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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六章 天地共诛之

  荣国府,荣庆堂。

  熏笼温香,钗簪生光,丫鬟翡翠端上新沏的老君眉,沁人茶香悠悠弥散,透着安逸慵懒韵味。

  贾母听过王夫人的法子,也觉得是可行之事,且能给她的宝玉积攒家业,更是再好不过。

  因此,两人心情都很舒畅受用,一边喝茶说些闲话,时而开怀一笑,显得颇为惬意。

  堂外风雨游廊上,薛姨妈带着薛宝钗,眼看走近荣庆堂,她略微慢下脚步。

  问道:“宝丫头,你说老太太开口说和,琮哥儿会不会碍于情面,便答应了此事。”

  宝钗微笑说道:“妈,琮兄弟做事极有章法,又是能为本领出众之人,他的性子最不会受人辖制。

  鑫春号开办三年,生意年年攀升,必定有人起过分销夺利之心,其中也必定不乏达官贵人。

  但却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可见琮兄弟和曲姑娘对分销之事,何等坚持笃定,不容外人分毫改易。

  琮兄弟又是简在帝心之人,旁人都知他根底难测,不敢多越雷池一步。

  就凭姨妈依仗亲情为说辞,绝难让琮兄弟就范,待会我们入堂之后,妈说话可要小心,多听少说便是。”

  等到翡翠上前第二次续满茶盅,薛姨妈正带着宝钗进了荣庆堂。

  薛姨妈见自己姐姐神情自得,老太太满脸笑容,便知姐姐已说了事,老太太看来也首肯。

  王夫人笑道:“妹妹,我已将事情告知老太太,老太太也觉得此事极好。

  老太太已让人去叫琮哥儿,只要把话说开就能成事。

  一家子至亲合伙做生意,既体面又安稳,再好不过事情。”

  薛姨妈想到方才女儿的话语,宝钗和琮哥儿颇有些默契,她说此事必不能成,那就不会有错。

  可笑姐姐八字还没一撇,就说什么至亲合伙做生意,先在哪里洋洋得意起来。

  就像自己女儿说的那样,琮哥儿是做大事的刚强性子,哪里会因为家门孝礼,就变了自己筹谋主张。

  但她心里虽明镜一样,嘴上却不会多说半句,依旧糊弄姐姐的脸面。

  笑道:“鑫春号如今是内务府大皇商,这事能成就自然是极好的。”

  王夫人见妹妹话语虽热络,但说了半截子话就没往下说,日常捧场抬势的口才,像是有些哑火了。

  她虽心中有些嘀咕,但也并不在意,左右老太太答应出面说和,她也用不着欠自己妹妹人情。

  贾母笑道:“宝丫头,前些日子你和琮哥儿商量章程,可是已有了什么眉目。”

  宝钗笑道:“回老太太的话,章程我们都弄好了,好几日前就寄回金陵。

  如今家里二叔依着章程整顿铺子,年关前就能转租给鑫春号,到时就能完结这件事。”

  贾母笑道:“还是宝丫头能干,可惜错投了女儿身,要是生成爷们,只怕和琮哥儿一样能干。

  还是姨太太有福,我养的几个丫头,这上头能为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忙笑着谦逊几句,贾母又笑道:“今日这桩事情成了,家里可又多一件喜事。

  宝丫头既有这些本事,日常得空多帮衬着你姨妈,这里里外外都是一家人。”

  宝钗微笑说道:“鑫春号是内务府大商号,只要没有官面上的说法,这事自然就能成就。

  到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姨妈但凡用到我,我自然要尽心尽力的。”

  贾母和王夫人都印象深刻,当初贾珍事发之时,传说那间绣娘香铺,一年能赚五万两银子。

  时间过去近三年,绣娘香铺成了内务府皇商店铺,每年能赚的银子只怕更多…

  如今自家铺子竟能分一杯羹,哪怕每间铺子分润不到万两银子,两者相加也比西府爵产收成还多!

  贾母和王夫人想到这一桩,都已沉浸在欢欣喜悦之中,似乎瞬间得了倚仗,竟一下没听出宝钗话中之话。

  正堂中众人各自欣喜、各有心思之时,突听堂外丫鬟说道:“三爷来啦。”

  话音刚落,门口红锦团花暖帘掀开,贾琮气度沉凝,迈步进入堂中,鸳鸯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王夫人方才还是满腹憧憬,期盼二房从此财货滚滚,咸鱼翻身,扬眉吐气。

  但一见到贾琮出现,下意识心中发紧,不由自主升起一丝忐忑。

  即便她将贾母抬出说和此事,但她心中很是清楚,自己一贯嫉恨贾琮,如今却是要从他身上掏好处。

  这让王夫人生出一丝羞愧,但想到老爷对贾琮的恩义,那隐约的羞愧立刻被理直气壮代替。

  又想原本自己才是荣国府当家太太,理直气壮瞬间变成理所应当。

  贾母笑着让贾琮落座,又让丫鬟上了新茶。

  笑道:“你这官当得劳累,日常早出晚归,家里的琐碎原不该烦着你,白白耗费你的精神。

  但今日这桩事情,是家里人的好事,做成了对大家都有利,我才找你说道说道。”

  贾母将王夫人想分销鑫春号造物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虽贾琮早已经知道,还是耐着性子听完。

  王夫人心中有些激动,就等着老太太说完话,贾琮即便有些话说,看着家门长辈情面,必定就会答应。

  到了那时二房就有财货源头,以后再不用看他人脸色过活。

  其中虽有吃了大房的好处,来和大房分庭抗礼的荒诞,但只要二房以后多了体面,也顾不得许多了。

  正当王夫人满腔怪异憧憬,却见贾琮听了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表态说话,而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她心中不由自主格登一下,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妥,似乎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说王夫人有所察觉,即便贾母说了番热络话语,孙子也没个回话相应,脸色还有些臭臭的…

  老太太觉得有些不妙,虽心中有些忐忑,但只好耐着性子,等着贾琮回话,再看情景做打算。

  薛姨妈见了贾琮神情严肃,半点没有和悦家事的模样,不禁佩服女儿先见之明,只等着在一旁看戏。

  贾琮凝声说道:“当初曲姑娘在神京落居,她心地慈悲,收养了五个孤儿,手头不太宽裕。

  我便和她一起创办了秀娘香铺,因我要走科举仕途之路,不便以商贾为业,生意都由曲姑娘打理。

  后来她日夜操劳,香铺生意蒸蒸日上,没想竟被东府珍大哥觊觎,竟使强横手段夺取店铺,闹出偌大风波。

  圣上在宫中听到风声,颇为震怒,宣我入宫训诫。

  责我朝堂官身之人,竟操持商贾之业,大失体统,招惹是非。

  琮为了自赎罪过,将秀娘香铺献给圣上,圣上宽厚仁慈,不屑与民争利。

  圣上见曲姑娘心有善念,绣娘香铺之香业,于国有益,赐下隆恩,让绣娘香铺名列内务府,改名鑫春号。

  此事因果之始,皆因贾珍德行败坏,贪婪无耻,妄行抢夺之念,否则如何会惹出这等风波。

  自哪以后,琮对门中子弟不思忠孝,好逸恶劳,仗势欺人,抢夺私财,深恶痛绝。

  宁国祖先创下的家业,因贾珍失德之举,一朝败破,他是贾族罪人,死有余辜,人神共鉴!”

  贾母、王夫人听贾琮并不应事表态,而是说起鑫春号来由,言辞清冷,两人心中渐渐沉重。

  等到贾琮说到最后,言辞愈发森严如刀,甚至直呼贾珍之名,言其死有余辜,神色深恶痛绝。

  贾母已脸上变色,自己原先担忧真是没错,这小子根本不愿此事,开始摔脸子骂人了。

  但即便贾琮言语冷厉,贾母作为祖母也挑不出毛病。

  贾珍原本是贾家族长,身份十分尊贵,但他生性奸恶,罪名昭昭,累得宁国府被抄家。

  贾赦在世之时,落井下石也好,谋求私利也罢,发动族老商议,将其除名族谱,死后不得入葬祖地。

  所以,贾琮即便骂的再难听,旁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但是,琮哥儿真是在骂贾珍吗…

  贾母看了眼儿媳妇,见她脸色有些难看,似乎还有些不服气,老太太心中有些后悔。

  贾琮继续说道:“鑫春号名入内务府皇商,实乃圣上宽宥隆恩,身为臣子怎能不感恩戴德。

  琮和曲姑娘为报圣恩,便向圣上许下承诺,鑫春号开铺三年,要达到额定银流盈利。

  并每年上交一笔大额税利,以为充实国库之用,以报圣上不罪宽宥之恩。

  为了兑现对圣上的承诺,让商号赚取最大的利润,才立下鑫春不做分销的规矩。

  立号三年以来,此规矩从未被打破。

  这两年鑫春号生意兴隆,不少达官勋贵有染指之念,都被琮正言回绝…”

  王夫人见贾琮话语越说越冷,老太太和自己妹妹都不做声,也不帮着自己说话。

  自己终归是他的长辈,所图之事还请老太太说话,如果就这样被轻易驳掉,以后在贾家还有什么脸面。

  事情倘若传扬出去,不知多少人要笑话自己,她心中实在无法就此作罢。

  而且,贾琮虽言辞清冷,似乎没有严厉回绝,让王夫人难以死心。

  况且,分润生意的点子,实在太过诱人…

  她硬着头皮说道:“琮哥儿,你说的这些也算正理,不让外人占去鑫春号的便利,自然应该如此。

  但宝玉是你的亲堂弟,老爷待你犹如亲子,咱们是同门至亲,岂能和外家相比。

  二房那两间铺子很不起眼,即便分销鑫春号货物,那也是自家生意,外人哪敢闲话。”

  王夫人此话一说,薛姨妈脸色尴尬,琮哥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姐姐怎么还说出这种话。

  难道真要人家撕破脸骂人不成,自己这姐姐也太偏执些,事事都提姐夫对琮哥儿的情份。

  这世上再好的东西,胡乱用的次数太多,也会变得不中用的。

  总不能因为姐夫当年的恩义,让琮哥儿把自己家当都给二房。

  贾母本就感到不对,心中已打退堂鼓,见媳妇如此笨蛋,居然还说这等话,半点都不看风头。

  贾母正要开口说话搅和,趁早揭过此事,省的孙子这张利嘴,说出什么难听话语,一屋子人都难堪。

  只是还没等贾母说话,便听贾琮说道:“太太此言差矣!”

  贾母听贾琮语声严厉,心中一阵乱跳,只叫事情不好…

  听得贾琮冷声说道:“二太太将事情想的太简单,莫说什么自家生意,更不要说什么外人不敢闲话。

  只要鑫春号的货物,上了二太太的店铺,一夕之间就会传遍神京。

  鑫春号守了三年的行规铁律,一朝丧尽,商号信誉何存,曲姑娘还怎么打理生意。

  那些被鑫春拒绝分销的达官贵勋,心中岂能不恨,人心有不平,必定就要生事。

  消息一旦传入宫中,天子心中作何感想,都察院那些臭嘴御史,要像闻到腥味的猫,全都会闻风而动。

  宗人府只怕要上门送成堆的弹劾奏章,我和老爷都难逃私欲膨胀、避外纵亲,处事不公,侵吞国利的罪名!

  到了那时,贾家国公门第,翰林人家,累世皇恩,两府荣盛,人人艳羡。

  好不容易得来的名望体面,都要毁于一旦,二太太也想让我做贾珍不成!”

  贾琮说道最后,已是声色俱厉,堂上众人皆心中发寒。

  贾母都无法出言缓和,如因二房积蓄家业筹算,竟会给贾家招来大祸,她也是万万不愿的。

  贾琮那句想让我也做贾珍,更让贾母冒出一身冷汗。

  她听出这话不是好话,如刀似戟,似带杀气,叫人毛骨悚然…

  王夫人脸色难看之际,却硬生生撑起神志,说道:“即便此事不妥,怎么又关碍到老爷。”

  贾琮语气淡然,说道:“从来都是夫妻一体,二太太一力操持此事,老爷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脱干系。

  一旦生出大事,我和老爷名声受损,仕途坎坷怕是免不了。

  我有爵位在身,毕竟还算年轻,或许还有起复之时。

  但老爷年过五十,只怕要赋闲到老,多半要遗恨终身了…”

  贾母听到此事要牵连到儿子,心中更是不愿,自己这老儿子沉醉读书科举,只是一辈子都没如意。

  如今身上的官职,便是他最大的荣耀和安慰,要是因为家里的破事,丢官罢职,颜面丧尽。

  琮哥儿说什么赋闲到老、遗恨终生都是轻的,只怕没几天就能活活气死儿子。

  贾母连忙说道:“我们内宅女眷,哪里懂得外头这些风险。

  琮哥儿,如今你是两府家主,鑫春号是你创办的产业,既你说这事不妥,那便就此作罢,谁也不许再提。”

  贾琮听了贾母话语,脸上冷厉神情稍稍缓和,说道:“还是老太太年老睿智,明白事理,琮照办便是。”

  宝钗听贾琮这话,嘴角微微翘起,又下意识抿紧,省的自己露出笑意。

  她明眸在贾琮脸上一转,心中忍不住想笑。

  琮兄弟明知老太太也鼓捣此事,却还说老太太明白事理,那便是说姨妈不懂事理了。

  明明方才他剥皮拆骨般骂人,这会子还说照办的话语,倒像他骂人也是得老太太吩咐。

  这是拉一人踩一个,老太太都不得不站他一边,这等厉害手段,姨妈哪里是他对手。

  又听贾琮说道:“老太太,余庆长远之家,不怕困顿清贫,只怕子孙不肖。

  西府爵产所出,只要克简奢靡,足够老太太、二嫂、老爷、二太太过上富足日子。

  实在没有必要再涉足商贾之事,少一份是非,多一份清贵,这才是自在之法。”

  贾母微微叹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眼下家声旺盛,且受用一世便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了。”

  她自然知道西府爵产所出,足够门内之人嚼用。

  但到宝玉要独身立世,他哪还吃的到西府爵产,如果不是想为他积攒家业,哪里会有今日难堪。

  不过这毕竟是长远之事,到了那时自己早就蹬腿,如今自寻烦恼似乎早了些。

  贾母是个高乐性子,一贯不喜将不顺心之事,老是存在心里膈应,让自己身心不得自在。

  只是今日这等情形,已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一时不得受用,只能等以后筹划,先混过眼前再说。

  贾琮继续说道:“老太太,当初贾珍德行败坏,贪婪成性,巧取豪夺,致使宁国被诛。

  当时之事,也由鑫春号而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鑫春号即为皇商,需担国责,运转商路,以应国事,此乃大道。

  绝不允许门中子弟,好逸恶劳,妄想觊觎,意图染指,以免贾珍之事重演,再生断送祖宗基业之祸。

  不仅主脉子弟需以身作则,神京七房,金陵十二房,亦当同列。

  以后但凡门中子弟,再生妄念,国法家规在上,天地共诛之,琮绝对不会手软!”

  一句天地共诛之,明厉清冷,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在场之人都心生凛然。

  薛姨妈看了王夫人一眼,见自己姐姐已脸色惨白,再也不敢说半句话。

  她心中叹息,姐姐今日之举,已让琮哥儿生出警觉,他这是指桑骂槐,将姐姐脸皮撕了往地上踩。

  他这是用姐姐作伐立威,荣庆堂的事情瞒不住,只要风声传扬出去,贾家子弟哪个还敢再越雷池。

  姐姐些许伎俩,或许算内宅翘楚,但在琮哥儿跟前,不过班门弄斧,如何能耍弄得开。

  宝钗听了贾琮一番话,一双明眸闪闪发亮,琮兄弟不过十五,但理事治家已有这般气象。

  不可以寻常之人视之,怪不得能这般光彩耀眼,做出这许多大事…

  贾琮说道:“老太太是国公诰命,家门位份最尊之人,年高德勋,深通事理,琮之所言,老太太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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