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王夫人带着玉钏,从梨香院出来,穿东西穿堂,路过南大厅。
一路上阳光明媚,沿途风雨连廊檐下,错落悬挂的鸟笼,不时发出清脆鸟鸣声。
王夫人刚进荣庆堂后院,正想绕过堂屋入堂,听到王熙凤脆丽说笑声,她不由停下脚步。
王熙凤飒爽的声音,让王夫人心生厌恶,如今两房嫌隙,原本的亲侄女已形同仇寇。
况且王熙凤为人太过精明,又一门心思给贾琮站台。
自己入堂找老太太说道,这一番心思打算,要是让她听了去,必定节外生枝。
王夫人心中郁闷,她曾是荣国府当家太太,国公府里除了老太太,她便是最尊贵的妇人。
府上家门亲眷和奴才丫头,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那时何等风光显赫。
哪像现在这等憋屈难受,一进府门,如入别家,一言一行,颇多顾忌,当真是老天无眼。
好在她刚站了片刻,听到王熙凤和老太太告辞,这才放慢脚步入堂。
正看到粗使丫头在收拾茶盅,想来王熙凤也是刚离开,心里好松了口气。
贾母正让鸳鸯捶背,见到王夫人入堂,笑道:“今日怎有空过来,我听说彩霞害喜利害。
我走动不便没过去瞧,如今怎样了?”
王夫人笑道:“多亏老太太一直记挂着,彩霞怀胎到了时候,害喜免不了的事情。
我刚去看过她,气色红润,血晕充足,保养得很是养眼,只要出年关就不会害喜了。”
贾母说道:“自从夏姑娘送了腊月礼数,我便一直在思量彩霞的事。
到了明年三月宝玉成亲,彩霞的肚子可就起来了,这桩事多少要些考虑。
上回夏姑娘让人来送礼,我瞧着她的办事场面,是个利落能干的小媳妇。
只是再利落得意的姑娘,刚嫁入门第,房里小妾就鼓了肚子,大宅门里多少有些忌讳。
我想宝玉成亲之后,小夫妻必要落居东路院,但彩霞孩子落地前,先在西府养着,我也好关照。”
王夫人是内宅精明人,贾母的话虽说的隐晦,她却一下明白了意思。
大户门第之中,大妇刚嫁进门,房里女人就怀孕,再贤惠的女人心里也会长刺。
要是为了自保或立威,做出什么过头之事,豪门内宅中可不是新鲜事…
那日夏姑娘让人送礼上门,行事大胆利索,话语周密细致,看着已有几分凤丫头的气度。
宝玉娶个能干媳妇,自然是件好事情,但越是能干的媳妇,越不是什么软柿子。
保不齐对拔了头筹的小老婆,生出厌弃敌视之心,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有这风波过去,众人也就安稳了。
老太太还是姜老的辣,必是想到其中隐晦苗头,才想定这防患未然的法子。
要是按照常理,王夫人对此自然没有话说,但是彩霞哪会在常理之中…
如今彩霞在宝玉院里养胎,王夫人早已放下话语,让她安心保养,不得随意出宝玉院子。
又让袭人、彩云细心照料,不得出半点差错,因此王夫人心中虽有顾虑,一时也是不怕的。
但是宝玉成亲之后,如单独把彩霞留在西府,王夫人就失去掌控的便利。
到时彩霞身边换了服侍人手,万一走露出什么风声…
而且,除了对于彩霞的忌惮和担忧,贾母提到宝玉成亲之后,需要搬回东路院,更让王夫人心中别扭。
虽她知道贾母说的是常理,但依旧猫抓狗挠般膈应,心中总觉得不该如此,岂有此理。
说道:“老太太一辈子最疼宝玉,如今他要成家立世,正该是孝顺老太太的时候。
倒是成亲后就离了你身边,这听着怎么忍心,宝玉这孩子一向孝顺,只怕他听了也是不肯的。”
正在给贾母捶背的鸳鸯,听了王夫人这话,心中忍不住鄙夷。
二太太日常摆着大家太太气度,话里话外最注重体面二字,可是做出事情却最没体面。
西府是三爷的家业,世上哪有堂弟都已成亲娶媳妇,还一辈子住堂兄家里的道理。
以后大伯子进出自家内院,日日撞到自己弟媳妇,大宅门最要紧的礼数避讳都没了。
都说没过门的宝二奶奶,也是正经大家闺秀,要让她每日给大伯子看头看脚,还不让她活活羞死。
二太太也做过当家太太,她怎么就不想想这些道理。
她让自己儿子赖在西府,就是作践自己儿媳妇,即便这样也就罢了,岂不是连三爷的名声都污了。
贾母听了王夫人言语,摇头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可如今家里情形大不相同,琮哥儿是钦定荣国世爵。
西府就是他的府邸产业,宝玉成亲之后便有家室,宗法家礼摆在那里,再住在西府会惹闲话的。
我虽也舍不得宝玉,但是宝玉年纪还小,一辈子还长的很呢,总要帮他做长远打算。
贾家神京八房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些人都是嫌贫爱富,妒人有笑人无,嘴里都是杀人的刀。
至少宝玉成亲这热头劲上,万万不可还留在西府,否则不是给人家天大话柄。
不仅贾家这些偏门旁亲,即便是那些世勋老亲,也会因此说出许多闲话。”
王夫人听了贾母之言,心中虽郁恨翻涌,但也无言可以反驳。
贾母见儿媳妇这幅嘴脸,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心中不禁有些叹息。
说道:“你记得我一句话,宝玉想要过上好日子,他和琮哥儿两个兄弟和睦,才是最要紧之事。”
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觉得老太太如今也是认命,开始一味替琮哥儿说话,宝玉竟要看他脸色做人…
她虽脸上绷不住,依旧强笑说道:“老太太说的都是道理,一家子兄弟和睦,至亲相扶,才是兴家之道。”
贾母微笑说道:“你有这个见识便是极好,以后都按这个道理行事,也就事事顺遂了。”
王夫人没忘今日入荣庆堂的缘故,她硬着脸皮将话底夯实,略微思索过恰当言辞。
说道:“老太太一心为宝玉打算将来,也是宝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只是我时常仔细思量,如今琮哥儿继承家业,宝玉将来成家立室,竟半点家当依仗都没。
以后我和老爷到老朽之身,二房只怕比现在更窘迫些,宝玉必定过得愈发艰难,这让人如何忍心。”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也有些揪心,她做一辈子豪门贵妇,自然知道贵勋豪门家业传承道理。
祖传家业都由嫡脉爵主继承,偏房支脉只能分些外置房宅薄田,不过支撑温饱罢了。
将来自己蹬腿西去也就罢了,只要儿子还在世,琮哥儿多半是会顾及情分,宝玉也吃不到苦头。
但儿子也是过五十的人,等到他也百年之后,人情债用过一世就罢了,谁还会再理会我的宝玉。
宝玉又是从小娇生惯养,也不懂讨活生计的本事,到时只怕十分磕碜,比宁荣街上讨温饱的远亲还要悲苦。
自己手头虽有不少嫁妆私囊财货,拿出几千两银子,补贴宝玉的亲事,外人也说不出什么。
但总不能整箱财宝往宝玉房里抬,这满府耳目哪瞒得住人。
真当琮哥儿和凤丫头是瞎子不成,他们因此生出怨怼,那就是给二房惹祸了。
自己蹬腿之后,以大房孙子和媳妇的厉害,这些私房财货必跨不出西府门槛,外人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王夫人见老太太脸色难看,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自己说到老太太心坎上。
她急忙趁热打铁说道:“与其将来担忧宝玉,不如现在帮他积攒家当,将来也好有备无患。
媳妇最近一直思量此事,倒是让我想出一个妥当办法。”
贾母眼睛一亮,说道:“你想到了什么好法子,说来我听听。”
王夫人见话语火候已到,便将用自己两间嫁妆铺子,从鑫春号分销自造货物,诸般想法一一道来。
说道:“老太太,宝玉成亲这种大事,公中也只能拨两千两银子,到头来还要老太太出体己。
媳妇实在于心不忍,我想出这种法子,也是想给宝玉积攒家业。
况且也不是占晚辈的便宜吃,自用真金白银从鑫号进货,琮哥儿和曲姑娘可不吃亏。”
正在捶背的鸳鸯,一向关注贾琮的事情,自然听说过鑫春号的来由,暗地里就是三爷办的家业。
二太太这话都让自己占理,鑫春号自己生意兴隆,难道有钱不会自己去赚。
好端端把东西行价出给太太的铺子,白白让太太赚走自家银子,太太还说没占人便宜,这话也有脸说出口。
贾母听了这番话,也是大为心动,说道:“我看你这法子妥当,咱们也不占人便宜,这是做正经生意。
当初珍哥儿便是心太贪,暗使手段想抢夺人家店铺,如果他也像你这般公道谨慎,老实和人做生意。
何至把宁国的家业都败了,连自己性命都赔了进去。”
王夫人见贾母首肯,喜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咱们做人只要公公道道,就不用担心惹祸上身。
只是这种事情,老爷担着官身,不好去和琮哥儿说道,儿媳妇说话也未必有份量。
阖府就老太太最尊贵,又是琮哥儿亲祖母,只要你老说和此事,必定一说就成的。
这事只要办成了,家门内外也是一桩佳话,才是真正的兄弟和睦,至亲帮扶。”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主意,也觉得极好的点子,可为自己宝玉积攒家业。
但听说让她去和贾琮说和,一张老脸不免有些发僵,心中也有些发虚。
她是神京贾族的老祖宗,不管对着族中何人都腰杆硬朗,唯独对这继承祖业的孙子,实在有些底气不足。
这些年贾琮可给她吃了不少挂落,只要他觉得不能办的事情,就有一堆理由对付自己这祖母。
但贾母觉得王夫人法子不错,为了自己宝玉的前程,也只能硬着头皮办上一办。
大不了先听听孙子口径,察觉有什么不对,把话说圆乎混过去就罢…
贾母说道:“鸳鸯,如今也快日落,你去东府转转,琮哥儿没回府你就侯着,回了就说我找他有话说。”
伯爵府,贾琮院。
上午贾琮被传召入宫面圣,他提出用走私之法,与鄂尔多斯部进行物资交换。
以这种隐蔽边贸手段,促使鄂尔多斯部向大周绥靖依附,分化残蒙势力凝聚。
同时入宫议政的王士伦和顾延魁,对贾琮的奇思妙想,深表赞同,嘉昭帝也已首肯此法。
并让贾琮具体担任此事,并写出操作详细方略。
毕竟不管是九五之尊的嘉昭帝,还是官员魁首的王世伦和顾延魁,自然都不懂如何“走私”。
贾琮出宫之后,趁便去了城外火器工坊,巡查工坊营造事务皆正常,便径直返回伯爵府。
然后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仔细揣摩拟写走私详细方略。
与鄂尔多斯部的物资交易,需要维持一种隐秘状态,以免惊动土蛮部安达汗,生出难于预料的变故。
如何保证消息不被走露,甚至要维持数年时间,选择一支绝对信得过的商队,便是重中之中的事。
嘉昭帝既然将此事交他办理,贾琮想到最可靠的商队,就是他和曲泓秀执掌的鑫春号。
早在几年之前,鑫春号已在辽东开办分号,经过数年发展之下,辽东分号商路已辐射九边各镇。
只要从江南分号和辽东分号,调集一批精干人手,提前进入宁夏镇进行筹备。
很快能建立一支可靠边贸商队,而且商队的忠诚度和掌控力,都能让他最大限度放心。
关外走私所用的粮食、布匹、茶叶、农具等物资。
都能通过鑫春号各地分号,快捷筹集和运输,最大限度减少消息扩散,还能将效率肘制降到最低。
而且,这样一支精干商队,在得到朝廷默许前提下,能做的不仅是关外物资贸易。
还能做其他许多事情,并且产生十分深远,不容忽视的作用。
比如,眼下大周和残蒙处于敌对,通过双方默许走私商队,可轻松往残蒙部落渗透秘谍斥候。
并通过各种渠道和层面,收集残蒙各部门情治消息,通过进出关内外走私商队,顺畅进行消息传递。
当今之人对知己知彼的理解,或许存在一定局限性。
但贾琮这个后世流离之人,见识过近代无数风云典故。
清楚精切的秘谍情治,可以轻易扭转乾坤,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但他不准备将这条写进方略,因当今天子生性多疑,他已有太多特异表现,必要时候还是适可而止。
在天子眼中他可有无数巧思妙想,就如同他在火器研发之道,可令人叹为观止。
但极具城府的前瞻阴森谋算,尽量少做些显露,对他没有坏处。
他仔细推敲商队走私遇到的问题,按照轻重、缓急、显隐进行分类。
那些需要写进方略,让相关有司推进办理,那些只需商队自行掌控即可…
走私商队如何出关,其中也大有讲究,比如不走边镇正关,只走边塞偏僻关隘。
商队行进途中,如何错开沿途双方斥候,诸如此类潜心秘踪等细节,他都在方略上写明。
因为这些操作细节,需要兵部和宁夏边军,做出必要的协助和配合。
他一边思索推敲,一边奋笔疾书,英莲两次进房替换茶水,他似乎都没有察觉。
只是过去半个时辰,便用蝇头小楷写满整张宣纸,他正准备润色修改,突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
只听英莲说道:“这不是莺儿姐姐吗,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怎不见宝姑娘一起?”
又听莺儿说道:“宝姑娘有事回了西府,让我给琮三爷传话,三爷回府了吗?”
贾琮起身说道:“英莲,让莺儿进来说话。”
莺儿进屋将同贵过来报信,王夫人找薛姨妈之事,其中内里来由说了一遍。
又说道:“姑娘让我给三爷传话,姨太太想让太太撮合此事,但太太觉得事情不妥,已找话头推脱。
姨太太现在去找老太太说话,太太叫姑娘回去支撑场面,大概快到荣庆堂了。
姑娘说老太太多半要找三爷,让三爷知道其中缘故,心里也好有个筹划准备。”
贾琮微笑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姑娘,这事不难处置,谢谢她传话提醒。”
等到莺儿走后,贾琮细思方才莺儿所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王夫人虽没贾珍的凶顽无耻,但私欲狭隘,贪婪膨胀,两人内里都是一丘之貉。
当年自己连贾珍都能扳倒,难道还会让王夫人染指得逞?
按照方才莺儿说话,王夫人已怂恿贾母出面,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有麻烦事情上门。
但贾琮心中不屑,并不放在心上,趁此机会好生整治一番,也好让旁人都绝了这等心思。
他将写好的走私方略草稿,仔细折迭收好之后,又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房门再次被敲响,见英莲带了鸳鸯进门。
贾琮笑道:“鸳鸯姐姐过来,可是替老太太传话。”
鸳鸯回道:“正是,老太太让我过来候着,等三爷下衙回府,请三爷去荣庆堂说话,没想三爷已经回府。”
两人相伴着出了院子,园子里阳光明媚,路旁的冬青灌木,浓翠清新,生机盎然。
鸳鸯将堂上事由详细告知贾琮,并无一句隐瞒,这是两人多年养出的习惯,已成某种奇怪的默契。
鸳鸯脸有忧色,说道:“三爷,家中亲眷和睦安宁,方是兴旺之象,可但凡牵扯钱货,极容易生出嫌隙。”
贾琮笑道:“我知鸳鸯姐姐的心意,老太太上了年纪,日常安居内宅,不清楚外头的纠葛缘故。
但二太太这般做派,未免将事情想的简单,将他人都当成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