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冢和夫很茫然。
当初他是主动自首、主动认罪,再加上初犯的情况下,只判决了八年有期徒刑。
时至今日,他入狱两年,表现良好,有机会申请缓刑,提前出狱,重新开始生活。
石冢和夫觉得自己赎清了罪孽,他是川合的帮凶,理所应当该坐牢;他也看开了过去,对于女儿的死,心里也彻底释怀。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当狱警通知有律师探监时,石冢和夫还以为缓刑提前了。
直至他走进隔离会面室,看到两个全然陌生的律师,心里的喜悦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茫然。
“你们是…”
石冢和夫拿起电话,目光停留在毛利奈的豆豆眉上。
兼坂孝太郎跟着拿起电话,端着正儿八经的架势,声称自己是小村莲子一家的律师——这是他刚编的名字——因为天罚连环杀人案一事,特来讯问石冢和夫。
“小村一家惨遭灭门,年仅八岁的莲子同样惨遭毒手,凶手现场写下了天罚二字…爷爷奶奶为了给儿子和孙女一个公道,委托我做律师,拜托我让他们一家瞑目。”
兼坂孝太郎从公文包取出一张现场照片,拍在玻璃窗口上。这是他以前办的案子,跟凭空捏造的小村家没有任何关系。
他简单介绍完情况,逼问石冢和夫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石冢和夫看着照片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心跳不由地加快,手心开始冒汗:“这、这和我没关系…”
“警方做过笔记鉴定,和礼堂枪杀案的天罚笔记完全一致。”兼坂孝太郎收起照片,继续施压:“不论你怎么狡辩,最后都将面临起诉,到时候你的刑期恐怕会变成无期徒刑…”
“等一下!这也太奇怪了吧!”
石冢和夫按捺不住了,他身子前倾,焦急地辩解道:“我一直在监狱服刑啊!怎么可能外出作案?你们肯定找错人了!”
“灭门案发生时间是在礼堂枪击案之前,我和小村先生走访了三年,查阅了不知道多少卷宗,才找到你。”
兼坂孝太郎左手握拳,像是真的在为死者鸣不平,捏着话筒大声说道:“就算大人有什么过错,但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要杀永野川合!”
“不是我杀的!”石冢和夫大喊。
“那是谁?!告诉我,是谁杀的!”兼坂孝太郎反问。
石冢和夫一怔,额头沁出汗珠,他喉头微动,欲言又止。
半晌后,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灭门案,我完全不知道…永野川合是被樱井教官杀的,跟我没有关系…”
“那天罚血字是谁写的?”兼坂孝太郎逼问。
“这…这…不重要…”石冢和夫不敢直视对方。
他心底隐约有个答案,但他却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来,那他这三年所遭受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当初给他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个罪行累累的杀人犯,所谓的赎罪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他根本没有赎清过错,反而成为了另一个残忍凶犯的帮凶,让那家伙逍遥法外继续作案。
“这怎么可能不重要?你这家伙,不要再搪塞了!”
兼坂孝太郎大声斥责,却收效甚微,因为石冢和夫放下了电话,双手捂住脸,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了。
兼坂孝太郎只能干着急,会面时间有限,他只有这一次机会,监狱随时可能发现他是冒牌律师,来第二次就是找死,百分百会被抓起来。
况且,会面结束后,石冢和夫没等到追诉,迟早会意识到不对劲。只要他不蠢,就会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表面上兼坂孝太郎是主动方,但实际上他是在走钢丝。
怎么办?
兼坂孝太郎想敲窗户,提醒石冢和夫,不要再逃避现实。
毛利奈扼住了他的手腕,小声说道:“交给我吧。”
兼坂孝太郎犹豫片刻,收回了手。现在时间充裕,逼太紧不是什么好事,不如让毛利奈唱红脸,或许能攻破嫌犯的心防。
毛利奈拿起电话,小声询问道:“石冢先生,能聊聊吗?”
石冢和夫没有反应,毛利奈耐心等待半晌,并未催促。
兼坂孝太郎实在不耐烦,又要拿起电话,被毛利奈阻拦:“给他一点时间吧。”
“谁来给我们时间?”兼坂孝太郎凑近了,贴在毛利奈耳边,低声提醒道:“别忘了,我们只有五天的时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毛利奈更沉得住气,她没那么在乎奖金。
兼坂孝太郎无话可说,只能双手抱胸,不断抖腿,用吃人的目光盯着石冢和夫。
通过石冢和夫的反应,他可以断定,石冢和夫知道礼堂枪杀案的内情。
问题是他们在监狱,隔着玻璃,该怎么撬开石冢和夫的嘴?
兼坂孝太郎也擅长刑讯逼供,这种事多练习几次谁都会,哪怕打错人了也能积累经验。
但眼下这种状况根本没办法发挥。
就这样,两人等待了二十多分钟,期间一句话都没说,会见室内格外安静,只剩下电话的滋滋电流声。
终于,石井隆匡抬起头,脸上神情近乎绝望,带着几分麻木地。
他拿起话筒,询问毛利奈:“你要说什么?”
“我相信石冢先生是个好人,报纸上报道过当年的枪杀案,大家都说你是为了女儿报仇,才会不得不枪杀樱井千鹤。”
毛利奈柔声恳求道:“你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小村一家…他们的父母同样承受着痛苦。如果你不是真凶,希望你告诉我们真相。”
石冢和夫依旧沉默。
毛利奈也有些着急了,她瞥了一眼兼坂孝太郎,有些心虚,毕竟是她要求给对方一点时间,现在二十分钟过去了,他们一无所获,毛利奈难免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兮兮的说道:“石冢先生,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我们只是想要抓到真凶,不该说的事情,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石冢和夫总算有了反应:“你保证?”
毛利奈十分真诚地点头,她瞪大了眼睛,豆豆眉都跟着一起用力。
石冢和夫转头看向兼坂孝太郎,后者抢过手机话筒,说道:“律师是有保密义务的,只要你不同意,今天的对话传不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
这是他瞎胡诌的。
石冢和夫被说动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深呼吸一口气,将过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娓娓道来。
“川合是寺庙住持的女儿,我每次去祭拜的时候,都会遇到她,总会想起自己的女儿,偶尔会闲谈几句…”
“后来我在警校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活非常枯燥,完全没有社交,那时候我心里总憋着一股火气,想为女儿做点什么…”
“直至川合找到了我,她说她遇到了杀害弟弟的凶手,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想询问我的意见…”
“我只是说…只是说…做你想做的事…”
“她当时一定很纠结吧,所以才会让我写信,寄给樱井千鹤,又让我欺骗她的好朋友们…”
“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樱井千鹤确实是永野川合枪杀的,她复仇了,也因此而死…”
“是的,那天晚上,有人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来龙去脉。那个人不想让川合背负杀人犯的罪名,质问我为什么一开始没有阻止川合…”
“为了让川合死后不变成自己所憎恶的杀人凶手,我选择听从那个人的劝告,主动承担了罪名…”
“说到底,这也是我罪有应得。”
“枪是我给的,信是我写的,我明知川合要做什么,却一再纵容。是我让川合去杀人的,理应受到惩罚。”
在最后十分钟,石冢和夫交代了所有他知道的事情。
毛利奈格外兴奋,刷刷刷在本子上记个不停。
没想到凶案的内幕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曲折,两个深陷愧疚与自责的灵魂相遇,最终导致一场横跨十年的复仇。
复仇者死去之后,案件才刚刚开始,生者为死者的清白而背负罪名,无名者为救赎灵魂而写下血字天罚…
有那么一瞬间,毛利奈能够与之共鸣。天降的罪孽,应由天命承担。子虚乌有的天罚,却能真实地缓解生死间的大恐怖。
或许其中还有更深一层用意,还有一些疑点未曾完全解开,比如说第四人的指纹是从何而来、第四人又为何要给石冢和夫打电话…
故事已经发展到了最高潮,难道在最后的最后还有反转?
毛利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
当初她看第一本侦探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时至今日,她原以为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激情,直至她前来参与这场婚礼…
果然,现实远比更加精彩!
兼坂孝太郎没工夫管毛利奈,他快速消化完信息,急忙追问道:“是谁给你打的电话?你认识对方吗?”
他感觉自己触及到了真相的核心,距离千万大奖就差一点点。
石冢和夫犹豫片刻,说道:“不认识,对方捏着嗓子说话,也没提自己的姓名,我听不出来是谁。”
“那你怀疑是谁?”兼坂孝太郎不肯罢休。
这时,广播响起提示音,告知众人会面时间到了。
兼坂孝太郎把手拍在玻璃窗上,焦急地问道:“先别走!回答我这个问题!”
石冢和夫已经站起身,见他如此执着,还是说出了心中猜想:
“我觉得…额…应该是一个叫伏见鹿的学员…他现在应该毕业了吧。”
兼坂孝太郎和毛利奈同时怔愣住了。
狱警走过来,伸手搀扶石冢和夫。兼坂孝太郎大喊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什么细节引起你的怀疑了?随便说点什么啊!”
石冢和夫在挂断电话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疑问句。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己。
“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是啊,除了新郎,还有谁会这么做?
毛利奈一阵头皮发麻,她等到了终极大反转,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就像是在看一本跌宕起伏的精彩,观众隐约有一种预感,最后应该会有一个大反转——然而,有些没有反转,只是合情合理的结尾,让人意犹未尽;有些作者能力不足,反转剧情太过牵强,让人扼腕叹息。
而有些顶尖,从一开始就草蛇灰线,伏笔贯穿全文,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读者眼前,却始终没有被人发现,直至结尾时,作者神之一笔,画龙点睛,故事大反转,直接让读者颅内高潮!
毛利奈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兼坂孝太郎半晌才挂断电话,跟着狱警指引,和毛利奈一同离开。
北海道监狱地点比较偏僻,四周是荒郊,正门横着一条马路。
兼坂孝太郎低着头,脱掉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双手插兜,沿着马路往电车站点走。
毛利奈跟在他后面,把所有构思、灵感和案件细节全都记了下来,随后询问道:“兼坂先生,你怎么看?你觉得伏见先生是真凶吗?”
“哪有什么真凶,只是在墙上写个字而已,两个凶手都已经死在礼堂了。”兼坂孝太郎一脚踢开路边石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哦!”
毛利奈总算反应过来了:“如果真是伏见先生做的,那他一定是为了源小姐,才会撒这样的谎。要是戳穿的话,源小姐一定会很伤心吧?毕竟当初川合和源小姐约定好了,要一起当警察…啊,真是感人,回头我也要写这样的剧情。”
她自顾自念叨半晌,抬头一看,兼坂孝太郎加快了脚步,跟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毛利奈连忙跟上,问道:“但是现场有第四人的指纹啊,取证上的指纹和伏见先生不匹配,所以刚才的推论应该都不成立吧?”
“确实是这样。”兼坂孝太郎点头,他也有些糊涂了:“可刚才的推论才是最合理的。”
“那可不一定!”毛利奈的豆豆眉得意地竖了起来,她伸手指天,大声念出福尔摩斯的著名台词:“排除所有可能,最后的选项哪怕再不可能,那也必定是真相!”
“所以呢?”兼坂孝太郎斜睨。
“既然还有疑点,那必然还有真相隐藏在冰川之下!我们一定会将其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毛利奈用大拇指一擦鼻子,昂首叉腰,骄傲地说道:“寻找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这就是名作家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