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夜,菲菲细雨总算停了。
天色依旧黑黢黢的,残星未退,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清冷湿润的气息。
李奕却已早早起床,利落地洗漱完毕,匆匆用了几口简单饭食,便带着一众亲随出了府门。
雨后的街道汪着水洼,马蹄踏过,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今日乃是皇帝御驾亲征前最后一次朝会,同时也是提前举行的望日大朝,很多重要的事项和诏令都会一锤定音。
按例,所有在京供职的官员都必须参加初一和十五的朔望日大朝。
无论文武,皆需在卯时三刻前抵达宫门外候着,时辰一到便从左、右掖门依次序进入皇宫,最后由殿中侍御史引导入朝。
然而,与往常上朝不同,今天李奕身边的亲随队伍里,赫然多了一个穿着道袍的左从覃。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李奕准备在离京前的最后几天,将水泥的制备技艺、酒精的蒸馏设备,以及龙津街市的营建规范图文,一并献给皇帝。
这也是昨夜李奕特意去找左从覃的意图——他要把这几桩功劳不浅的“妙法”,都推到这位方外之人身上。
“道长可是怪我扰了清梦?”
李奕与左从覃骑马并行,见他眉宇间有几分无奈,顿时心中暗笑,但面上却是一派和煦。
左从覃叹了口气,苦笑道:“将军昨日夜谈,所言之事…贫道实非献宝邀功之人,更无意于庙堂显贵。这等功劳,将军自行献上便是,何必拉我来趟这浑水?”
李奕听出他话中的抗拒,笑容却更深了:“道长此言差矣。这可是大功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怎能说是浑水?”
“水泥之坚,可筑城修路,利及百世。酒精提纯,能活战伤将士性命,功德无量。龙津街市规划,乃城市改造之样板,利民利商。今日献上,不仅是为国,更是为这万千黎民。道长就莫再推辞了。”
左从覃闻言,摇头不语,片刻后才道:“将军啊将军,您这嘴上的本事,可真一点不输于战阵…罢了罢了!贫道已是上了你的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灵儿着想,难道还能跳下去不成?”
说罢,他抬头望了望巍峨宫墙在黎明前愈发深沉的轮廓,认命般地长叹一声。
“唉!赶鸭子上架,说的就是贫道此刻了!只盼皇帝莫要问太多,贫道只想做个清净散人,不想卷入是非。这功劳…将军说是贫道的,那便算是吧。”
马蹄声清脆,一行人穿过空旷的街道,朝着灯火渐明、即将开启宫门的皇城行去。
崇元殿内,金钟玉磬,余音袅袅。
冕旒垂拱的皇帝高踞御座之上,接受着文武群臣山呼海啸般的朝贺。
待殿中侍御史唱班、群臣依序肃立后,皇帝并未过多废话,直接示意身旁的近侍上前。
随侍的中书舍人展开早已备好的明黄绢纸,朗声唱道:“诏曰:朕将率王师亲征淮南,以靖南疆。东京乃国之根本,不可一日无重臣坐镇。兹命:
宣徽南院使向训,为东京正留守,统摄京畿庶务,兼督粮饷转运;枢密副使王朴,为副留守,协理军政机要,参赞留守事;皇城使柴贵,为京城内外巡检,专察不法,缉要不平事,保京城安虞。
侍卫、殿前二司留守兵马之点检、操演、城防诸事,不另设分职,统由枢密院承旨、判三司事张美,暂兼大内都点检一职,总揽其责,以一事权,确保东京无虞!”
“命侍卫马步军都虞候韩通,率禁军马步精锐五千,即日北上,驻守邺都。并兼邺都北边都部署,节制邺都及周边博、贝、卫、澶等十数州兵马防务。务须整饬武备,严守关隘,侦候敌情。若契丹、伪汉寇边,许尔便宜行事,务必保境安民,不得有误!”
以上几项安排都在情理之中,任命的人选亦无不妥,群臣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然而,当诏令宣读到李奕的时候,却有些出乎大伙儿的意料之外。
“命殿前马军都指挥使李奕,充随驾行营马步军都部署,总领圣驾行营一应兵马卫戍、调度、警跸之事!随征诸将,凡涉行营调动、护卫事宜,悉听节制。望卿夙夜匪懈,竭忠尽智,以保圣躬无虞,以护王师周全。”
许多大臣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班列中那道挺拔的身影,眼中闪烁着惊诧、疑惑,以及深思。
毕竟皇帝自继承大统以来,至今已有两次御驾亲征,还从未有人担任过随驾诸军的主将。
以往的亲征,皇帝本人便是最高指挥官,直接对中军各部发号施令,从而省去了转达谕令的一环。
如今,皇帝却硬生生插入了一个拥有“总领行营兵马”的临时差遣…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不过惊诧归惊诧,群臣也无人敢出言质疑。
因为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中,真正有资格参与核心决策的,翻来覆去也不过两只手掌就数得清。
如范质、王溥和魏仁浦等几位中枢重臣,此刻皆面色沉静,显然早已知晓且并未反对。
连他们都不说话,旁人岂能置喙?
再者说,李奕乃是天子连襟,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皇帝信任自家妹夫,委以扈从护驾、总揽行营兵权之重任,从私情上完全说得通。
外人指手画脚,岂不是自讨没趣?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这位连襟也确实并非庸碌之辈。
从高平大战中崭露头角,而后忻口一战力退辽军,再到奉命整顿禁军、收复陇右四州…这一桩桩一件件,所展现出的能力有目共睹。
如此一来,皇帝任命李奕,于私虽有‘任人唯亲’之嫌,然于公未尝不是‘任人唯贤’之举!
无论是公私两面,皇帝此举皆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臣李奕,叩谢陛下天恩!”李奕一步跨出武臣班列,行至丹陛之下,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伏于地。
柴荣微微颔首,唤李奕起身后,声音和煦道:“爱卿之忠勇才干,朕深知之。此非常之任,托付于卿,望卿勿负朕望。”
“臣必定肝脑涂地,不负圣恩!”李奕躬身再拜,方才退回班列。
待关乎南征与京城诸事的任命、诏书宣读完毕,大殿内凝重的气氛消散一些,朝会进入了例行的奏事环节。
对于那些不归自己操心的事,李奕自然是恪守武将本分。他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低垂内敛,肃立于武臣班列之中,对周遭的议论恍若充耳不闻。
然而,正当朝会临近结束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插曲——以兵部尚书、五原郡公张昭为首的十几名大臣共同弹劾右拾遗赵守微。
眼见如此声势浩大的弹劾架势,饶是李奕也不免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他依旧保持着肃立的姿态,但眼角的余光却暗中扫过,耳朵更是竖得笔直,准备仔细瞧瞧这出“热闹”,就当是听个乐子。
“…臣等具本弹劾右拾遗赵守微,罔顾人伦,不修私德,妄议朝政,其行乖戾,不堪侍奉君前!”
随着弹劾条文的逐一宣读,再加上群臣之间的低声议论,李奕总算弄清了其中一些来龙去脉。
原来这位右拾遗赵守微,既非寒窗苦读、科举应试出身,亦非蒙受父祖功勋恩荫的显贵子弟…他的官,竟是自己‘求’来的!
据说此人本是乡野间一个籍籍无名的村夫,不知从何处学了一些粗浅的文学典章。
就在去年,他以平民身份徒步来到东京汴梁,效仿古人“诣阙上书”建策言事。
恰好皇帝求贤若渴,广开言路,览其奏文,觉其言辞虽显粗疏,却也有些独到见解,尤其在某些民生事务上颇能切中时弊。
许是被这份“草莽”间的见识所触动,加之皇帝不拘一格的用人理念,竟直接下旨将赵守微从一介白身,擢拔为从八品上的右拾遗!
此职虽品阶不高,却属门下省谏官序列,掌供奉讽谏、荐举人才,地位清要。
然而,这赵守微得官后,非但未能谨言慎行、勤勉王事以报君恩,反而闹出了更大的笑话与丑闻。
起因便是前几日,赵守微那远在乡下的发妻王氏,竟一路跋涉来到京城,涕泪俱下讼其夫婿赵守微,毫无缘由便将其休弃。
更言其欲在东京这繁华之地,另攀高门,迎娶“良配”!
后周律法沿袭唐制,对“休妻”有极其严格的规定,需符合“七出”之条,且受“三不去”的限制。
若无充分理由及经过官府准许,丈夫绝不可单方面休妻。
赵守微此举,无论其发妻是否有过错,都已严重违背了律法条规和人伦纲常。
其行径难免给人以得志便猖狂、抛妻弃子、贪慕虚荣浮华的观感。
一个靠“上书”得官的“野贤”,刚入朝堂便做出如此背德忘义之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除此之外,还有可靠之人举报,赵守微在私下场合口出狂言,非议皇帝发动的南征大业。
其言曰:“南征战事劳民伤财,不如将这些钱投入民生,效仿汉初文景之治,与民生息。不该轻启战端,穷兵黩武,恐蹈前朝覆辙…”
此条罪状一出,整个大殿内的气氛更肃然了几分。
皇帝南征的决心坚如磐石,朝野内外皆知,此乃当前国策核心之一。
大军正在调集,粮秣正在转运,皇帝不日即将亲征。
值此关键时刻,一个小小的右拾遗,竟敢在背后如此危言耸听…这不是找死吗!
“赵守微?”李奕在记忆中快速搜寻,对此人有了些模糊印象。
他记得前世翻看五代史料时,文献中似乎提了此人几句,但对其人其事的记载却寥寥数笔,语焉不详,其具体事迹只是一笔带过。
那时的他,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目光放在了那些波澜壮阔的大事件,对这等隐没在历史褶皱里的小人物,并未投以特别的关注去查证深究。
然而此刻,前世史书上那语焉不详的记录,所指的恐怕正是眼前这场弹劾。
“俺知罪,俺知罪…”赵守微早已出列跪伏在地,如捣蒜般磕头请罪求饶。
李奕目光扫过他的面庞,顿时觉得此人的形貌…非要说丑倒也算不上,顶多算是木讷朴实不加修饰。
一身青色官袍穿在他身上,丝毫没有清要职事的气度,反倒配上那风吹日晒的粗糙皮肤,更像是县衙里充任劳役的捕快。
李奕微微摇头,心中不免哂笑:这治国理政的官场,岂是读了几本书的阿猫阿狗就能玩得转的?
这赵守微,当真是自己作死!
皇帝破格提拔于微末,本是他的天大造化。他却不知珍惜,一朝得势便忘本负义,休弃糟糠之妻,令皇帝蒙羞。
更愚蠢的是,竟敢在国策大计上妄加非议,几乎可以预见这位“野贤”的下场了。
果然,御座之上,皇帝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随着弹劾文书宣读完毕,渐渐笼罩上了一层寒霜。
张昭躬身道:“陛下有拔奇取俊之心,自布衣上书、下位言事者,不以尊卑出身而择选,此乃圣君之度量。”
“然昔日唐初刘洎、马周起徒步,太宗皇帝擢用为相,其后朱朴、柳璨在下僚,昭宗亦予以大用。可太宗用之于前而国兴,昭宗用于后而国亡,士之难知也如此。”
“臣斗胆,请陛下存旧法而用人,以刘、马为鉴,朱、柳为戒,则善矣。”
这一番话颇有些直谏的意味,隐隐在规劝皇帝要谨慎用人。
张昭已年逾六十,历经梁、唐、晋、汉、周五朝更迭,足以算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资历比冯道也差不了多少,由他来说这些话倒也合理。
而且他的措辞也极为含蓄,话里话外都捎带着在夸皇帝。
不像是当年冯道劝阻柴荣莫要涉险亲征时,直接用“陛下未可便学太宗皇帝”、“陛下未是泰山耳”这两句话,差点让刚继位的皇帝下不来台。
“爱卿言之有理,赵守微虽有罪,然朕亦有失察。”柴荣微微颔首。
这话既回应了张昭的规劝,同样也彰显出了胸襟气度——说明他这个皇帝听进去了,并且勇于承认自己用人上的失误。
言毕,柴荣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阶下那抖若筛糠、面无人色的赵守微身上。
他并没有立刻发作,在短暂且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才终于开口:“右拾遗赵守微,私德败坏,妄议朝政。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罢免其右拾遗之职,褫夺官身,废为庶民!并加杖刑一百,即日发配沙门岛,永不得归!”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金铁交击,带着刺骨的寒意。
赵守微没有被当场判死刑,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不过挨了一百杖刑,还能不能活着到沙门岛可就不敢保证了!
圣命既下,不容置疑。
殿外候命的卫士应声而入,两名彪形大汉径直上前,不由分说,左右架起早已吓瘫在地、连求饶都发不出声的赵守微。
卫士们的手如同铁钳,毫不留情地将他拖拽大殿,如同拖走一袋无用的垃圾。
张昭等弹劾大臣,默默退回班列。
但他们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沉重。赵守微的下场,也是对所有骤得高位、忘乎所以者的警钟。
李奕肃立班中,面色沉静如常,但他内心深处,亦是波澜起伏。
这朝堂之上,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帝心难测,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