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一号,七月份的最后一天。
对于学生而言,暑假过半了。
原北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昨天各个路口的警察都不见了。
但西坪沟这个小地方,却成了人们闲谈时必然提到的风口浪尖。
昨天晚上,在县医院的住院楼三楼的男厕所里,周向东成功抓获了西坪沟一案的主犯苗东方。
周奕猜的没错,李凌龙满世界找不到的苗东方,就是被车撞了,在医院里躺着。
而周向东抓苗东方这事,也很离奇。
周向东当时躲厕所的窗口抽烟,他进去的时候,苗东方就已经在里面了。
但他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蹲坑里呕吐。
吐的声音让周向东感觉到了不适,于是问他没事吧,要不要帮你喊医生。
周向东说苗东方没有搭理自己,而是起身去洗手台漱口。
他对着水龙头喝水的时候,透过镜子看了周向东一眼。
这一眼,周向东也看见了。就是这一眼,让周向东直觉这人眼神不太正常,不像个好人。
所以本能地问他叫啥,没想到对方转身就要走。
周向东这暴脾气,加上老刑侦的直觉,顿时烟一扔也顾不上腿上打着石膏,立刻就冲了过去和对方扭打在一起。
然后周奕跑过去,识破了苗东方的身份,直接把人给逮捕了。
李凌龙在电话那头听了个全程直播。
杨川赶回来,给人上铐子,然后带回局里。
周向东本来挺乐呵的,毕竟证明了自己宝刀未老,还得靠自己。
可一扭头发现自己闺女正黑着一张脸,顿时就懵了。
不过回到县局后,并没能立刻提审苗东方,因为他一直在喊自己头晕,并且呕吐,虽然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杨川骂他别装死,不过周奕看他的样子,再结合护士的话,知道这是苗东方脑震荡引起的。
毕竟自己脑震荡刚痊愈不久,知道这种感受。
也就是说,苗东方确实是刚醒不久,接着就跑去厕所吐了,然后正好碰到了周向东。
不过即便没碰到周向东,他这情况也跑不出医院,就算跑出去了也跑不远。
被抓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其实不是他被车撞这个意外,他应该也是跑不掉的。
因为周奕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他逃跑的事,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这大概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由于苗东方一直说头晕,李凌龙让人去县医院请来了医生,但检查过后医生的结论和周奕判断的差不多,没啥问题,就是脑震荡的正常反应,平躺静养休息就行。
杨川当场问道:“那死得了吗?”
医生摇摇头:“正常来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脑震荡是死不了的。”
杨川点点头:“死不了就行。”
李凌龙知道他这是打算把人强行拎起来审,毕竟医生说了,死不了。
这也是周向东的风格,只要死不了,我管你病不病呢,都得给我老实交代。
但李凌龙不会这么干,说让苗东方先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审,别弄出人命来了。
也让大伙儿都喘口气,毕竟已经连轴转好几天了。
周奕觉得李凌龙的决策没毛病,人已经抓回来了,不着急一时半会儿,而且真搞出问题来,麻烦的还是本地公安部门。
所以周奕就又在县局住了一晚上。
李凌龙让人去买了盒饭,犒劳大家。
由于量大,所以老板亲自骑着三轮车给送过来的。
周奕这才见到了这家好吃的盒饭的老板的真容,一个朴素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对母女。
周奕也从杨川口中得知了这盒饭背后的故事。
以前是家夫妻店,两口子干的。前两年老板为了救一个落水的老人,结果自己没上来。
附近的机关单位看这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经常去照顾她们生意。
后来李局更是直接把县局的食堂给撤了,于是那家盒饭就差不多成了县局的“新食堂”。
“有人说老板傻,撇下老婆孩子救一个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不值当。”杨川感慨地说,“但要是人人都算计得这么明白,咱这个社会又怎么好得了呢。”
杨川的这番话,听得周奕很是感动,他感动于这位饭店老板的善良和无私,感动于李凌龙默默支持孤儿寡母、又不伤害她们自尊的行为,感动于这对母女的坚强和努力生活的态度。
虽然周奕每天接触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罪恶,他上一世熟读的那些悬案卷宗,每一页都写满了血与罪。
但是身为一个重生的人,身为见过未来社会的人,他深知,这些罪恶终究只是极个别现象,只是因为自己的工作每天都在接触而已。
就像幸存者偏差一样,他是刑警,所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罪恶和黑暗。
但我们的社会,终究是普罗大众的社会,是善良而沉默的大多数普通人构成的社会。
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像一只只萤火虫一样散发着微光。
但是数以亿计的萤火虫汇聚到一起,凝聚起的光芒,照亮了一个时代。
罪恶,只是蜷缩在角落里的虫子罢了。
小姑娘挎着篮子走到周奕面前问道:“哥哥,你要吃什么?这个是红烧肉的,这个是宫保鸡丁的,这个是…”
周奕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笑着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帮你妈妈干活,你不怕黑吗?”
小姑娘甜甜地笑道:“不怕,周伯伯说过,谁要是敢欺负我们,他第一个不答应。”
七月三十一号的上午,县局又恢复成了周奕第一天来时的场景,所有人都在像往常那样工作。
周奕、李凌龙和杨川走到了关押苗东方的羁押室门口,透过铁栅栏看见了躺着不动的苗东方。
“苗东方,今天怎么样,还头晕吗?”李凌龙问道。
苗东方就回答了一个字:“晕。”
杨川怒了:“嘿,别给脸不要脸了。”
周奕拍拍他肩膀说:“李局,我看要不这样吧,既然他还晕,那我们就进去审讯,他躺着我们坐着,反正脑震荡嘛,我刚好,不影响说话。这也算是体现我们警方文明执法,人性执法。”
“可以,文明执法,这词用的好。”李凌龙立刻点头,“周奕,要不还是你来主审吧。”
“我?”周奕惊讶道,“不行不行,李局您在这儿,我主审哪里合适啊。”
李凌龙拍拍他肩膀笑道:“这案子要没你,还指不定什么样呢,你就别谦虚了,有始有终嘛。”
杨川也在旁边搭话:“就是,咱都自家兄弟,你就当替周队审的,周队不是说了嘛,你们都是老周家的人。”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李凌龙示意杨川开门,他再让人搬几张凳子进来。
开门口,周奕第一个走了进去。
苗东方平躺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一动不动。
旁边的地上,有一些已经干涸的污迹,应该又是昨晚他吐过的苦水。
李凌龙和杨川走进来,两人不由得一愣。
因为躺在那儿的苗东方的样子,把他们吓了一跳。
整个人形容枯槁,仿佛一颗将死的枯木。
可昨天被抓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五十多岁老头的模样。
这一夜之间,整个人怎么跟风干了一样,毫无精气神可言。
周奕审视着眼前这个犯罪嫌疑人,如果他没判断错的话,苗东方之所以一夜变样,大概是身体未死,但内心先死了吧。
“苗东方,我先警告你,不要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了,苗铁军、苗根花和苗壮等人,已经把你所犯的罪行全部交代了,你家床底下史健的尸体我们也已经挖出来了。人证、物证俱全,你涉嫌杀害史健、马伟昌二人的罪行已经是铁证如山了。”周奕严肃地说道。
但马上语气又温和了一些,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之所以让你躺着接受审讯,是法律给予你的尊重和关怀,希望你自己也能对自己身而为人有最起码的尊重!”
周奕之所以提议让苗东方躺着接受审讯,又恩威并施。
就是因为苗东方已经行将就木了。
他现在怕的根本不是法律,而是病魔。
按照前面护士说的,他的肝上有一大片阴影,说明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对于一个会死在判决之前的犯罪嫌疑人而言,什么恐吓,什么坦白从宽,都是虚的,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周奕现在给他的,是最后的尊重和体面。
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苗东方本来一直闭着眼睛,听到周奕的话,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慢慢地又闭上了。
就在杨川以为他这是在蔑视他们时,就听苗东方突然缓慢而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再度睁开了眼睛,看着周奕,灰蒙蒙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感激。
“我输了,彻底输了,输给了命,老天爷对我不公啊。”
“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此时三张凳子搬了进来,三人坐下之后,周奕说道:“那就开始吧。”
时间要回溯到一九六三年,那年的苗东方刚满二十岁。
因为相貌上的优势,他在西坪沟的年轻一代里是佼佼者,很多小伙儿都甘愿当他的小弟,村里不少大姑娘背地里都喜欢他。
他很享受这种身为领导者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交通,远比现在还要不便利,别说汽车了,整个村子都凑不出一辆自行车。
他在此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别说市里了,就是县里,那都遥远得如同西天取经。
西坪沟很穷,周围的村子也都很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他凭借帅气的长相,加上小时候念过几年书所以识字,让他成了村里有名的青年才俊,这给予了他莫大的优越感。
但是六三年的冬天,突然从县里来了一辆卡车,带来了五个陌生的年轻人。
几乎全村人都好奇地跑过来看了,从老村长口中他们才知道,这五个人是知青,来西坪沟插队落户的,其中就有他后来的老婆金翠萍。
这批知青的到来,对西坪沟的影响不大,因为知青上山下乡本就是来参加劳动的。
所以他们每天都跟村里人一起,开荒垦地,干农活。
村里人还笑话他们瓷锤,笑话他们一点都没有干活的样子,连挥个锄头都不像样,地里的东西啥都不懂,还有女娃娃被蛇给吓哭的。
在几乎所有村民眼里,这群打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就是废物,干啥啥不会,比农村娃差多了。
可真正受到影响的人,是苗东方。
最开始,是老村长的意思,让苗东方多帮衬这些来插队落户的知青,毕竟都是年岁相仿的,肯定能聊得来。
但很快,苗东方就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除了在干农活的时候,这几个知青表现得格外笨拙之外,其他方面,让他感受到了很多不同。
这些人的生活习惯非常良好,尽管居住条件艰苦,但他们很讲卫生,东西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和农村人格外不一样。
但这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是他们平时聊天的内容。
他们聊文艺、聊音乐、聊诗词歌赋,聊历史,聊自己的所见所闻。
这些东西都是苗东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在此之前,他知道孙悟空,知道诸葛亮,却根本就没听过什么是四大名著。
在此之前,他在西坪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上面派发来的报纸,众人都得围着他让他念给大伙儿听。
可在这群知青面前,他发现自己连插上一句嘴的机会都没有。
在他们面前,他浅薄得就像一个出生的婴儿。
这对他的认知而言,是摧枯拉朽般的打击。
所以从那群知青来了后,村里人都知道,苗东方整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大伙儿还笑话,说他喜欢给城里人当狗腿子。
因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他们看不起这些知青,觉得他们不会干农活,纯粹是来拖累他们的。
但苗东方不一样,他从这些知青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浅薄和渺小。
尤其是这些人让他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很大,有太多地方、太多东西他没有见过了。
他就像是那只井底的青蛙,突然发现原来天空不只有井口那么大,而是一望无际地辽阔。
所以他给这群知青当起了小跟班,以教他们种地的名义,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实际上却是从他们身上学习各种各样琐碎的知识。
尽管这些知青其实也只是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而已,苗东方再描述出来,对周奕而言听着觉得都是些比较常见的知识,可对那个六十年代的西坪沟而言,对只读了两年小学勉强识字的苗东方而言,这些知识让他受益匪浅。
其中有两个人,对他的影响很大。
一个就是金翠萍,这姑娘来自于千里之外的地方。事实上这七个知青来自天南海北,所以他们的所见所闻都不一样。
金翠萍的家乡在海边,有一回她在田埂间说起了大海,她说大海有时风平浪静、晴空万里,天空和海洋仿佛在遥远的天边连成了一片;有时大海又会乌云密布,怒浪滔天,狂风骤雨如山呼海啸。
说得情到深处,她不由得开始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虽然苗东方不知道这位高大爷是谁,但当他听到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当他听到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时,他激动不已。
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化身为了那只苍茫天海之间肆意翱翔的海燕。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大海,那一刻,大海已然成了他心中的圣地,成了他的耶路撒冷。
这也是他后来娶金翠萍的原因之一,因为他说金翠萍长得并不好看,圆脸,人也矮,有点微胖,不难看,但绝对算不上好看。
但她朗诵海燕时的慷慨激昂,深深地吸引了自己。
另一个叫王国发,是这群知青里学历最高的,唯一一位高中毕业的。
这位王国发后来并没有留在西坪沟,也没有回他的家乡,而是因为有文化,不仅会俄语也会英语,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后来被县里看中,安排去了文化站工作,然后在政府工作中表现优异,平步青云,连连高升。
苗东方最后一次听到关于王国发的消息,是几年前了,据说已经被调到某市当大官了。
王国发的升迁之路,对他的认知冲击是无比巨大的。
因为这不同于田埂间的慷慨激昂,这是实实在在的知识改变命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所以读书就能有文化,有文化就可以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这个观念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让苗铁军、苗壮这些苗家子弟去念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不想让苗家的下一代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只可惜,他只知道通往成功的方向,却不知道通往成功的方法。
他以为只要把孩子们送去学校上课,他们自然就有一天能像王国发一样发达了。
就像种地,他以为把种子埋进去,来年就能长出茂盛的庄稼来。
显然这根本就不可能,事实也证明了,西坪沟的年代这代人,即便上过学,也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这也是他和陆国华最大的区别。
陆国华教孩子,不是单纯教他们课本上的那些知识,去应付考试。
而是耐心地教导他们学习的意义是什么,学习的方法是什么,去打破这片黄土地对他们的认知牢笼,让他们在学习中形成独立思考的能力,进而产生强大的自驱力。
尽管陆国华只教小学,但他就像一个武学大师一样,在给杨家屯的这些孩子们易经洗髓,再塑根骨。
这些事是需要有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耐心和决心的,不是简单的把人丢学校就行的。
所以陆国华让这个小村落走出了好几位大学生,这些人进入社会后的成就和能量,会反哺,会影响杨家屯的人的思想,会让这里的人潜移默化的认识到什么叫知识改变命运。
事实上,从上次修屋顶那其乐融融的景象,说明杨家屯的人已经意识到了陆老师对村子的重要性,他们是发自内心地尊敬陆国华夫妇,并且用农村人最质朴的出力帮忙来表达感谢。
而苗东方不懂这些,他虽然从这些知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渺小和西坪沟的落后,也想要改变村子落后的现状。
但那都是他的表象,骨子里,他还是一个封建陈腐的农村思想。
从金翠萍生苗晓丽这件事情上,他的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除了王国发这批外,后来又来过两批知青,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政策,来的人又走了。
最后留在西坪沟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金翠萍,另一个是个叫刘洪的小伙子。
留下的原因无他,这两人和当地人结婚了,自然也就走不了了。
只可惜,最后这两人都魂归异乡,埋在了这片黄土地之下。
刘洪死得早,结婚没两年就死了,当时医疗条件有限,连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得了什么怪病,高烧不退。
不过周奕从刘洪之前脚被镰刀割伤的细节推测,可能是伤口感染导致的。
然后就是金翠萍了。
苗东方说,当初跟金翠萍好,是他主动追求的对方。
因为他以为,如果跟金翠萍结婚了,说不定哪天就能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小山村了。
当年不像现在,人可以想去哪儿生活就去哪儿生活,你的户口关系在哪里,你人就得在哪里。
他以为,有天能凭借家属身份,把他的户口也给调走,调到金翠萍的家乡。
但后来结了婚,他三番五次跑去镇上问,才知道事情好像并非他想的这么简单。
即便金翠萍真的可以返乡回城,政策方面,她能带回城市的,只能是身为子女的苗晓丽,而不是身为配偶的他苗东方。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就像一个努力备考的学生,临到头了发现自己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苗晓丽记忆中,关于父亲对母亲的种种暴力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金翠萍不能生孩子了。
但苗东方自述,他真正恨的,是金翠萍“骗”了自己,让他丧失了走出去见识整个世界的机会。
但这在周奕听来,非常扯淡。
周奕告诉他:“苗东方,从户口的角度来讲,就算你不和金翠萍结婚,你的户口也没有任何办法迁出去。”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就算是计划经济的年代,国家也没有把人们的双脚给绑住,你生在农村,但你不是在农村坐牢。”
“如果你想走出去看看,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看看现如今,交通这么发达,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无非就是花时间和花钱罢了。”
“可如果你的思想走不出西坪沟,那不论你去到哪里,你的灵魂永远都走不出西坪沟。”
“所以金翠萍没有骗你,真正骗你的人,是你自己。”
这番话,说得苗东方足足愣了一分钟,仿佛灵魂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一般。
过了许久,他的眼角,一滴浊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周奕开始知道这个苗东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用一个后来互联网上不太恰当的一个比喻,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曾经和身价上亿的男人上了一次床,于是她就觉得自己和身价上亿的人就在同一个阶层了。
从那之后,她再找男朋友,就会对标着那个亿万富翁来,于是看谁都不顺眼。
苗东方就是这样一个人,王国发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幻想,但他的学识、能力却支撑不起他的梦想和野心。
于是所有的失落和不甘,全都变成了砸向金翠萍的拳头。
也成了苗晓丽悲惨童年的根源。
更成了最后勒死金翠萍的那根绳子。
当能力远远够不上野心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会成为悲剧。
不过他说自己和这些知青的接触也不是一无所获,抛开这些知青,这让他在西坪沟这样的地方,更加鹤立鸡群。
也为他后来成为村长,成为西坪沟的话事人埋下了伏笔。
当然金翠萍不能生育这件事,也确实让他大为恼火,因为这就是深埋在他骨子里的陋习之一,他想要儿子,他想要继承苗家的香火。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没办法大展宏图了,他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的血脉可以。
于是,他把目标瞄向了村里的那些小媳妇。
他长得帅气,又有文化,还懂好多农村人根本不懂的事情。
加上家里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婆娘,可以博取同情。
他很快,就勾搭上了包括胡淑珍在内的不少小媳妇,其中也包括苗铁军已经去世的母亲。
不过,他说自己不是为了偷情,不是为了想干那种事。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播种。
他要把自己优秀的血脉,延续下去。
因为他觉得只有自己的后代,才有走出去出人头地的可能,别人的都不行,因为他们都是蠢人。
这听得三人是啼笑皆非。
杨川忍不住问道:“所以苗铁军和苗壮都是你儿子?”
苗东方愣了下回答道:“可…可能是吧。”
“什么叫可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杨川说。
苗东方顿时有点尴尬:“这…这孩子身上那也不写谁生的啊…”
这话连李凌龙都忍不住笑了,但笑过之后又觉得很可悲。
他当年勾搭的这些小媳妇儿,家里都是有男人的,农村娱乐生活少,睡得早,所以孩子就生得多。
当然因为生活和医疗条件问题,夭折的也多。
因此如果一个女人在有丈夫的情况下,还和其他男人有染,然后怀孕了,那确实很难确定孩子是谁的。
但是看苗东方对苗铁军和苗壮的好,他八成是当自己儿子来看待的。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也许不是,但万一也许就是呢?
周奕问他,像这样的“儿子”,他有几个?
苗东方思索了片刻说:“五…五六个吧。”
“都姓苗?”
苗东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替苗家以外的传承香火。”
嘿他娘的,周奕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了。
这话简直了,好像他勾搭别人媳妇生孩子,是多么伟大的事情一样。
就你这基因,给狗都嫌弃。
而且这个同族兄弟可真是够意思啊,就认准了只给自家弟兄戴绿帽子,别家的一概不碰。
李云龙看了也得夸一句: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周奕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苗东方的回答让他更加哭笑不得。
他问:“那你除了苗晓丽之外,外面还有别的女儿吗?”
苗东方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没有。”
周奕皱了皱眉:“你确定?”
“确定。”
“不是,你怎么确定的?”
“反正我就是确定。”
周奕无话可说了。
没文化加死脑筋的特征凸显出来了。
这种事,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敢保证自己发射的子弹最后开盲盒是男是女,他就如此笃定。
不是他有什么特意功能,而是他在自我催眠,他在选择性忽视那些女孩。
也就是说,这位“东叔”在西坪沟,可能得有六七个子女,甚至还不止。
这老家伙,真他妈当自己是播种机器啊。
周奕对此无话可说,因为这事儿也不值当去找资源给他们做DNA鉴定。
“继续吧。”
苗东方说,金翠萍上吊自杀后,有不少人想给自己介绍,但他没有同意。
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进了村委办公室工作,成了储备村干部,也就是相当于是未来村长的指定人选。
所谓村长,其实是民间的称呼,官面上的正式名称,其实是村委会主任。
他说自己从那个时候,心态就开始产生了一些变化。
他觉得自己将来是要接班当村长的,既然自己走不出这个地方了,那他就要带领全村人过上好日子,让西坪沟富裕起来,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模范村。
如果今天他不是以杀害史健和马伟昌的凶手身份躺在这里,而是以一个为了西坪沟变得更好而操劳半生、行将就木的村长身份,那或许周奕会对他肃然起敬。
尽管还是同样的问题,他的能力和认知,让他无法成为他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救世主。
但起码,他没有为了自己的理想,去违法犯罪。
不过对村里人而言,苗东方抱有这样远大的宏图壮志,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因为乌合之众,需要随大流,需要有人来领导他们。
就像一家企业一样,如果负责人能力超群,那么集体必然会蒸蒸日上。
反之,则好不了。
西坪沟就是这样的情况。
苗东方从储备村干部再到村长,他说自己兢兢业业,为了村子到处奔波,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狗咬了谁家的猫都要管。
经济是一点都没发展起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大伙儿都认他这个村长,尊称他一声“东叔”。
所以这个村长的位置,是坐了一任又一任。
他说自己为了村里能富起来,想了很多很多办法,磨破了嘴皮子从镇里要来一些扶贫款,替村里人在外面找活干。
可奇怪的是,他越卖力,事情就越不如人意。
有人转头就拿着扶贫款买酒喝了,去外面干活的人偷懒被骂把工头打了跑回来,还包括像苗壮这种,在外面偷东西的。
此类事情层出不穷,他这个村长成了擦屁股专业户。
西坪沟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尤其让他来气的是,他听说隔壁的隔壁的杨家屯已经出了大学生了,可他们村的最高学历还只是初中毕业,有人把问题怪到了他头上,觉得是他这个村长不行,这个人就是赵田福。
他觉得很委屈,有时候一个人偷偷喝闷酒,觉得自己已经像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怎么村子就是富不起来呢,为什么还有人怪罪自己呢。
他想不通,也不甘心。
直到七年前,转机出现了。
黄老板来了,这人在镇领导的陪同下,跑到了西坪沟的后山,说这山里有啥东西可以当原材料,因此要在这里开一个采石场。
苗东方敏锐地察觉到,改变西坪沟命运的机会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苗东方的讲述,和苗铁军的交代基本一致。
在苗东方的指挥下,村里老人堵路,逼迫黄老板用村里人当工人。
这件事,奠定了他在村里无可撼动的地位。
但也让他膨胀了,觉得其实没有这个黄老板也行,之前只是自己不知道后山这些破石头居然还能卖钱。
现在知道了,那这个钱怎么能让黄老板赚呢,后山是西坪沟的,从后山赚的钱也应该都是西坪沟的。
这个黄老板是在“窃取”西坪沟的钱!
所以他一直在琢磨,怎么能从黄老板手里把后山的采石场给搞到手。
不久后,一个苗家子弟出意外,在采石场被石头砸死了。
尽管这是一起意外,但苗东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于是在他的鼓动和带领下,村民们借着向黄老板讨个公道的机会,把黄老板给强制扣押了。
然后他再跳出来当好人,最后威逼利诱,让黄老板立下了字据,把采石场一半的所有权交给了村里。
但他并不知道,黄老板写下的这张字据,根本没有法律效力。
还是几年后拿出来想逼马伟昌就范不成后,他才去打听知道手里的就是一张废纸。
当初“拿到”半个采石场之后,全村人都高兴不已,因为这意味着村里有了一座吃不完的金山银山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黄老板居然直接跑路了。
起先他和村民们对此高兴不已,因为黄老板跑了,那整个采石场就都是西坪沟的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可很快,大伙儿就发现,石头还是石头,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把石头变成钱。
吃不完的金山银山,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一座破石头山。
这次失败,让苗东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于是他开始想方设法地找人来接盘西坪沟的采石场,一来是得有人来把后山的石头变成钱,二来是他和村民们都笃信这个采石场有一半是他们的。
可找“接盘侠”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这地方生意人本就少,还得是愿意接这个采石场的。
苗东方说自己为了这件事,四处奔走,呕心沥血。
因为在村民们看来,这就是他的责任,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他这个村长应该替大伙儿解决的问题。
但他本身也没什么人脉,所以找得非常艰难,客没少请,酒没少喝,笑脸没少陪,但最后却是屡屡碰壁,自己往里还搭了不少钱。
这期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外地的富商,对采石场表现出了一些兴趣,也具体深入的聊了一些事情。
结果当他把黄老板的字据拿出来,表示这采石场也有他们村子的一半时,那个富商瞟了他一眼,然后就再也没提这件事。
吃完饭,富商嘴里说着过两天就去现场看看,但后面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人了。
苗东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着急就把那张字据拿出来。
包括之前对黄老板,也是操之过急,用力过猛了。
在一次次的吃瘪过程中,他慢慢的吸取教训。
一晃,就过了快两年。
后山彻底荒废了,西坪沟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比以前还穷。
因为很多人已经没心思种地了,嫌钱少,嫌来钱慢。
他这个村长的威望也跌入了谷底。
然后,马伟昌就出现了。
苗东方急于找接盘侠,马伟昌又急于找赚钱的生意翻身,两人自然就一拍即合了。
不过这次,苗东方学乖了,不该说的他一句都不说。
在马伟昌来考察的时候,他还专门叮嘱村里人,表现得特别民风淳朴。
让马伟昌宾至如归,觉得这地方的人都特别热情善良好说话。
还把黄老板塑造成了一个无良商人。
最终,马伟昌决定接下了西坪沟的采石场生意。
这个时候的苗东方其实已经了解到了,采石场的权利到底是怎么划分的。
地不是村里的,而是国家的,是需要向县里申请承包的。
采石场的经营权是归承包人所有的,跟村里人也没半毛钱关系。
所以黄老板当年写的那张字据,其实一文不值。
时隔了两年他才明白过来,黄老板也知道这张字据没屁用,他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立下字据,不是他苗东方的功劳,而是黄老板为了脱身故意给了他们一张口头支票。
转头人就跑路了,也不是这个黄老板太怂,而是这个生意人太精明了,他看穿了这群村民的真实嘴脸,所以立刻止损跑路,防止更大的损失。
但他没把真相告诉村里人,因为他知道,如果说了,村里人只会怪他这个村长没本事。
他不能丢这个人。
马伟昌决定承包采石场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一盘花生米,一瓶白酒,他一边喝一边想,想了整整一宿。
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得吸取之前的教训,不能操之过急,要小火慢煮,慢慢拿捏马伟昌。
第一步就是防止马伟昌像黄老板一样突然跑路,有句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得用什么办法,把人给留住。
于是,他想到自己老婆金翠萍,想到了当初和本地人结婚的知青都跑不了这事儿。
他决定效仿这个办法,只要马伟昌和村里人有婚姻关系,那他再怎么跑也没用。甚至跑了反倒是好事,那采石场就顺理成章变成村子的东西了。
至于为什么是苗根花,因为她是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加上自己和胡淑珍这层关系,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还安排苗铁军带着人在马伟昌来的时候,整了一出戏,最后自己再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成功让马伟昌上钩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满满,但周奕知道,这事儿能成,一半在他苗东方,另一边在马伟昌本人。
如果他不见色起意,如果他内心正直,体贴顾家,坚守道德底线,这事儿也成不了。
镇上是需要企业创造税收和就业岗位的,真逼急了,镇领导出面总有解决的办法。
所以马伟昌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他自身不够过硬。
在他的一番谋划之下,马伟昌和苗根花假结婚了。
第一步算是成功了,有了婚姻关系,他就不怕马伟昌突然跑路了。
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是他知道苗根花是个表面看着正经,实际上骨子里耐不住寂寞的小寡妇,他可没少听说一些关于她的风流事。
他知道,早晚这两人会勾搭上,到时候再做谋划,就更有把握了。
事实证明,苗东方还是有脑子的,看人真准。
马伟昌和苗根花也没辜负东叔的期望,果然勾搭成奸了。
第二步,就是慢慢蚕食马伟昌的生意。
按照苗东方的计划,他打算先想办法插手采石场的生意,学会做生意的诀窍。
等到把销路都掌握了,再想办法慢慢地把马伟昌给踢出去。
所以,才会在开工那天,发生村民围堵马伟昌的事情,苗东方明知黄老板写的是张废纸,但还是装傻充愣拿出来要马伟昌给个交代。
目的就是为了试探马伟昌的底线,好故技重施慢慢拿捏对方。
可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马老板,却远没有黄老板这么“好说话”,一个电话就叫来了一大帮人。
眼看着两边就要打起来了,苗东方只能赶紧跳出来平息事态,当场把那张字据给撕了,然后上了马伟昌的车进行交涉。
苗铁军之前说他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苗东方说,当时在车上,自己说了很多村子的坏话,说他们封建、迂腐、死脑筋,自己早就跟他们说过这个字据是前面那个黄老板诓骗他们的,怎么能找现在的马老板麻烦呢,但自己拦不住啊。
还说自己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把字据撕了,接下来肯定要被村里人骂死,但为了马老板的生意着想,这件事他扛了。他就是希望马老板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西坪沟和采石场是一脉相承的,做生意本来就是和气才能生财。
他还想着马老板赚大钱了,能让西坪沟的村民们有口汤喝。
他这一番话术下来,马伟昌也就气消了。
但他不知道,马伟昌当时也是破釜沉舟的状态,真搞僵了,影响的是他自己的生意。
既然苗东方愿意当这个和事佬,他也不会揪着不放,毕竟是生意人,利益至上。
而且出乎他预料之外的是,马伟昌还“收买”了他,说是请他当顾问,每个月给他开一百五十块钱的顾问费,也不用他去采石场上班,唯一要做的,就是管好这群村民,别再来闹事儿。
这其实就是马伟昌在破财消灾,毕竟收买个人的成本远比收买集体要低得多。
这件事,苗东方没有声张,但他切切实实地每个月都从马伟昌手里拿到钱了。
他那辆摩托车,就是靠这个钱加上之前的一点积蓄买的。
虽然他得了好处,但跟原本的计划比起来,却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这次试探,算是以失败告终,他也知道了,马伟昌不像黄老板这么好对付。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尤其是眼看着采石场的生意蒸蒸日上,越来越好。
他心里就更眼红了,因为他觉得这些都是村里的钱,是自己的钱,结果却进了马伟昌的腰包。
可一时半会儿,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直到一年多前,他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新闻,启发了他。
新闻说的是某地一个煤矿,发生事故导致三人死亡,结果矿老板不仅不上报,还通过私了隐瞒事故,最终东窗事发,不仅矿被查封,老板还锒铛入狱。
这件事让他联想到了当初黄老板开采石场时出的那起事故,虽然当时黄老板立的字据是无效的,但事故却是真的。
他决定仿造当初出事故,搞死一个人,然后再通过从中调停来隐瞒事故,这样就能达到抓住马伟昌“把柄”的目的了。
他说自己对此非常有信心,因为采石场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如果出事就要停业整改,马伟昌舍不得这个成本。
最后自己再出面把事情压下来,那就顺理成章让马伟昌陷入两难了。
于是他开始从采石场干活的工人里选一个“幸运儿”。
姓苗的他自然不会选,所以只能从外姓里挑。
他想到过赵广平,因为赵田福之前和自己有过节,但前几年赵田福就死了,农村讲究人死债消。
可胡淑珍无意间的一句话,让苗东方最终决定还是选赵广平。
胡淑珍抱怨说赵家那小子又偷偷来找她闺女,这要是被她女婿看到,那还了得。
苗东方问,哪个赵家的小子?
然后他才知道,赵广平居然和苗根花有一腿,就在苗根花和马伟昌领证前不久,苗根花还偷偷去打掉了一个孩子,就是赵广平的。
这让苗东方不得不选择除掉赵广平了,因为如果赵广平和苗根花的奸情被马伟昌发现,马伟昌和苗根花离婚的话,那对西坪沟而言,就很被动了。
但他自己不在采石场工作,没法动手,于是只能找来自己最信任的苗铁军。
当然他跟苗铁军说的什么赵广平当年砸破他脑袋,纯属扯淡,那就是他自己喝多了摔的。
可事与愿违,赵广平没摔死,而是双腿截肢成了残废。
这全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他并不知道这种没死人的情况该怎么算,还能不能起到之前的效果。
但他反应也很快,立刻改变策略,开始两头装好人。
一边怂恿赵家闹事,向马伟昌索要天价赔偿,一边又假装替马伟昌排忧解难,游说赵家。
既然没能达成最初的目的,那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这件事。
正好让马伟昌出出血,打击打击他,顺便还能给自己加一点份量,让自己在两边都显得够有本事。
“那你为什么后面又把这份功劳让给苗根花呢?”周奕问。
“哎,还不是苗壮这小子不争气啊,偷了马伟昌好几次钱了,马伟昌对他意见很大。得让马伟昌欠他们家一个人情,要不然他不让苗壮当司机了那就麻烦了。”
周奕听到这话,冷笑着问道:“苗东方,你是不是其实心里早就开始酝酿杀马伟昌的计划了?”
苗东方沉默不语,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周奕这话不是空穴来风,苗壮当不当司机,对苗壮本人而言关系并不大。
因为维系苗家和马伟昌关系的人是苗根花,不是苗壮。就算他不干司机了,他照样可以啃老,啃他姐。
但苗东方不这么想,恐怕只能是因为,他需要苗壮待在马伟昌身边,好掌握马伟昌的日常情况。
这种思想,必然是有更深一层的目的的。
只是这个目的什么时候浮到表面而已。
周奕又说道:“我换个说法吧,可能你当时没有所谓的杀人计划,但你的潜意识里,隐约是有这样一个念头的,是不是?而且这个念头不是赵广平出事后产生的,是你在设局让马伟昌和苗根花领证的时候,就有了。”
“苗东方,我说的没错吧?”
苗东方顿时扭过脸来,眼神惊恐地看着周奕,过了几秒钟后,回答了一个字:“是。”
对于这个回答,周奕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说苗东方的能力支撑不起他的野心,但这并不代表这个算计了半辈子的男人就一无是处。
事实上他能搞出这么多事情来,恰恰说明他本事不小,只是心术不正,剩那么点智慧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
苗东方承认,他确实有这个念头,但只是一个念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而且还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在于,苗壮可能是他儿子,但苗根花不是。
他跟胡淑珍好的时候,苗根花就已经出生了。
所以他担心,自己就算真除掉了马伟昌,这财产也会落到苗根花的兜里,到时候自己这个东叔说了还算不算,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走到最后这一步。
虽然他害了赵广平,但他爹赵田福本来就跟自己有仇,而且赵广平后来也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他觉得这可不能怪自己。
自己还帮赵家要来了五万块的赔偿金,这钱是西坪沟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额,他们赵家一夜之间就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家,自己这也算是帮了赵家一把。
要不然,就算赵广平腿不截肢,他这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但直接杀人,他还是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于是赵广平的事之后,情况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维持着,他也没能想到什么好办法。
一直到了两个月前,也就是今年的五月份,他因为胸口实在疼痛难忍,刚好有事去了市里,就想着去开点药吃一吃。
其实之前隐隐也有疼痛的情况发生,但他没当回事,毕竟农村人习惯就是有病硬抗。
农村人戏称,说抗过去就好了,抗不过去那就只能躺板板了。
可这就是句玩笑话,真要躺板板了,没人不害怕。
苗东方就是。
医生当时就面露难色,表示要进一步做检查。
他心疼钱,本来不想做,让医生给他开点止疼药就行了。
但医生说你不做检查我没法给你开,最后还是做了。
结果,就像苗根花交代的那样,他查出了癌症。
或者说疑似癌症,因为检查报告出来后,医生认为情况很糟糕,高度怀疑是恶性肿瘤,且已经到了晚期。
但最终确认的话,需要进行活检。
苗东方拒绝了,他表面上对医生说,死就死了,无所谓,但实际上其实就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好巧不巧的是,回来的公交车上,前面有两个老嫂子在聊天,说是她们村的谁谁谁得了癌症,后来开刀,治好了。
他忍不住跟人搭话,又问是啥病,又问是在哪儿治好的。
下车之后,他的求生欲又被重新点燃了。
别人得了癌症也能治好,他也不管人家是什么癌,是不是真的治好了。
而唯一的问题就是,开刀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起先,他想到了村里人。
他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都在为村子做贡献,村民们一定很感激自己。
现在自己遇到困难了,村民们也肯定会救自己的。
于是回到西坪沟之后,他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找人借钱。
因为他要的数,只能大伙儿一起凑,谁家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可万没想到,他借十家,九家还没等他说原因,一听想借钱,瞬间就拉下脸来了。
就跟当初找接盘侠一样,苗东方屡屡碰壁,只是那次是在外面吃瘪,这次是在西坪沟。
除了苗铁军和个别已经死了丈夫、当初跟他有一腿的老寡妇外,其他人基本一提借钱就各种哭穷,稍微有点良心的,就拿个十块二十块来说让他先拿去应个急。
苗东方彻底傻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掏心掏肺对待的这群人,个个都是白眼狼,见死不救。
心灰意冷的他,想到了马伟昌,他想找马伟昌借钱看病。
刚好那天马伟昌在采石场的办公室里,他就去了。
也开口了,说希望马老板看在苗根花的面子上,能借自己五万块钱看病,到时候肯定还。
他说马伟昌当时在盘账,自己低声下气地站在旁边点头哈腰,可马伟昌连头都没抬一下,就问了一句:“你要是死了呢,我找谁要钱去?”
就是这句话,让他对马伟昌动了杀心。
因为之前在村里碰壁,他没有明确的仇恨目标,但马伟昌不一样了。
他觉得,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点头,马伟昌根本没法在西坪沟做生意,更不可能赚这么多钱。
现在姓马的居然过河拆桥,简直不是人,他一定要让马伟昌付出代价。
而且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转头就听说了上面要在附近搞一条公路的事情,如果这件事真的落地了,那整个西坪沟,包括他苗东方在内,对马伟昌而言就弃之如敝履了。
两方因素迭加下来,他开始谋划,怎么才能合理的害死马伟昌,把他的财产占为己有。
他先是想到了自己老婆金翠萍自杀的事,觉得也可以把马伟昌伪装成自杀,这样就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
但好端端的一个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就自杀了,肯定得有合理的理由才行。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一个普通人污蔑成一个人人喊打的坏人。
这个办法,是他在那某个不能说的年代里学会的。
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苗根花的女儿葛芳芳身上。
在他的计划里,原本这件事就是要拉拢苗根花的,毕竟能合法继承财产的人只有她。
而且他其实已经发现了一些可以说动苗根花的端倪,就是胡淑珍之前问过他,女儿和马伟昌是不是闹啥别扭了,今年过年之后,马伟昌来他们家过夜的次数少了很多,对苗根花也没那么上心了。
当时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后面想想,可能两人之间出什么问题了,这不就正好能被自己利用吗?
除此之外,还得找一个人来帮自己把马伟昌给弄晕,并布置成自杀的样子。
因为他没有这个体力来独立完成这件事。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先前医生给开的止痛药很快就吃完了,他就去镇上的卫生院,借口自己头痛难忍,让医生给开药。
这也是为什么他家里面有这么多头痛粉的药盒。
他起初想到的是苗壮,但马上又否定了,因为苗壮身材矮小瘦弱,而且做人没什么骨气,就喜欢小偷小摸。
这事如果被他知道,那早晚要穿帮。
所以最佳人选自然是人高马大的苗铁军了,加上他本就对苗铁军有恩,自然就更有把握了。
后面的犯罪计划,和前面几人交代的大差不差。
这也是他根本无法狡辩的原因,别人都交代完了,你死扛着不说,没有意义,只会让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不好过。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苗根花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和他玩心眼,要他写一张字据,说万一被警察查出来,她不想坐牢。
苗根花的蠢,就像是多年前看着黄老板立字据的苗东方和村民们一样。
苗东方很清楚,真的东窗事发,这张字据屁用没有,该坐牢还得坐牢。。
何况他现如今重病缠身,万一活不了,到时候就死无对证,苗根花拿的就是一张废纸。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张字据居然会出现在史健的手里。
更麻烦的是,史健是在他们的计划即将“收尾”的前夕跑来敲诈勒索。
不给钱,计划将功亏一篑。
给吧,他又没钱。
而且史健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所以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把史健除掉了。
他先答应,稳住对方,然后趁其准备离开时转身,一锤子冲着史健的脑袋砸了下去。
那张字据被他一把火给烧了,史健的尸体也埋了。
他本来打算自己埋的,但只是把尸体拖进里屋,把床挪开,就让他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了。
没办法,他只能去找苗铁军帮忙。
苗铁军本就粗心,他则是慌了神,两人都没想到搜一搜史健的尸体,就这么匆匆掩埋了。
史健一死,让他意识到了,再不动手可能一切努力就都得付之东流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七月二十七号的晚上,守在村委办公室的他拨通了马伟昌的手机号。
促使他尽快动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发现,二十六号那天开始,派出所对这起失踪案,突然又上心了很多。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赵亮把事情说给了周奕听,周奕提了一些意见。
二十七号当天晚上,他把马伟昌骗到了采石场。
而他骗马伟昌过来的理由,还是葛芳芳,他说自己在采石场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滩血迹,还有一只孩子的鞋子。
他谎称自己没和任何人说,也没报警,因为万一孩子真的是在采石场出的事,到时候报了警,警察要采石场停业整顿,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让马伟昌赶紧过来看看,让他拿个主意。
其实这个借口有很大的冒险成份,万一马伟昌直接报警的话,那事情就全黄了。
但他赌的就是马伟昌喜欢重要的事自己做决定的性格,二十二号那天去安桐就是,平时发工资也是,他早就摸透了这人的脾气。
果然,马伟昌二话不说就来了。
结果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把人弄死后再吊上,也是因为他有这方面的经验,当年金翠萍死的时候,他听检查的老医生这么说过。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当警察发现孩子的鞋子和沾血的内裤后,自然会认定为马伟昌“畏罪自杀”。
只要等案子一结,苗根花到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继承马伟昌的遗产了。
他也就能得救了,虽然那张字据没了,虽然苗根花可能还有别的心思。
但他现在不在乎,他只想着快点去看病,因为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好几天晚上,他半夜突然醒来,看见金翠萍站在他的床边,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知道,金翠萍想带他走。
可他不想死,他还没活够!
“我打听过了,这种病最好是去省城看,省城的医生水平厉害。”苗东方有些不甘,又有些绝望地说道。
周奕语气淡漠地说道:“苗东方,你的情况,去哪儿都没用了。”
听到这句话,苗东方没有惊愕,也没有发呆。
而是嘴角露出了一抹似哭非笑的苦笑,他大概是早就已经意识到这点了。
但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线活下去的生机,都会不顾一切。
就算连那一线生机都没有,人也会自己画个饼,给自己吃。
这就是人性,生死关头,只求苟活。
正因如此,那些超越人性,那些在生死关头能奋不顾身舍己为人的,才是真正的伟大。
就像那个下水救人的快餐店老板一样。
苗东方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声音干瘪的说道:“我还没去看过大海呢…”
周奕没有再看躺在那里的他,而是扭头对李凌龙说道:“李局,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其他细节方面的问题,就麻烦川哥再跟进一下吧。我想出去透透气。”
李凌龙点点头:“去吧,辛苦你了。”
周奕走出羁押室,往楼下走去,他想给吴永成打个电话,告诉他这边的事情结束了,自己准备明天返程。
刚走到楼梯口,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人顺着楼梯往下爬。
葛芳芳爬得十分小心翼翼,当看见周奕的时候,动作顿时就停住了。
她用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叔叔,那战战兢兢的样子看得让人心疼。
“芳芳,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啊?”周奕走过去柔声问道。
“我…我想妈妈了…”
一句话,让周奕心头一颤。
她根本不知道,也不理解那个她最爱的,心心念念的妈妈,对她做了什么。
周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只能过去抱起了孩子,柔声说:“芳芳,你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以后要学会独立知道吗?”
他知道这种话很苍白,但他不想去骗孩子,让她抱着更大的希望再产生失望。
小女孩好奇地问:“什么是独立啊?”
“嗯…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总想着找妈妈。”
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差点让他破防。
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我一直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呀,我不会烦妈妈的,我就是想她了,想抱抱她。”
周奕眼圈一红,顿时扭过脸去。
没想到,小女孩却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说道:“叔叔你别哭,是芳芳做错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昨晚的那个女警从楼梯上匆匆跑了下来。
一见周奕抱着孩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哎呀妈呀,我这就去倒点热水想给孩子擦擦身子,没想到一扭头就不见了,可吓死我了。”
“没事,孩子挺好的。”周奕强颜欢笑着把孩子递了过去。
葛芳芳也不哭也不闹,而是乖巧地冲周奕挥了挥手:“叔叔再见。”
周奕也挥了挥手,目送着女警抱着她返回楼上,他感觉眼睛有点发烫。
县局的一个角落里,周奕蹲在花坛边准备抽烟。
他刚给吴永成打完电话。
吴永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买好票了说一声,到时候大伙儿去接你们。”
可摸遍了全身,都没有摸到烟盒。
这才想起来,烟跟打火机都在医院的时候给了周向东。
正要起身离开,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还递来了一支烟。
他抬头一看,是李凌龙。
“来一支?”
“谢谢李局。”
李凌龙给周奕点上烟,也学着周奕蹲在了花坛边上。
这大概是这位年轻的县局局长第一次如此不拘小节吧。
“李局,刚才忘记问了,苗东方逃跑时带的那支猎枪…”
周奕话音未落,李凌龙就说道:“放心吧,找到了。那个撞了他的司机今天早上主动去就近派出所报案了,他说当时撞到苗东方的时候,他身上背了个包,后面送人去医院的时候急匆匆的,包就忘在了自己车上。他又急着办事,一直没注意。今天早上才发现那只包,里面除了有八百块钱之外,还有一支双管猎枪。他怕出事儿,就赶紧主动送去派出所了。”
周奕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别的事,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一些细节他都回答了,和另外几个人的供述都对得上,可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了。”李凌龙抽了一口烟问道,“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刚给我们吴队打过电话,应该明天就走吧。”
“这么着急?”李凌龙惊讶道,“你们宏城那边有事?”
周奕笑了笑:“那倒没有,吴队说宏城现在太平无事。”
“那不就得了,多待几天呗,咱这儿虽然没什么特色美食,但家常便饭还是得吃啊。再说了,你总不能让我们请客的面子都不给吧?好歹我也是个局长,饭都不吃一顿,你让杨川他们怎么看我?”
李凌龙拍着他的肩膀说:“吃个饭,吃个饭再走,到时候我让杨川直接送你们去市里。”
周奕哑然失笑,点了点头。
“要不这么着吧,你一会儿直接开辆警车先回去休息,然后明天中午,就在我们这斜对面的那个北方饭店,你把你女朋友和她父母都请过来,我再喊沙草镇的陈所长他们一起,大家吃个饭,怎么样?”
“下午,我让杨川送你们去市里,我给安排个机关的招待所,第二天你们再去坐火车,也不耽误。至于你老丈人丈母娘,到时候我亲自送他们回去,保证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李凌龙豪爽地说。
“带他们,这不合适吧?”
“怎么会,我听陈所长说了,你岳父岳母是大好人,能请他们吃饭是我李某人的荣幸。”
周奕看着李凌龙的样子,突然笑了笑。
李凌龙好奇地问:“怎么了?”
“没有,我就是笑李局您这豪迈的语气,越来越像周队了。”
李凌龙一愣,摆摆手道:“嗨,像周队也没错,天下警察是一家嘛。”
他站起来,拍拍周奕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让杨川给你车钥匙。”
“行,那李局,明天见。”
“明天见。”李凌龙说着,一瘸一拐地离开。
周奕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怎么一瘸一拐的?
但马上他就反应过来了,李局腿麻了。
他刚想笑,突然发现,自己腿也麻了…
武光,凌晨,海边。
距离岸边几海里的地方,一艘普通的渔船正在慢慢往就近的一个码头驶来。
这种渔船在武光的海边很常见,吨位不大,都是私人渔船,去近海捕鱼的。
一个小胖子正站在甲板边上,往海里面撒尿。
此刻天蒙蒙亮,太阳还没有升起。
小胖子显然还没睡醒,眯着眼睛一边尿,一边微微摇晃。
尿着尿着,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船身。
他提上裤子,好奇地探头往下面看了一眼。
光线昏暗,他只瞧见水里好像有一团东西,从船身边缘飘过去。
由于船在往码头开,所以那个东西很快就滚过去,消失不见了。
可只是一眼,胖子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血都凉了,头皮发麻,白毛汗蹭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因为这团东西在随着水面起伏不断翻滚时,他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无比惨白的脸,瞪着死鱼般的眼睛。
这张脸转瞬即逝,马上就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大海里。
胖子浑身颤抖,因为那张脸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突然觉得裤裆里暖洋洋的。
刚尿完的他,居然又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