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说了一句实话。
此刻大殿内,太后最大。
陆长珅请示传人证物证,章惇是没有资格表态的,那叫僭越,是不臣之举。
历朝历代铁打的规矩,宰相的权力不过是皇权的工具,它再大也不是皇权。
章惇这句话说出口后,包括赵佶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向太后。
向太后顿时浑身一麻,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下意识便望向刚才赵颢所在的位置。
不过赵颢刚才屎遁了,他站立的位置空荡荡。
向太后愈发惶恐,本来强势且独立的她,在跟赵颢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后,不知为何她的心理上已经有些依赖赵颢了。
现在赵颢没在大殿内,太后顿时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不知如何是好。
俏目微瞥,向太后又看到了人群里面无表情的赵孝骞。
而此时,赵孝骞的目光恰好与她相触,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
向太后一凛,她看懂了赵孝骞的眼神。
那是暗示,也是威胁。
你已经被深度捆绑,一损俱损,回不了头了。
今日这桩旧事就算翻不了案,汴京城外的十万燕云大军也已兵临城下。
此时此刻赵孝骞还能站在大殿内,任由赵佶与陆长珅讲道理,那不过是他作为大宋亲王最后的涵养。
不能把赵孝骞的涵养当成理所当然的福气,向太后很清楚,他随时能撕掉伪装,露出尖利的獠牙,将违抗他的人撕成碎片,太后也不例外。
“端王,既然诸公皆有所疑,今日你若不辩明,怕是交代不过去,本宫信你是清白的,你不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对吗?”
太后美眸悠悠流转,无视赵佶愈发难看的脸色,缓缓道:“陆长珅,本宫允传人证物证,记住,如若端王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你今日破坏登基大典实属罪大恶极,是要夷三族的。”
陆长珅凛然不惧,躬身道:“臣愿承担一切后果!”
“好!传人证物证!”太后此刻终于露出了她强势的一面,站起身肃然喝道。
赵佶浑身发颤,眼睁睁看着宫人出了殿,下去带人证物证。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
他感到自己离万丈深渊越来越近了。
今日本来是他的登基大喜之日,多年的梦想即将成真,然而就在他刚坐上天下至尊那个位子还不到片刻,就被人重重掀翻。
刚才坐上皇位那一刹的感觉,竟如书生的黄粱一梦,梦醒四顾,身在地狱。
殿内继续陷入诡异的寂静,群臣的目光都望向殿外,等待宫人将人证物证带进殿。
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今日在大殿上坐实了赵佶谋害小皇子的事实,乐子可就大了。
赵佶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且不说,他的命运今日必然从云端坠入地狱。
想得更深远的朝臣则沉重地叹了口气。
赵佶若是废了,大宋的帝位依旧空悬,谁是真正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朝堂又将有一场龙争虎斗。
问题是,下一个继承人不能再塌房了!
不然大宋的皇室,朝堂,都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皇室威严将会被世人踩进烂泥里。
此时此刻,尽管赵佶的罪名还没被坐实,可很多朝臣都已在心理上否决了赵佶。
殿内群臣心思各异之时,宫人领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蹒跚走入殿内。
群臣神情一振,来了!
衣衫褴褛的几个人有男有女,仔细辨认一番,发现其中几个大家居然都认识。
进入殿内,为首一名中年面白无须的男子当先跪下,浑身颤抖不止。其余的几个男女也跟着跪下,一副畏怯瑟缩的模样。
看着这几人的模样,不少认出他们的朝臣顿时露出愈发感兴趣的眼神。
这几位,可都不陌生啊,不少朝臣曾经都与他们有过交道。
而赵佶在看到殿内跪着的这几个人后,神情愈发绝望,脸色比死人还惨白。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完了!
陆长珅上前一步,盯着为首那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道:“你是何人,曾任何职,自己说。”
中年男子微微一颤,垂头道:“奴婢…我,名叫黄尘相,曾是殿中省少监,主理宫闱杂事,包括宫里官家和贵人们的吃穿,以及…汤药。”
殿内又是一片哗然,从黄尘相负责的事务来看,“汤药”是关键词,许多人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黄尘相说完后,陆长珅没再理他,望向他的身后,指着一名二十来岁身姿颇为丰腴的女子,道:“你呢?”
女子垂头颤声道:“奴婢柳氏,并无官职,曾是…小皇子的奶娘。”
紧接着,身后几人主动自我介绍起来。
有刘贤妃身边为小皇子熬药的贴身宫女,有殿中省抓药的宦官,还有一名太医。
殿内许多朝臣都有办案经验,从这些人的官职和职司来看,谋害小皇子的过程已经足够形成一条完整的链条了。
从开方,到抓药,到熬药,绕过验毒的过程,最后完美地将汤药喂入小皇子的嘴里。
如果汤药没有问题,自然一切都不会发生。
而事实是,小皇子死了,陆长珅说是被赵佶谋害的,那么,这条完整的链条其实已经可以固定人证了。
陆长珅不疾不徐地一个个问题审问,不时扭头,淡淡地瞥一眼龙椅前身躯颤抖的赵佶,发出一声冷笑,然后继续审问。
当所有人证当着群臣的面被审问了一遍后,所有人基本已清除了事实的过程和真相,于是望向赵佶的目光愈发冷漠。
龙椅前,赵佶重重跺脚,指着陆长珅怒道:“构陷!污蔑!他们是被你收买,故意陷害我!我什么都没做过!”
陆长珅冷笑:“端王何必气急败坏,臣还没问他们是何人指使呢,你却主动跳出来了,这岂不是不打自招?”
赵佶语滞,殿内不少朝臣却已窃笑出声。
陆长珅朝向太后躬身一礼,道:“太后,臣请旨传物证。”
此时的太后已看清了形势,宫闱争斗多年,她岂能看不出赵佶现在大势已去。
于是太后的语气冷漠了不少,淡淡地道:“准传。”
陆长珅挥了挥手,宫人又出了殿,很快端着一个漆木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几样东西,大多是纸张,上面写满了字。
宫人将托盘送到太后面前,太后拿起来淡淡扫了几眼,然后将这些纸张朝托盘上一甩,望向赵佶的目光已冰冷漠然。
“将它们呈给子厚先生一阅,然后传示政事堂,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宗正寺诸公。”
装着物证的托盘被传了下去,首先是章惇拿起看了一遍,接着是政事堂的诸位仆射,参知政事等,接着便是御史台,刑部…
传到宗正寺老宗正赵宗晟手里时,赵宗晟匆匆看了一眼,随即狠狠一跺脚,突然指着赵佶怒骂。
“孽障!孽障!赵佶,你安敢弑储君,谁给你的胆子!可恨先帝一生唯有一子,尚在襁褓中,便被你活活害死,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赵佶,你罪恶滔天,岂配为君!”
“列祖列宗在上!老臣不肖,失察至此,竟不知我天家皇族出了这等丧尽天良的恶贼!老臣有罪啊!”赵宗晟痛哭流涕,当殿跪下嚎啕捶胸,悲愤不已。
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大夫,尚书和寺卿们也都看过了物证,几位大佬互相对视一眼,沉默地点头。
作为处理刑案的官员,他们经验老道,托盘上的物证有赵佶曾经给黄尘相的亲笔密信,有含“铅丹”的毒药样本,有太医开的药方,有黄尘相,奶娘,刘贤妃寝宫的宦官宫女合谋毒害小皇子的供状等等。
供状里众口一词,都说是赵佶所指使,而且每个人的供状互相都能对应得上。
人证物证,整桩案子的证据链几乎可以锁死了,从现在的情况看,这已经是一桩钉死的铁案,不可能翻案了。
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认同,赵宗晟悲愤欲绝的哭嚎,已经将答案摆在群臣的面前。
好了,实锤了,赵佶果然是谋害小皇子的幕后凶手。
为了自己坐上皇位,竟不惜毒害先帝唯一的皇子,这等丧心病狂之辈,大宋朝堂焉能容他!
赵佶看着群臣越来越冰冷的眼神,顿觉手脚冰凉,浑身如同犯了病似的,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仓惶四顾,赵佶一个箭步冲到太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大哭道:“太后!太后!与我无关,太后信我!这是章惇他们构陷于我,他们…他们这是公然谋反!是谋反啊!”
太后的目光复杂,黯然叹息:“端王,你…太让本宫失望了!都到了这般地步,你再否认又有何意义?只怪本宫眼盲心瞎,识人不明,也是你平日恭孝温良的样子装得太像,害本宫走了眼…”
“太后!您一定要信我!真是他们构陷,章惇本就反对我即位,他不择手段收买这些人证,就是为了今日推翻我,他们是在谋反啊!”
太后阖上眼,神情闪过一丝怆然,却硬起心肠冷冷喝道:“礼部尚书张沂何在?”
张沂站出朝班,躬身行礼:“臣在。”
“今日登基大典即止,端王…德行有亏,罪案难脱,不可为君,宜当废黜。”
太后顿了顿,无视赵佶绝望的目光,继续道:“可着政事堂章惇等诸相,以及枢密院,御史台,六部等诸臣朝会,再议新君人选。”
说着太后站起身,眼神冷漠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赵佶,缓缓道:“端王,你…好自为之。”
太后正要下令囚禁赵佶时,突然一名宫人匆匆跑进了殿内,神色慌张地大声道:“禀太后,汴京城外有大军至,是燕云兵马,约十万之众,主帅是种建中,十万燕云兵马已将汴京东南西三面围住。”
太后毫无意外之色,只是飞快地瞥了赵孝骞一眼。
殿内群臣却震惊大哗,仓惶慌张的情绪很快蔓延开来。
片刻后,所有人的目光望向赵孝骞。
燕云大军,曾经是赵孝骞的旧部,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燕云十万大军竟如神兵天降,出现在汴京城外,若说与赵孝骞无关,谁信?
无数人露出惊疑的表情,赵孝骞这是要干啥?十万大军突然围城,难道他要…
惶恐的情绪如瘟疫般在大殿蔓延时,章惇却站了出来,大声喝道:“诸公肃静!燕云兵马是经政事堂,枢密院几位重臣商议后,再经太后应允,秘密调遣赴京的,诸位不必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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