她心里不舒服。
又比如,因为西游时期,李世民被小小鬼神玩弄的故事,让她预测到人皇被削后,天子沦为神仙之玩物,人道反被神道、仙道压制,心里也不舒服。
再比如,真正了解人皇政的奢靡与霸道,了解中原百姓的生活。对至高无上的人皇之权,她又开始心里不舒服。
作为江湖散人时,小羽往往不会认真去考虑这些问题。
因为与她无关。顶多让她遇到了,她一剑戳死让她不爽的当事人。
成为太师后,羽太师不能只享用特权,而不担责。
一旦有了责任感,就会往深处想。
一旦深入思考,就头大心塞,因为她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更缺乏改变世界的力量。
这个世界属于三清!
三清麾下一群大罗金仙充当马仔,她现在还在与“区区”准大罗竞赛,哪有资格挑战三清定下的世界规则?
与李斯扯淡一通,羽太师仿佛走了许久夜路的人,看到前方似乎有光亮。
三清再强,也不能彻底掌控人道,而人道之力可以书写规则。
“仙道的方向还没完全确定。在人道中的方向,反而先有了感觉。
只是这条路,似乎很不好走。
哎,大道唯艰,无论什么道,都步步艰辛,没有捷径啊!”羽太师心中颇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